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大夢初醒,至此,金盆洗手……
文|王中書雨
引子
柳狗兒——曾用名柳存一、現名柳絮——是一名殺手,一個無比出色的殺手。
接令、殺人,從不曾猶疑。
殺人有五十八次之多,從未失手。
殺人,已成為他生命中唯一的支柱。
在沒有殺人任務的時候,空前的虛空會撐滿他的內心,讓他坐立不安,輾轉反側。好似魂靈走離了軀體,遺下的僅僅是一具行尸走肉。
但是,打今夜開始,他再也不做殺手了。
1
關于柳狗兒是怎樣成為一個殺手的這件事,我個人覺得有必要好好說一說。
柳狗兒是一個不祥的人,不祥到哪種程度呢?一出生就碰上了兵燹,全村的人被倭寇所屠,只幸存下他一個人。后來雖有人救起,又橫遭生離死別,頗為慘戚。
據他后來講,情況是這樣的:
小時候的我,自然不知死亡為何物,但命運有時偏偏會同你開個大大的玩笑,倘若我在那時就被哪個長眼的一刀砍了或者一槍挑了,再不濟的話讓我在天寒地凍的天氣里自生自滅,也便沒有后面的事情了。賊匪窮搜極索,恨不得把值一丁點兒錢的東西都搬走,卻對我這個裹在襁褓里的大活人無動于衷,這樣異常的舉動,直到我很晚才真正明白。
兩天之后,我被一個路過的女子——當然,以當時而言,似乎叫她女孩更恰當些——給救了。這個后來讓我叫她姐姐的女孩,當時也只有五歲。
她頂著一陣惡臭,從空空如也的里間,找到了已經奄奄一息的我。她以菩薩般的愛心,不顧可能染上瘟疫的危險,跌跌撞撞地抱走了雖然才剛滿月卻已有六斤重(若加上外面裹的衣被,則當有七八斤)的我,幾乎是一步一挪地把我帶回了家。
姐姐家可以說非常窮,簡直就是家徒四壁。
家里除了姐姐外,還有一個奶娘。
后來才知道,姐姐原來也是高門大戶人家出身,其父父親楊全椒作為一位正直的官吏,但朝廷里昏君在上,奸相當道,小人盈朝。面對這樣的朝堂,他無法坐到視而不見,更不可能同流合污了,直將滿腔的怒火和熱血,都傾注在一篇疏文里,呈遞了上去。原想著能驚醒君王,回歸正途,卻不曾想等來的是內閣的批文和一群錦衣衛。再后來,便是抄家,男的充軍,女眷沒入教坊司。奶娘攜抱著時年方才兩歲剛剛學會走路的姐姐,沿大運河一路南下,曉伏夜行,踏破了幾十雙芒鞋,一頭的青絲變白了一半,轉瞬之間就老了十幾歲。
這倒恰好再沒有人能認出她了,也不會有人把她和官宦家人聯系起來,畢竟,奶娘當時的那番模樣,說她是個游食的鳳陽乞婆還差不多。
奶娘一路上只顧著趕路,三餐也是草草敷衍,可姐姐尚在孩提,卻餓不得,更不知道省著點吃。這就搞得奶娘更加瘠羸,簡直到了面黃肌瘦、形容枯槁的地步。
一日到于松江,奶娘自忖離京師已遠,心中的緊迫感稍有紓解。心想自己原在楊家,雖然身份是婢仆,司的是哺乳之職。主人主母卻未把她當作下人看待,日里也是穿金帶銀、珠圍翠繞,儼然一“副小姐”。加上那愛美的天性,向來是很注意形象的,遂在河邊凈面斂容。臨水自鑒之際,差點嚇呆過去:“這水中的老婆系誰?”恍惚良久,才意會出,此時哪有別人在旁邊?水中的人不是自己,更有何人?
