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公元815年,大唐元和十年。
清明時節,杭州城正籠罩在綠柳如煙的溫軟春風里。
沿著孤山緩步,錢塘湖畔,游人如織。
與桃紅柳綠爭艷的,還有踏春少女鵝黃的衫子、遠山般的黛眉;與鶯聲燕語相和的,還有此地小兒女的吳儂軟語,酥酥的,軟軟的,叫人沉醉。
江南的風光的確和中原大有不同,這錢塘湖,不愧是江南的勝景,晴里雨里,明媚迷蒙,濃妝淡抹總相宜。盤桓在此地已有幾日了,卻也總是看不夠。
然而,縱使花美人嬌,市聲熱鬧,也無計消除心頭繚繞的一絲淡淡愁緒。
想著心事,避著人流,不覺信步到了西冷橋。這一帶少有人來,清清靜靜的,反倒更合他心意。
不知不覺,步入一片蓊郁的松林。
茂密的松枝遮蔽了天空,林間一下子陰暗了下來。
不知何時吹起的風,拂動松枝,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不遠處,似是一座荒丘,碧草青青間,隱隱的,一方殘破石碑,半埋在草間。
微微汗意落了下去,輕寒透入骨髓。
這境況,該是盡快離開為妙吧。
然而,那方石碑,竟似有著莫名的吸引力,叫他壯著膽子走上去,撥開叢草,輕輕拂去石碑上的灰塵,細細辨認。
盡管年代久遠,但字跡竟還能依稀辨認。
“錢塘蘇小小之墓”。
松一口氣,想起南朝流傳下來的那幾句詩,隨口吟出: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沉吟片刻,又緩緩朝著那荒丘躬了一禮,道:
“蘇姑娘,小生打擾了。”
將墓前的雜草稍稍拔除,用衣角將石碑上的泥土擦得干干凈凈。
“久聞姑娘才名,唉!可嘆風華絕代,卻早早離世,真是天妒英才……”不覺間,已無比傷感。
此刻天色突然昏暗下來,風吹得更猛了些,轉瞬,雨絲飄落。莫名的凄涼叫人顫抖。
風雨里,他傷感著,瑟縮著,踉蹌走回寓所。
風雨瀟瀟。夜半,偶然傳來幾聲子規的啼鳴,凄切異常。
冷風透過門窗的縫隙鉆進來,殘燭淚水漣漣,忽地跳躍了幾下,熄滅了……
迷迷蒙蒙之際,門扉悄然開啟。
一青衫女子緩步而入。
步履輕盈,衣袂飄動。
“公子是何方人氏?可是第一次來我錢塘?”語聲輕靈。說話間,已自顧在桌案對面的木椅上坐下。
“在下洛陽李長吉,確是初來錢塘。姑娘你……”
仔細打量那女子,但見她容顏秀麗,不施粉黛,滿頭青絲披拂,只用一根青綠色的緞帶松松束起。
“我是鄰家之女。冒昧一問:公子何以孤身一人來此?”
此女深夜闖入陌生男子房內,卻毫無忸怩之態,形容舉止落落大方。
“哦,在下本在潞州度日,欲往和州訪十四兄長之后再回家鄉,不料,蔡州節度使吳元濟造反,朝廷正派兵征剿,兵亂一起,歸途遇阻;思量此際春光正好,索性南下游歷一番,待戰事停歇再返鄉不遲。”
“多謝公子赤誠相告。公子身形單薄,眉宇間似有抑郁不平之氣,莫非我錢塘風物不足以消公子腹中之愁?”女子一雙妙目深若寒潭,帶著清冷的疑問。
殘燭將盡。他起身續上燈燭,倒上茶水。
“無他。唉,說來慚愧,既然姑娘問起,容長吉慢慢道來。”
“長吉遠祖曾是高祖叔父大鄭王。但旁枝沒落,到父親時,已家道中落,生計困頓,所幸仍可勉強讀書。長吉自負才高,七歲能詩,年未弱冠,已詩名遠播,為名公巨卿韓退之韓大人所知。本指望早登科第,重振家聲,但不幸父親病亡。服喪三年,參加府試,又赴長安應進士舉。可是偏有妒才者放出流言,謂父名‘晉肅’、‘晉’與‘進’犯嫌,為尊者諱,應避開科舉;流言之下,無可奈何,不得不憤而離京。
“元和六年,經韓大人推舉,到長安做了三年九品小官奉禮郎。屢不得志于有司,遷調無望,功名無成,憂憤之思日深。妻又病卒,告病回鄉。也曾游歷各地,懷抱利器,以期得遇知音,一展才華,怎奈‘九州人事皆如此’!兩年前又輾轉到潞州,在節度使郗士美大人麾下效力。郗大人雖是洛陽同鄉,但終究是一介武夫,長吉小小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做一個小小幕僚,終不為重用,寄人籬下而已。”
聽得此番話語,那女子的神情也落寞了些許,沉默片刻,方道:“原來是個懷才不遇的!”
不待他作答,又道:“可否觀賞公子詩作?”
