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這盞臺燈還是太亮了。他不喜歡太亮的臺燈。想象里的他應該是披著外衣,坐在桌子前。一盞黯淡昏暗的臺燈正好照在他眼鏡的鏡片上,正好照在他拿著的鋼筆上,泛著光,這會讓他覺得整個世界只有一盞燈,一支筆,和他,然后就是無邊的黑暗。但是這盞臺燈還是太亮了,他看到了身邊的床,看到了墻上的畫,甚至還看到了窗外搖曳的樹影。冬天的雨并沒有打在他的窗上,它們只是靜靜地飄落在路面上,浸濕了沙塵,然后浸濕了路面。過往的車輛碾過路面的沙沙聲,一聲又一聲,伴隨著劃過他窗戶的亮光,打在他的心頭上。盡管這盞臺燈太亮了,沒能讓他忘記這個世界,他還是拿起了筆,打開了本子。眼淚打濕的那幾行已經干了,也許筆尖再也劃不破了,所以他把筆尖按到了本子上,寫下了,
“我”。
劃掉了。然后又寫下了,
“你”。
又劃掉了。
他的眼神凝聚在筆尖上。漸漸地,臺燈暗了,窗外靜了,他開始寫了起來,
“將我沉入那深深的河里,別讓我看到河水的流淌。就像我的血管一樣,深埋在我的皮膚下,看不到血液的流淌。”
他心滿意足地合上了本子,盡管這份心滿意足里仍浸滿了還未經過歲月沉淀的孤獨和哀傷。這就像一個釀酒的人一樣,他知道,他所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時光把一份孤獨釀成滄桑,等待歲月把一份愛釀成一種味道。但這又跟釀酒的人不同。釀酒的人清醒地釀完了酒,然后一醉方休。然而他卻是半夢半醉般地釀著酒,卻在灌下去時醒了過來,然后化成一片落葉,落在路旁的水坑里,泛起微弱的漣漪。
他喜歡想象自己是一片落葉,事實上,他喜歡把許多東西想象成落葉。他曾幼稚地寫著,
“我拾起了歲月中的兩片枯葉,放逐在青春的河岸,一葉是你,一葉是愛。”
他并不知道,他只是還沒遇到有重量的人,只是還沒能承受一份有重量的愛。所以在青春的河岸,他放逐了兩片輕飄飄的枯葉,輕松地寫著,一葉是你,一葉是愛。現在,他不會再這樣寫了,他知道,像落葉一樣的只會是他自己。
他把臺燈關掉,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雨還在輕輕飄著,天還沒亮,收垃圾的環衛工人騎著三輪車,停在了路旁的垃圾堆旁。空氣中并沒有垃圾的氣味,只有清晨和雨的味道。
他躺回到床上去,聽著清潔工從三輪車上拿下了一把鐵鏟,嚓~嚓,刮著地面一下又一下地把垃圾鏟到車上去。嚓~,嚓~。然后就聽到她騎上了車,嘎吱嘎吱地遠去了。
有一條小河,他眺望著它流向了遠方。他不知道在那河流的盡頭有什么,或者說,他不知道這條河流有沒有盡頭。他只是覺得望著河流的遠方讓他倍感寬慰。他縱身一躍,跳進了這條小河。他并不在乎是否有盡頭,也許他只是想讓這潺潺的河水洗刷他心靈的遺憾,把他的回憶帶到他不認識的地方去,讓這河水帶他去流浪。他想著,就這樣想著,漸漸沉到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去,被深埋在泥土里。河水的表面映照著清晨的陽光,閃爍著無數跳躍的精靈。船家撐著竿,帶著草帽,站在船舷上看著岸邊的人,吆喝著他今天新打的魚。
“大草魚,鯽魚,還有甲魚喲。”
“賣魚佬,有沒有撈到人喲。”
“什么喲?”
“河里嗚嗚哭著的人喲。”
窗外的陽光照亮了房間的一角,他摸到自己的背脊已經濕透了,頭發也油膩得貼在了臉上,翻身的時候一陣汗臭的味道才讓他想起了自己昏昏沉沉的腦袋。他聽見外面客廳的電視機正響著,隱隱約約還能聽見炒菜的聲音。
他閉上了眼睛,聽著菜下油鍋喳的一聲,鏟子刮著鍋,嚓~,嚓~。
“那個人撈起來沒喲?
沒喲!
可別管那人了,趕緊載姑娘過河去拜堂吧!
急什么,新郎都沒有,跟公雞拜,急什么喲!
圖個吉時,沒看姑娘手上的鍍金表閃著光呢?
姑娘喲,你可想好了,你家可比那貧農家闊多了。這就載你過去了喲,過了河,可就是女人了。”
姑娘紅著臉,眼神卻是迷茫著。
“好咧,走咯。”
船家的竿打著水,蹦,一下,蹦,兩下。船家的竿插入了水中,咚~一下,咚~兩下。擺著要過河。他聽到了,睜開了眼睛。
咚咚咚~(敲門聲)
“來了。”
“吃飯了。”
“知道了。”
他拖著沉沉的身體開了門,走到了客廳,望著墻上掛著的長方形的牌匾,牌匾一半是鐘,一半刻著贈湘潭良好市民。11點半。他低下了頭,走到了陽臺,想著哪一支牙刷是他的。
“黃色杯子的。”廚房傳來的聲音。
她怎么知道?