松江位在南直隸,離北京有數千里之遙,又是徐閣老的鄉梓。既然已成了這般模樣,恰如那過昭關一夜白頭的伍子胥,倒正好在此安身避禍。遂決意隱居于此,了斷殘生,好好將小姐撫養長大,也算對得起家主了。
2
此時的松江,織戶遍地,有大織戶,身擁織機數百張,手下傭工以千計。奶娘系私逃之人,不敢嫁人為婦,只好寄身織戶,幫著上織機做事,以此賺取微薄口分,回家鞠養姐姐。一個身無長物又無倚靠的女人,能把姐姐帶到五歲,實屬奇跡。
當奶娘看到姐姐懷中的“拖油瓶”的時候,心中暗自嘀咕,“雖說你是小姐,我是仆婦,名分昭然,到底是我在養著你!養你,是因為老爺的托付和自己的本分,可這個孩子又與我又什么相關!若接納他,那我豈不是成了天下第一號大傻瓜?”
想歸如此想,話到了嘴邊又變了味道,“小姐,非是小奴見死不救,委實家里艱辛,再添一張嘴,小姐和我都別想活了!”
姐姐也是一個認死理的人,面對奶娘的話語絲毫不作理會,轉頭就走。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
“回來——”奶娘咬咬牙,喊住了姐姐。
至此以后,奶娘就更辛苦了,白天到織戶的場子里幫工,晚上在昏暗的油燈下納鞋底。之所以選擇了這個活計,乃是因為這是個粗活,不用怎么看清便能做,況且鞋底踩在腳下,也沒有人可以看到,自不必講究什么好看不好看。是以每日如一,直到我八歲、姐姐十二歲。
“李老三新開了一爿染線坊,正好需要一個調漿的幫工。這調漿也不是什么力氣活,更不會整天都在做,還有兩頓飯供應,月錢八分銀子,所以我已向他舉薦了你,你去不去?”奶娘在和姐姐商量。
“李老三還有十幾頭綿羊,狗兒,我答應了他叫你去幫忙放養,明天就上工。也是包吃不包住,月錢五分。你也大了,該替你姐姐分擔分擔了。姆媽年歲漸大,越來越力不從心,你們要懂事?!边@話是對我說的,也是說給姐姐聽的。
第二天,姐姐成了調娘,我成了牧童。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去,放羊的生活雖然很累,調漿也不像奶娘說的那樣輕松閑適,但再忙再累,只要晚上回到那個風雨飄搖的家,卻像是到了避風的港灣,令人無比地安心。
可就是這么容易滿足的生活,上天也要剝奪走。
3
十三歲上,一日入暮,我正與姐姐同歸。夜色蒼茫,尚未透黑,一路追螢撲蝶,踏青折柳,帶著蹦、伴著風,好不歡實。姐姐緊緊跟著,腳步時快時慢,既不肯隨得太近,擾了玩興,又不敢離得太遠,怕出危險。
待我們到家的時候,天已漆暗。
推開門,本來窄小的屋子烏壓壓聚滿了人。
為首一個官爺模樣的人惡狠狠地說道:“你這賤婢,敢同嚴相公作對,私藏了小賤種。叫你爺爺好找?!闭f罷,走到奶娘面前,連摑幾個巴掌,來呀,把她帶回去,慢慢地折磨。”說著便有兩個年輕點戴萬字頭巾的過來,扯起奶娘作勢就要走。
姐姐剛進門,就聽到了這一席話,看到了這一幕景,急得沖了上去,擋住他們的去路,帶著哭腔嘶喊:“你們不準帶走我的姆媽!……”
剛才說話的人露出了張狂又鄙夷的冷笑:“小賤人,我可等你好久了,呵,叫你爺爺好找?!?/p>
“來呀,都帶走!”又有兩人依令而行。
奶娘和姐姐都被拉扯著往門外拖,抵在門邊的我這才進入了他們的視線。
“指揮使,你看——”一個緹騎指著我道。
“喲,這還有個男娃子。他是誰?爺爺可沒聽說楊全椒還有個這么小的兒子啊?!蹦侨税杨^從奶娘這邊別開,俯下身子,換了一副和善的面孔,笑道:“小孩兒,大叔問你,你是誰的兒子?”
“他不是我的親弟弟,是我從鄰村撿來的?!苯憬銚屩f。
“好。很好。老爺我也不是濫殺無辜的虎狼之輩,既然你不是,今日便放你一條生路。速速離開吧!”
我正要上去,卻被姐姐一把叫住:“叫你走??!沒聽見么?姐姐的話都敢不聽了?”