他起身自桌案角落拿過筆硯,鋪開一方素箋,揮毫落墨: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土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書畢,雙手奉于女子:“此是舊作《雁門太守行》。愿一聽姑娘高論。”
女子也不推辭,接過箋來,在燈下細細觀看。
“此樂府古體,蒼涼悲壯,極有力道。黑云壓城自是危急,向日的金鱗甲光又有昂然威武氣勢;角聲、秋色更添悲壯,以燕脂喻熱血灑疆場,奇偉之至……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壯哉!……
“黃金臺乃是用燕昭王筑臺置金的典故,將士們以死報國,為的是報答君王的厚待。此句該是題旨所在,可嘆燕昭王今何在?原來是要抒寫胸中不平之氣。此詩確是奇峭瑰麗,公子才高,令人贊嘆!”說著,起身一揖。
他嚇了一跳,心頭卻又泛起暖流,忙起身回禮,長長一揖:“姑娘真知音也!長吉曾以此詩謁韓大人,韓大人也曾如是說。”
不覺燈燭又將燃盡了,姑娘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起身告辭:“公子坦誠以身世相告,投桃報李,妾身本該以誠相報,怎奈此際殘夜將盡,如若公子不棄,明晚再來相告。”
不待他回應,輕輕起身,徑自離去。
他心中疑惑,這女子怎么如此大膽,難道沒有家人管束?待追至門外看時,哪還有一絲蹤跡……
次日,風雨停歇,麗日晴空。不覺又漫步到西泠橋下。
松柏林中,茵茵草間,有兩個書生模樣的青年,對著墓碑高談闊論:
“這蘇小小,不是南朝的歌妓嗎?”
“聽我道來。此女頗有才華,天性聰靈,據說不曾從師,卻能信口吟佳句,妙手寫辭章。可惜自幼父母早亡,就寄住在這西泠橋畔姨母家中,因生活所迫,淪為歌妓。靈心慧質,姿容如畫,多才多藝,能歌善舞,在錢塘名動一時。她酷愛山水,常乘一輛小巧的油壁車游賞湖山。
“一日,正沿湖堤而行,不期遇到一位俊美少年郎,騎一匹青驄馬迎面而來,正是京城官宦子弟阮郁。兩人一見鐘情,互訴衷腸。小小有詩傳世:‘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二人結成良緣,比翼雙飛,每日游山玩水,真個是蜜里調油一般。不料好事多磨,僅僅過了三月,阮郁之父派人來催他速歸。阮郁不敢違抗父命,只得與小小揮淚相別。誰知,自此一去,杏如黃鶴,再無音訊。
“小小難忘二人情意,刻骨相思,無處排遣,唯日日獨對山水。一日在秋風中賞了殘荷回來,受了些風寒,竟染病不起,加之相思郁結,病勢纏綿,郁郁而終。因其生于西冷,死于西冷,終生愛這西湖山水,就埋骨于此地。可嘆一代芳華,只活了20歲。”
原來是個癡情的歌妓,有情人終不能成眷屬,這結局很老套,但千百年來,情之一字,在世間終究是輕如鴻毛。眾人聽得唏噓不已,一時間都靜默下來。
自古以來,青樓女子薄情者眾,似這般色藝俱佳而又癡情者,往往成為傳奇,故事就代代流傳下來。南朝名妓蘇小小,以前也是知道的,曾在前人的一本詩序中看到過記述:"嘉興縣前有吳妓人蘇小小墓,風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不曾想此次江南游歷,竟能親到墓前。細細想來,她也是個苦命的人兒;又想到人生天地間,不過彈指一須臾,任是再美艷的容顏、再絕世的才華,到頭來也不過是一抔黃土掩枯骨罷了!
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夜深獨對殘燈,想起昨夜夢中那個神奇的姑娘,不知還能否來應今晚之約。
飲下幾杯薄酒,神思恍惚之間,想到白天聽到的故事。風雨之夕的歌吹之音,該是她多少的不甘和凄苦!
不行,要為她寫首詩,寫她絕美的風姿,寫她一腔赤誠的愛戀,寫她為愛凋零的靈魂。至于她的那個薄情郎,算了,提都不要提才好。
她究竟有多美?沒見過。但一縷芳魂不肯逝去,她的衣衫應該像飄飄清風般輕滑,她腰間垂下的環佩隨著盈盈的腳步叮咚作響。茵茵芳草作她的席墊,亭亭青松是她的傘蓋。蘭花上點綴著的露珠,像她含悲的淚眼。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用來綰成同心結,萋迷如煙的野草花,也不堪剪來相贈,一切都成了泡影。那輛她乘坐的油壁車,黃昏時依然空等在路旁。夜晚松林里閃爍著陰冷的磷火,最終因無人赴約而枉費光彩。想一想曾在這西陵下同游并許下生死同心的誓言,此刻寒風陣陣苦雨凄凄。
不知不覺,提筆寫下:
《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飲盡兩盞殘酒,不覺又昏昏睡去。
不知何時,那女郎盈盈而來。正拈著案頭的那方素箋,凝神看他的新作。
“綺麗秾艷,卻又空寂幽冷;凄清哀婉,卻又熾情如焚……不知公子如何看待這蘇小小?”
