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房子后面住著的鄰居,他家的傻兒子死了。
隔壁家的傻兒子年紀和我媽一樣大,四十大幾,聽村里人叫他,大成。
大成是被村前馬路上過路的轎車撞死的,據說轎車上坐的是一位領導。村里人有的說大成被碾爛了半邊身子,胳膊都有一條當場飛進了車廂里。有的人說大成在送去搶救的路上一直喊疼,救護車上送他的鄉親還對他說:疼就對了,你都被車撞了還能不疼!還有人說,撞死大成的司機賠了大成爸媽五十萬。
大成的葬禮辦的體體面面的,但是因為到死都沒成家,所以葬禮上的人只有他頂親頂親的兄弟姐妹,大成爸媽雙眼都成了他家院子里的大紅棗,又紅又腫。他的兄弟姐妹忙碌的穿梭在軍綠色搭成的帳子里,大概是因為最近的霧太大吧,我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
大成生前一直是和他爸媽住在一起的,村里的獨苗老屋就是他們家,之所以說他家的老屋是村里的獨苗,純粹是因為,除了他家的泥坯房,其余的村里人在過去的十多年間都已經陸陸續續的住上了紅磚房,有的人家都已經把自家的紅磚房翻修了不止一遍。但是大成到死,住的一直都是他爸媽結婚時建成的泥坯房。
記憶里的大成并不傻,在我看來那只是智商偏低,情商偏低的一個邋遢漢子,常年一頭滿是白屑的齊耳短發,冬夏兩套交替穿換的衣服,還有就是被他騎到死的大二八自行車。
大成雖然沒有固定的工作,但是也是靠自己力氣吃飯的,每當附近村鎮需要賣力氣的短工時,大成和他的自行車總會消失幾天。我偶爾路過他家時,習慣跟大成媽打聲招呼:奶奶做飯呢。大成媽也總是蹲坐在她家壘在院墻邊的土灶前,看著村里唯一在傍晚升起的炊煙,笑瞇瞇的回我:昂!家里有干活兒的快回來了!
那笑容,是欣慰吧。
據說大成在搶救時只呆了三個小時。大成被撞后的第四個小時,他爸媽終于知道他們最小的兒子沒了。
大成從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我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么,雖然我們兩家的門口只有十米遠。但是大成和鄰里的老頭老太都有說有笑。
夏天,東頭的老頭問大成:又開著你這寶馬去兜風啊!
昂!這鬼天氣熱死人了!不兜兜風簡直要死人!大成一邊高聲回答,一邊使勁蹬起大二八,老頭哈哈的笑聲夾在大二八掠過的風聲里,大成頭也不回的從正午的太陽底下飛走了。
冬天,西頭的老太問大成,這么早就出去鍛煉啊!
昂!這大冷的天,再不出去蹬蹬車子哪兒來熱乎氣兒!從不停下的大二八又掠起呼呼的風聲,老太唏噓一聲慢慢踱回家里。一邊走還一邊聽到大成呼哧呼哧的用力聲。
大成被撞的時候,好像也是騎在大二八上的。
記憶里大成好像從沒正眼看過我一次,耽于禮貌,我也從沒正眼看過大成一次。
大成的死給他家帶來了有史以來最壯觀的一筆收入。五十萬,是大成拼盡全力活到一百歲也掙不來的。大成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在成家后第一次留宿在大成家。因為大成的五十萬在大成爸媽的老房子里。
常年不往來的哥哥嫂嫂侄子們第一次在老房子里來回穿梭。大成爸媽睡了半輩子的土炕被拆掉,大成爸媽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自家睡上了席夢思床墊。鄰里街坊第一次從大成哥嫂的口中聽到他們要贍養老人的后半生。
大成姐姐平日總覺得大成不成器,也覺得爸媽對這個小兒子溺愛過度,但是還是時不時回家給老人和弟弟做做飯,補補衣服,添置零碎。
大成死后的第三天,姐姐回家了,哥哥嫂子拉著姐姐的手說,姐,我們跟爸媽商量了一下,大成還沒成家呢,火化后的骨灰就不在家放了,直接去墳地埋。
姐姐一聽,像觸電一樣甩開黏在自己身上的手,眼淚如同大成家灶邊成袋堆放的黃豆撒了一樣,歇斯底里的叫喊道,不行!憑什么不讓我這傻兄弟進家門!活著的時候從沒吃你們一米一水,死了你們還想霸占他的家嗎!
在大成死后的第七天,在姐姐的堅持下,大成家門口搭起來綠色的帳子,大成有了一個不風光但體面的葬禮。
第九天,大成終于入土為安。
這時候,聽鄰里街坊們說,大成和大成爸雖然沒有掙錢的本事,但是從沒有拉下臉去要大成哥哥家的一針一線。大成和大成爸大冬天就是穿的薄薄的,也從不穿大成哥哥的舊衣舊物。
大概傻人有傻人的骨氣吧。
對了,剛剛路過大成家,忍不住往里望了一眼,這是個初冬的傍晚,原本一直在院墻旁邊的土灶沒有了,那里停了一輛嶄新的電動車。
還記得有一次大成和街里的老頭開玩笑,老頭說讓大成買個電動車,兜起風來省勁兒還涼快。大成一邊騎著大二八一邊哈哈笑道,那玩意兒不行,得用電,是個能吃人的車。
這個大成,真是個節約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