我凝住了,腿像被桎梏禁錮了一樣,邁不出去。
就在這片刻之間,姐姐和奶娘已經被他們拘走了。
我發瘋似的地沖了出去,看著浩浩湯湯的車馬隊列飛速奔馳,癱軟在地上,無力地拍打著石子兒路面。
手,腫了;心,也靜了下來:我不能坐視姐姐被壞人帶走!
我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沖著遠去的背影,使出周身的氣力,追趕他們。
夜未央,風卻甚涼。馬長嘶,人亦疲乏。一行人還押著兩個“人犯”,自然不可能晝夜兼程,離了村野荒徑,轉投官道上來,拐角處即有一家客店。
領頭的一擺手,示意全隊佇腳,“就這一大一小兩個女人,諒她們也跑不了,看看夜已深了,就在這家客店歇臥一晚吧。”
左右一聞此語,皆舉手歡呼,一行人遂安頓下車馬,又派了四個緹騎看管奶娘和姐姐。
多虧天上嵌著小半塊月亮,借著這盞米白色的“天燈”,我終于追上了他們。
偷偷摸進客店,找到關押姐姐的房間,挨在窗底下,凝神潛聽。
從后面開始,敘述視角變成第三人稱了。
4
“老丑婢,出來!”
奶娘被一個人推搡著出了里間兒。狗兒也從墻根下弓著身子悄悄貼了上去。
“小奴啊,此事到今日塵埃落定,你可是居功至偉??!”指揮官的聲音從里面傳了出來。
“當年嚴相公接到線報,說楊全椒表面上向他輸誠納款,甘當走狗,實際上卻是徐閣老的門生,這一出‘假投誠’的戲碼,不過是要楔入相國身邊,搜集足夠不利于相國的罪證,以圖一舉扳倒相爺,好讓他家老徐獨攬大權。如此狼子野心,相國豈能容他!”奶娘不以為意的說道。
“所以相國就借著楊全椒夫人產子的契機,也將你這位‘奶娘’楔進了他的家里。一為刺探情報,二也為日后之用。果然,這兩件事情,你都完成地十分漂亮。小奴,如果你是個男子,恐怕我們這一堆大老爺們都不是你的對手吧?哇哈哈哈……”
“袁爺過獎了。小奴世受相國大恩,焉有個不報答的道理?此事小奴雖有微功,居中運籌的卻是相國,若無相國的綢繆,縱有十個小奴,又濟得甚事!”奶娘虛偽地謙抑道。
“十五年前,楊全椒苦心孤詣,炮制處嚴閣老所謂的‘四十五款大罪’,連夜上書,企圖將閣老致于死地,多虧小奴你事先察知,急報與相國,這才讓相國有足夠的反應時間,從而在皇上面前成竹在胸,從容應對。一番巧言,皇上大怒,立時便令錦衣衛開出緹騎,將其投入詔獄,最終反結果了老楊的性命。不過,直到現在,我仍有一事不明。不知小奴可否為我釋疑解惑?”袁爺道。
“袁爺是不明白相國為什么要留著楊家的小賤種吧?”
袁爺像個點頭雞一樣,把頭點得如舂米的搗子,著實滑稽。
“這內中至少有兩層的考慮。一是當時皇上雖然盛怒,卻也并沒有下死命令說要殺楊全椒,這從他之后在詔獄里還茍延了兩年便可得到印證。留著他的獨生女兒,可以牽絆住他,使其不致輕舉妄動,做出什么狗急跳墻的后手。二嘛……”
第二點還未來得及開講,袁爺當場化身“十萬個為什么”,又生出一問:“但是兩年后,相國就將其附在通倭賊臣李天愛、張緯的處決名單后,由三法司遞交上去?;噬喜徊熘?,把他們一起勾決了。既然此時楊全椒就已經死了,那還留著這個小賤種又有何用處?純粹浪費國家資糧嘛?!?/p>
小奴做張做致,抿著兩瓣唇裝淑女,笑道:“袁爺忒也心急。這俗話說,心急吃不著熱豆腐……”
袁爺突然放生大笑,打斷了小奴。小奴摸門不著,不知他所笑為何,不免低額蹙眉,作沉思狀。
這時,袁爺伸出右手,托起小奴的下頷,笑吟吟道:“你袁爺我豆腐也不知吃過多少,誰還記得它熱不熱呢。”語頓,手猶不肯放下。
小奴不覺面赪,急忙回縮身子,咿咿唔唔地開言道:“袁爺休作耍子,小奴面皮?。 ?/p>