唉,怎么說呢!他躊躇著:“小生只是覺得,這女子可憐得緊……”
許是早年喪父,竟深知她父母雙亡無奈而寄人籬下的孤苦無依。他是男兒,尚且可以走四方,以胸中才干換取一份功名;她一個弱女子,縱然滿腹才華,亦不能被世人所容;縱是金玉之質,亦難免遭人輕賤。不禁喃喃問道:“才華付西泠,苦恨無人賞。一生癡情付與阮郁,值不值得?何不另覓佳婿?”
她沉吟半晌,方道:“情,豈能以‘值’或‘不值’論斷?‘值’如何;‘不值’又如何?,如若世人能左右得了,也不會流傳這諸多癡男怨女的故事了。世人癡迷于情,本質就是要尋找幸福,此二人真心相愛過,已經求得了幸福,并非一無所得。眾生皆苦,阮郁雖說負她,卻也自有不得已之處,只怕縱在綺羅叢中,也是身甜心苦。嫁人,哪有那般容易?官宦之后,才情過人,凡夫俗子怎入得了她的眼?可流落煙花,高門大戶卻也容不了她。侯門深似海,像她那樣聰明的人物,又豈會不知門閥之隔,尤甚天涯?阮郁一去,只怕她早已經猜到這結局。且世人一貫喜好以己度人,都道豪門富貴有萬般好處,卻不知其中亦有諸多艱難,縱使勉強嫁得進去,以姬妾之身,隨行逐隊侍奉主母,且以這般容貌才情,必招嫉恨;河東獅吼,群芳競妒,又有什么趣味?況富貴豪華,終如煙云,非耐久之物,入身易,出頭難,倒不如以歌姬謀生,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佳人,自由自在。”
“倒是也在理,難得有這般超拔。可‘情’之一字,自古誤了多少癡人!她二人青春年少,癡心正盛,如何能放得下?”
“當然并不像你我所說的這般輕松。任是再清明的人兒,也難免會深陷其中。仔細想想這個‘情’字,情絲就像是心上的碧草,在春天里瘋長,縱使野火也燒不盡;只能苦苦等待它自行枯萎。不單男女之情,世間種種癡情,莫不如此……既是這樣,何須掛懷?交,猶浮云也;情,猶流水也;忽生忽滅,隨有隨無,有何不了,致意于人?它在自它在,且隨它生生滅滅罷了。小小游覽湖山,吟賞煙霞,吟詩題句,調弦弄歌,未嘗不是在開拓心中的天地;待天高地闊,那一片野草,又能大得到哪里去呢。”
一時間,長吉苦笑,恍惚想到自己病逝的愛妻,不知這情絲可曾枯萎,不知自己是否刻意執著。
女子目光炯炯,打量他許久,又道:
“公子想必是深情之人,伉儷情深,不能釋懷,又兼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焦慮苦悶,郁結于心,不能釋懷。”
長吉被言中心事,難堪羞愧之際,抬頭,卻撞上女子目光清透,滿是坦蕩真誠的關心問詢,不覺略略放松下來:“姑娘真神人也!說來真是慚愧,小生自愧身體瘦弱,形貌丑陋,又整日傷感身世、憂思前程,心胸狹隘,頭腦愚鈍,今日聽得姑娘一番高論,豁然開朗,才知自己孤陋寡聞。多謝姑娘賜教開解;敢問姑娘貴姓高名?”
“人之相知,貴乎于心,豈在才貌?難得公子這般赤誠相待,你我萍水相逢,卻能毫無芥蒂,全賴彼此還保有一番真性情。茫茫人世,知音難覓,得遇公子,也是幸事。實不相瞞,我就是那蘇小小的魂魄,因有歌吹薄技,死后被太虛幻境警幻仙子垂憐,收入門下,主管悟情司。世人皆道我為情而死,卻不知我早已了悟,確是因病而亡。”
長吉聽得,忙起身跪拜:“不期得遇仙子,長吉三生有幸。”
那蘇小小道:“你莫怕,此二日只是托夢于你。感念你心思純正,憐惜你才華過人,特來叮囑與你:人生際遇,如若浮云,非人力所能主宰;自古有才而寂寂無名者眾矣,公子且不可恣意傷懷;韶光易逝,人生苦短,切記珍重自身。”
說話之間,已聞雞鳴。那仙子起身徑自飄飄去了。
長吉夢醒,殘燈猶在,只是再也覓不見佳人影蹤。桌案上,那方素箋卻已飄落在地。
不久,戰亂平息。長吉收拾行囊,踏上回鄉之路。
從此不再謀求仕途經濟,只在家中躬耕隴畝,侍奉母親,寫詩弄文。
日子清苦安靜。
可惜身體孱弱,兩年后,27歲的李賀,因病辭世。
長吉(李賀)詩作想象豐富,常用神話傳說托古寓今,后人稱他為"鬼才","詩鬼",稱其創作的詩文為"鬼仙之辭",且有“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之說。雖一生仕途坎坷,卻終因詩才傳世。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