一個人成熟抑或世故,程度也要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加深。我發現在夜里寂靜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感覺到,自己耽于舊事的無限緬懷。而這其中,以細微的情感捕捉為最。
我時常清晰地記得夢中那些片段,像是戳在心上涂抹不掉的胎記。這胎記讓我回想,使我永遠感覺到:越是遙遠的過去,越是值得我去追憶。我反復地翻看記憶的底色,努力掙扎著想要還原當時全景所在。
在夢中我看到還是一年級小學生的自己,笨拙地在夕陽西下的山坡上,穿越綠油油的草叢,把一本發黃的畫冊塞入朋友手中,蕭瑟地,映著直墜下去的落日,揮手致意,然后——仍是笨拙地、顫微微地扭動著身軀,任憑書包左右回擺,在草叢中蕩來蕩去。此番情景,在幼時的小孩記憶中定形。我在歷史的人生路上看到自己:只見“他”心緒起伏迭蕩,面色冷峻悲壯,竟仿佛要發生“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又或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式的生死別離。
可嘆今人猶在,童趣全無。想到那時幼稚,自然不懂古人常常提到的“相望無語,灑淚而別”式的煽情,而暮色昏沉,一番送別,竟奠定了幼小心靈處一世的文人情懷,像刀劍一樣鏨刻在記憶深處。不由得想起自那年以降,人事蒼茫,世情變故,多少雨打風吹,都未將此舊事,消磨、湮沒在風塵中。
這份幼年情景,讓我在后來游走人生邊際時,頗為看重友誼的真摯與坦誠。成年世界里,人與人的交往模式有很多種,純粹根基于利益,或者壓根于利益無關者,往往都不會長久。在后來的讀書思考中,古之君子慨然以性命知己相交,讓我心向往之,且以其事跡神形自勉。時至今日,比附當下,天地猶在,古今疏離,人心亦多不睦,難免不盡如人意。然我篤定心志,執念于此,且行且自期許。
幼時家境拮據,到鄰家院落玩耍,偷吃了放在窗臺上的半塊玉米餅。回來后被母親呵斥,引為不恥。本來自家無零食可享,在家長看來,已是頗為慚愧的事情,還要用此方式吃下,就更是令人難過。事后母親沉默許久,哀怨地告誡我為人食外人之物本已為恥,未經允許偷吃便更是不該。我心下愧然,萬分難過:小孩子有此行徑,竟然映照出父母養家之窘迫。成年以后,我頗恥于童年這一幕,且暗暗發誓做人要獨立自強,不能茍且過著不體面的日子。
又或是,細雨濛濛,我躑躅在外,苦等家人下班歸來。我淋在雨中,形神落寞,意興簫索。然鄰居大嬸姍姍走過,問我到家里坐坐、避避雨如何。我不忍讓人直面我的不堪與狼狽,且在心中,總是縈繞著毫無溫暖之家的悲涼,心下怨懟,口中固執,形容頗為倔強,寧愿等候,也不愿接納他人之善意。大嬸見我推托,無奈地長嘆一聲,揚長而去。多年后的今天,我頗覺當年做事之刻板與不近人情:其實一人少年之時對外界過于敏感,總無非是成長中情感不夠安全所致。
果不其然,之后至今,每個下雨天,我都毫無來由地惆悵。幼年瑟瑟風雨中煢然孤立的身影,刻在我的腦海里,時至今日,我時常凜然于自己毫無陽光絢爛的心魂,卻有著怨天尤人自傷自艾的悲憫。
我的眼前仿佛又飄撒灑出家鄉的雪,我的眼前又絢爛出模糊卻熟悉的臉,我在自行車駛過的一瞬間,分明是偷偷回望了一眼,這一眼,延宕開來一十六年,我望盡了太多的山河故人,在漫天飛雪中我悄然站立,眼望著太多太多漂洋過海來看你的人,毅然絕然獨自遠去。有人曾愛你于一時,這一時只是一眼;我也只是回望了一眼,這一眼,卻又很遠很遠。朝花夕拾,隔夜便老,好在天亦看人,寧靜婉好。
夕陽送別,偷食之恥、倔強苦等,酸澀情事,都構成了我童年記憶切片的一部分。我在人生旅途中,經歷凡多,就像是一箱子厚厚壘起的衣裳,壓在最下面的,有的已然殘損,我卻不愿意擇出來曬;有的放置頂端,我看罷無趣,熟視無睹,自是了無新意。但我終究還是看得見這一箱子里面的夾層,完整也好,殘損也罷,我時常回想,成為祛除不掉永駐心底的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