“小奴大姐這可就是過謙了。大姐的面皮都算薄的話,那紫禁城的宮墻都要讓一頭地了。外以忠仆面目示人,內藏殺人誅心之謀。袁某自認在錦衣衛供職多年,已練就了一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的厚顏,只是跟大姐一比,那可真真是自愧弗如啊。”說著,老袁搓了搓手,看樣子,他倒不像是開玩笑的。可這樣子說“自己人”,卻讓貓在外面的狗兒好不生疑。
“你理會得甚么?相爺待小奴天高地厚之恩,小奴縱為犬馬,也難報其萬一,莫說是充當細作,窺人隱私,便是做一枚棋子,一名死間,小奴亦所甘為。你們這些廠衛的爪牙,哪里會懂得‘忠義’二字?!毙∨膊灰啦火?。
5
眼瞧著兩人狗咬狗,狗兒心中陣陣暗爽,興致昂昂,繼續看戲。
“好了,好了嘛。袁某也是偶發闊論,得罪之處還望小奴大姐海涵。還是接著時才的話題,說說留下楊家小賤種的第二條理由吧?!痹笓]拱手作揖,向小奴致歉。
見坡下驢,小奴也不再糾纏,討了杯水,潤潤嗓子,嘴一下如決口的淮河,滔滔不絕。
“這第二點,叫做短痛不如長痛——”
“如何叫做短痛不如長痛?”袁爺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插口道。
“袁爺莫心急。待小奴細細解說?!?/p>
“好,好!我盡量控制,你接著說。”
“十五年前,這小賤種才兩歲。袁爺試想,兩歲的嬰孩,她曉得甚么?不管是淹死、捂死還是摜死,左不過都只是一死罷了。對楊全椒而言,又能動其幾絲幾毫呢?他連父母賜予的身體都不顧惜,又豈會在意區區一介女兒。袁爺該知道的,楊全椒明正典刑后,其妻柳氏便以死殉之。若我當年不帶著小賤種四散奔逃,你猜柳氏會不會掐死她,然后美其名曰‘以死殉父,成全名節’?四歲的娃娃,理會得甚么名節不名節。徒死無益,焉能一泄相爺心頭之恨?”
袁指揮似是忍了許久,能聽小奴喋喋如此”長篇巨著“,已然是拚盡全力了?!拔掖驍嘁幌拢懊恋貑栆痪洌@個想法是小奴大姐你獨出心裁呢,還是相國口授文宣的?”
小奴并不睬他,“所以不能叫這賤種這般輕易地死去。所以我把她帶走,然后撫養她成人,再將事情的始末對她和盤托出,讓她對我這個如父如母的‘親人’愛恨交加,對這十多年來的認知徹底崩塌,這難道不比直接殺死她更能叫人興奮、痛快?”
“誰要是低估了女人的能力,那他準會吃大虧。我的老座師都督陸公曾在酒后對我說過這句話,我一直不信,今天可算是開了眼了。我袁老三枉活四十有六,竟在此時此刻方曉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睉n傷失落的神情,令人動容。
“不止如此,我還要把她奉獻給她的仇人,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毙∨珒芍混`動的雙眼皮大眼睛,此時卻露出惡狠狠的寒光,真是十足地違和。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小奴你從她一尺長開始就是她的奶娘,兩歲上又成了她事實上的娘親,就算是顧及到相國,不敢私自縱放,給她一個了當的死法,讓她少受一點身心的創傷?;貓笙酄斁驼f她不幸染上時疫歿了。死無對證的事兒,相爺也不可能因為這個找你算賬,你又何必做得那么滅絕人性呢?”袁指揮倒吸了一口氣,正色道。
6
“我恨她!”小奴聲嘶力竭,瞬間歇斯底里,“我為什么要勞心勞力地把敵人的女兒養大?我欠她的么?”
