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老家,有頭牯牛,好斗,名“照相機”;有頭莎牛,慢性子,任你鞭打,紋絲不動,名“打胚”。
還有一男孩,整夜啼哭,大人煩躁,取名季油子。
我五、六歲的時候,季油子已長成混世魔王,專欺負女孩子。他去抓金芳,金芳一邊跑一邊尖叫:“我跟我哥說!”
便停了手,獰眼轉向我。
我站著不動,腦子里飛快地計算著家里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算來算去,似乎離哥哥最相近的只有母親的弟弟,便學了金芳:“我跟小爹說?!?br>
說完低下頭,連一同挨打的金芳都笑了。
從此,挨打的總是我。
黃昏時,鄰家大哥一頭扎進堰塘,出來時手里撈一大把藕簪,夜里出去,起回來一簍黃鱔。我眼巴巴看著,聞得見他們家飯菜的香氣。
母親跟我講故事,說從前有一對夫妻,看到家里墻上畫著兩夫妻在炸油條,女人就對男人說:他們是夫妻,我們也是夫妻,他們天天不干活吃的是油條,我們天天干活吃的是糠菜,什么時候我們也能跟他們一樣吃上一回油條就好了。墻上的夫妻聽見了,十分同情,說以后你們也不用干活了,就跟著我們一起吃油條吧。果真如此,生活無憂。有一天屋頂漏雨,墻下的夫妻已經變懶了,誰也不去撿漏子,雨水順著墻壁流下來,把畫打濕壞了,墻上的夫妻炸不了油條,墻下的夫妻也跟著吃不上了。
我看我們家的墻上,也有一幅畫,綠樹枝繁葉茂,墜滿紅果子,兩個小孩兒臉蛋象蘋果,穿著一模一樣的紅肚兜,蓄壽桃頭的在樹上摘果子,梳髻發的在樹下撿果子,兩人都眉開眼笑喜滋滋。
我日日望著墻壁發癡,想自己進到那畫里,樹上的男孩就會成為我的哥哥,有哥哥陪著就好,摘不摘果子給我吃都行。要是家里漏雨,我就爬上那高高的梯子,立馬把畫取下來,說什么也不能把哥哥打濕。
我想哥哥。
(二)
長大后,對異性既懼怕又向往,那種微妙復雜的心情,只有生長在同樣家庭里獨有男孩或女孩的少年才體會得到。
偶然看了一部《甄嬛傳》,甄嬛對三郎情深意長,一次牽涉,就被驅逐出宮,華妃驕橫持寵,屢屢放縱。憑什么,不就是欺負娘家沒哥哥么?
看得我肝腸寸斷。我也沒哥哥 。
城里偶遇,季油子已經胡子拉茬,管我叫妹。母親端茶遞煙,我橫眉冷對。
我記仇,誰欺負我我記誰。忘仇者,必寡恩。
利益社會,人人自顧。身陷囫圇,有男子挺身而出。
是壯士路見不平還是莽漢一時逞能?
“你知道這樣做的后果么?”
“知道。”
“知道這樣做的結果?”
“知道?!?br>
“真知道?”
“真知道。”
“告訴我,為什么?”
“別人有的,你也該有?!?我遲疑不懂,此生沒有哥哥,我已認命。恬淡女子,安于粗茶淡飯,沒覺得自己缺什么。只當此人非傻即憨,便叫他“憨憨”,頗似賤名“狗剩”。
秋季里,憨憨舉著長桿打果子,我在樹下撿果子。
一顆,兩顆,三顆。。。
似曾相識,驚覺童年畫夢。巫山相會,朦朧喚一聲:哥哥!我的!他當呢喃囈語,怎知我夢寐,刻骨銘心,黯然恨東風。
憨憨看我時,灼熱陶醉笑顏燦爛如花;我見憨憨時,喜悅歡快蹦跶如小狗。
憨憨不懂我說“恨無花容月貌”,一如我不懂他說“別人有的你也該有”。
憨憨對我,不敢相諾,恐負我深情;我對憨憨,不敢相托,恐增他擔負。
如此糾結,不若抽刀。
我逼憨憨出刀,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替他拭淚;我向憨憨出刀,不堪傷他,絕然揮向自己。
憨憨知道后果,我也知道結果。 哥哥是砒霜,我吃作蜜糖。
我有哥哥。
(三)
家里,我有仨姐姐;群里,我有仨哥哥。
大哥發話,不再進人,只寵我一個。
盛情銘記在心,從此以有哥哥為傲,開口便得瑟:“我們家老大。。。我二哥。。。三哥哥。。?!?br>
他人看我嗲,其實我是真。
大哥忠告我生活不可太認真,三哥訓誡我不要老天真,唯二哥贊許我樸真。
不是我不知道爾虞我詐世故圓滑陰險毒辣,是我愿我的眼睛,只看見一種色彩:美好。這輩子,我只想做一個女人,一個純粹的女人。
經滄海,難得成全。
大哥生日的時候,高朋滿座。一起去包花,二哥說,等到我生日,也要熱熱鬧鬧。我不喜歡熱鬧,三五知己足夠,甚或一人相伴更妙。
再聚首,知交半零落。
一瓶好酒,原封原蓋,揭開來,竟殘缺半盞。
大哥能喝,四兩,三哥相陪,也四兩,余下二兩給二哥。我喝啤酒,平時兩杯,今日兩瓶。
酒畢,仰起臉問:今兒個我表現的,滿意不?
哥哥們答:滿意,沒醉。
我也滿意:沒哭。可恨女兒身,可嘆女兒心。
送我回家,這一條路啊,每一次都感覺美如童話。
眾哥哥在前,我作尾巴,步伐微醺,象童年頂著被子趕夜路走親戚。
深一腳,淺一腳,我走不出童年,走不出記憶。
夜涼如水,月如鉤。
只是哥哥。
(四)
男人,你想做哥哥么?想好了,擔當得起不。先做人,再做男人,然后做哥哥。記住了,好哥哥不會讓他的妹子傷心,讓妹子傷心流淚的絕不是哥哥。
女人,你有哥哥么?若有,當知他、懂他、疼他,溫暖他、寬容他、善待他,尊重他、守望他、放開他。。。如此擁有他、珍惜他、真愛他。
因為,
哥哥
是 人間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