頭頂的太陽映在身前的鏡子里,把他的眼睛晃得暈。他看了看樓下跑過的幾個學生,很是熟悉親切。
走回客廳,他爸爸正坐在沙發前看著拳擊節目。他沒有說話,走到了靠墻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側身看了下電視,然后就轉過來朝著他爸爸身前的茶幾上張望著想拿遙控轉個臺,但是遙控器壓在他爸爸屁股下,他只好又側過身去看著拳擊節目。他媽媽從廚房里把菜端了出來,想給他盛飯。
“我自己來。”
“這次回家住幾天?”他爸爸笑著問他。
他看了看他爸爸,看到他兩鬢的白發,于是把頭轉開了。他看著電視,想著昨天早上他早早站在門口等他回家的情景,穿著單薄的襯衫站在冬日的清晨里。
“三四天吧。”他輕聲地說了句。
“干嗎不住多幾天?學校放假放到什么時候?”
他感覺他爸爸還在望著他。
“五天。”
“那就住五天再回去?”
“不要,留一天休息吧,第二天直接去上課很累。”
“他學校肯定有安排,不用你管。”他媽媽說。
“那你自己訂好車。”
他轉頭看了看他爸爸,在看著電視。
“知道。”他說。
“等會吃完去小舅鋪面走一趟,回來一天了都沒去他那里。”
“哦。”
進了小舅鋪面的門,他立刻聞到了店里貓狗的味道,這是寵物店特有的味道。以前他覺得很臭,現在卻也已經習慣,反而覺得有點親切。
“小舅。小妗。”
他們一見到他,立刻笑著說: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啊?”
他楞了下,有點記不清,
“昨天晚上。”
然后轉身蹲下去逗躺在地上的小貓。
“它會搭你,你可別把手抽回去。”他小舅說。
他一伸出手,果然小貓就把爪子往他手臂上一吧嗒。他嚇了一跳一抽回去,就是幾道血紅的口子。
“說了你不能抽回去。”
他又伸出了手試了下,果然小貓只是把爪子搭在他手臂上,并沒有要抓他的意思。
“這貓可真有趣”
他轉過身來,兩只手肘靠在收銀臺上斜著身子看著他小舅在泡茶,又看了看他自己手臂上的幾道紅色的爪痕,有點辣。
他小妗從柜子里拿了瓶酒出來說讓他帶回去,他笑著擺擺手,
“不能給他酒,這一天到晚喝。”
她小妗笑著,笑著~
“能喝得了多少?”
“那可多著呢。一天三大杯。中午一杯,晚上一杯,睡前還要再來一杯。喝就算了,喝完還老愛打這個人電話,打那個人電話。”
“就跟你小妗她老爸一樣,一喝酒就拿著張木凳,張著腿,像大人升堂一樣坐在前廳,指著天指著地罵這個罵那個的。你祖母看不慣了,一掃帚就給他扇過去,就歇了。”
“后來怎了?”
“喝死了唄。死得可難看了。摔進東司(茅廁)里了。撈出來的時候,那鼻子里嘴巴里那都塞滿了屎。”
“我看他要是這樣喝下去,那也是遲早的。”
“有時候晚上看他下樓梯那就是張著八字腿一搖一晃地走下來的,跟個濟公一樣。”
“他還能開摩托車呢,你以為。上次停電了,他硬要騎著車去路口看看人家電力公司搶修。直接把高架線上的工人給撞下來了。‘’
他看著自己手上的爪痕,然后抬起頭看著他小舅又說道,
“我記得我小時候,他不是這樣的。”
“都一樣,從湖南就學會喝酒了,跟著那些大老爺們,一碗一碗地干杯。你媽嫁過去后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去過,那地呀,連個水泥都沒,都是土,一到下雨家里都是坑坑洼洼的。吃不好,穿不好,你出生后你外婆過去帶你,那可心痛得。剛剛嫁過去,你媽哭得喲,老嚷著要回來。老政府(老爹)和你外婆都勸她說既然嫁過去了,他也沒犯錯,是個老實人,吃點苦忍忍就好了。”
他看著自己手上的血紅色的爪痕似乎已經有些結疤了。
“還痛嗎?”他小舅問。
“不痛。”
“用不用弄點酒精?”
“不用。”
他看了看地上的貓咪,若有所思地說,
“要是她沒過去那會怎樣?”
“都是命。”
“那可能我就不在啦。”
“那肯定,所以說都是命。”
“我先回去了。”
“好。”
他走到了河邊,踢著堆滿了岸邊的枯葉。河面上的打魚人還在撒著網,船舷上還掛著四五根魚竿,像是一排爪子一樣釘在船上。湖面上閃爍著無數跳動著的精靈,晃得他的眼睛昏沉昏沉的,他朝著漁夫喊著,
“今天有什么魚喲?”
“草魚,鯽魚,還有甲魚喲!”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爪痕,閉上了眼睛,摸了摸自己濕透了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