多年的勞作,小奴早已不再年輕,皮膚松弛,皺紋滿布,五指粗糙,聲如洪鐘。指甲修剪得跟手指齊平——因為干活留著指甲會很不方便。但是這么多年了,她還是固執地留著小指的指甲,而且悉心養護,每日暮歸,收拾完家事,都會打起一大盆熱水,把小指放在里面浸泡很長時間,直到水涼方拿出來,然后用指套保護起來。睡前還要放在眼前細細端詳。想來,這是她對從前那種生活的唯一寄托了吧。
“是誰讓我放棄了在嚴府同小姐一般的優渥生活;是誰讓我一個打家里走到燈市口都害腳疼的女兒家要從北京奔亡到松江;又是誰,讓我割離自己的兒女,隱居在這鬼都不認識的破地方,窩了十五年,干盡臟活累活,受盡白眼黑臉。就為了供養楊家那小賤種?更可氣的是,這小賤種還從外邊撿來個拖油瓶,逼著我養他。為了等到今天這一刻,我忍了。這一忍,就是十三年!這種長期的折磨,你能理解么?你不能!這種痛苦,你體會過么?你沒有!”說到這里,小奴已近乎怒吼,小指甲死死地掐住小臂,印出了一道血痕。
“看見這個指甲了么?”小奴翹起小指,放在袁爺面前,“我在嚴府,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高樓廣廈,坐的是肩輿軟轎。夫人、少夫人、小姐以下,一人而已?!?/p>
“現在我有什么?有的只是這兩個指甲!”激動起來的奶娘舉起了小拇指,癡癡地望著,面部卻猙獰地抽動,一時間看上去竟像惡鬼附體。
盡管奶娘平時也不是個溫柔敦厚的人,責罵也少不了,到底養了狗兒一場,雖然是姐姐照顧他的多,可若沒有她在里外操勞,自己早就餓死了。是以雖不甚親近她,心里還是十分敬重的。屋內之人,果真是奶娘么?為何她今日說的話是那樣陌生,語氣是那樣可怖,表情是那樣猙獰——狗兒在外面是看不到,但他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覺得到。
現在狗兒的心里很亂,他雖然沒有見過奶娘口中的“嚴相國”,可嚴相國的名聲,在松江卻并不低。頭一樁的大新聞便是徐閣老把自己的孫女許給了嚴相國的孫子做妾。堂堂的內閣次輔太子太師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在嚴嵩面前竟然卑微到如斯地步,而嚴嵩的擅權,亦由此可見。至于其他事跡,就更是天花亂墜了。狗兒日夕浸淫,也曉得嚴氏詭計多端,惡行累累,更兼深得天子寵信,穩坐元輔之位多年,不動如山。自己這么小,如果坐視她們把姐姐帶走,再要解救就得去嚴嵩那里了——這無異于癡人說夢??墒乾F在救,就有把握了么?錦衣衛緹騎十數人,還有那領頭的指揮使,看樣子武功只高不低,再加上還有奶娘這個臥底,怎么看都是毫無希望的。
怎么辦?怎么辦?
7
“你醒啦?”甜甜的少女聲攪醒了狗兒的清夢。
“夢?我怎么會做夢?又為何會在這里,為何會睡著?”狗兒的心里有無數個問號。
見床上斜躺的人沒有反應,少女又搡了搡他,“喂,起來啦。藥性也該過去了。再不醒的話,小心以后就醒不過來咯?!?/p>
“藥,什么藥?”狗兒更疑惑了,一個骨碌坐了起來。嚇了頭微微前傾的少女一大跳。
揉揉惺忪的雙眼,少女的姣容映照進了狗兒的腦子。這是一個和姐姐差不多大小的女子,甚至,長得也有幾分相似。許是因為這個,狗兒的語氣都軟和了許多。
“這是哪里?我姐姐呢?”狗兒慌亂之下露出朦朧的眼神,看的直教人心里發軟。
“你姐姐可不就站在你眼前么?”少女指了指自己,憋著笑,繃住一臉嚴肅的神情道。
狗兒有些心急,臉倏然紅了,口氣放軟,“嗯?休作耍子,人家問正經事兒呢?!?/p>
“好啦。不逗你了。你問的是楊沁吧?”少女笑靨如花,讓人如沐春風。
狗兒大奇,“你是怎么知道我姐姐叫楊沁的?”
"這話問得卻是奇怪,我若不知道她是誰,又怎么會救你。現在,估摸著她已經成為嚴嵩的座上賓了吧。”少女平靜地說出了這個對狗兒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的壞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狗兒連鞋子都顧不上穿,赤著腳就往門外走——雖然,他并不知道門外是何方世界,又該怎樣去到嚴府。
蒼茫之中,只聽背后少女凌厲的一聲大喝,嚇住了狗兒。
“你要去哪?去嚴府送死?”少女一語道出了狗兒的心思,“那我豈不是白救你了?”
“坐下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聽完再走,也不遲?!鄙倥叭?,眼中的神采沒有了,死死盯著西北方向,越來越空洞。
“十七年前,有一位被嵩賊構陷而死的三邊總督曾銑,你聽說過么?”
“似乎聽奶娘說起過。”狗兒隱約有些印象。
“我就是他的女兒。嵩賊為謀奪首輔大位,誣指我父親結交近侍,按律當斬,母親和兩個哥哥流放兩千里。那時我剛出生,還沒來得及辦滿月酒,這禍事就已經來到。幸好,父親的部將王環叔叔就把我藏了起來,然后護送著母親哥哥到了流放地漢中府城固縣。又為我擇拜名師,學習武藝,以圖來日替父報仇?!?/p>
“原來你和姐姐一樣,也是被嚴嵩害死的忠良之后?!敝伊?,這個詞是多么有分量。可惜,都已成了嵩賊的刀下冤魂。
“從父親被冤殺到今天,已經十七年了。我若同你一樣,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鄙倥p撫狗兒的額頭,目光回轉,“不怕告訴你,和我、和你姐姐一樣的人,這里還有很多。你做個決定罷,是我把你送到嚴府讓嵩賊殺死,還是同我們一起,積聚力量,等待時機?”
“那我姐姐呢?她落到嚴嵩手里,絕不會有好下場的!”狗兒最掛意的,只是姐姐罷了。至于其他,他不懂,不想懂,也顧不了。
“你怎么還不明白?如今嵩賊還是昏君最信任的人,加上他黨羽眾多,還有錦衣衛都指揮使左都督陸炳與他一唱一和。大權獨攬,氣勢正盛,出入有衛士護蹕,晚上睡一覺要換好幾個地方,連他的兒子嚴世蕃都找不到他。你倒說說,怎么解救你姐姐?更不要說嵩賊還不定把你姐姐放在哪里呢,又該從何處入手?”少女顯是有些動怒了,說到后面,幾乎是在質問了。
8
狗兒癱坐在地上——顯然,她說得對。可是只要一想到奶娘的話,想到他們將那樣對待姐姐,狗兒的頭就嗡嗡地響,眼前的世界都黑了。不甘心,非常不甘心,可身體卻像軟泥一般,癱軟的徹底。
少女沒有去扶她,因為她知道,現在這種情形,讓他一個人靜靜是最好的選擇。
良久,少女才把他扶起,幫他撣了撣身上的灰塵,
“從今天起,你就叫柳絮罷?!?/p>
“為什么?”
“你不是姓柳么?”
“嗯?!?/p>
“知道為何么?”
“知道。因為姐姐的娘親姓柳。”
“不光如此,你也許不知道,這柳樹是姓楊的,讓你姓柳,表示你們是一家人。”
狗兒只當是姐姐為了紀念母親才讓他隨了姓柳,從來不知道這里面還有這一層含義。原來當年隋煬帝開通大運河,在通濟渠沿岸栽種柳樹,延綿數百里。后來煬帝南巡,見兩岸柳枝隨風搖擺,姿態婀娜,不禁大樂,就在龍舟之上口宣圣旨,敕封柳樹與天子同姓,是以天下的柳樹便都有了自己的姓氏——楊。對于從小由奶娘帶大、后來又未能接受塾師教育的狗兒來說,不知道這個實在是太正常了。他有點不解的是,既然姐姐存著這份深意,為何不肯對他明言。還是說這只是少女的無端臆測罷了,做不得真的?
“姓柳也便罷了,那我為何要叫柳絮?”
“你不覺得狗兒這個名字,很難聽么?”少女掩嘴笑道。
“狗兒只是小名,為了好養活取的。我有大名,叫柳存一?!?/p>
“存一?為甚叫這個名兒?”
“我是姐姐在鄰村撿到的。姐姐撿到我的時候,我們那個莊子的人,全都死了。只幸存下來我一個人,所以就叫存一了?!?/p>
“如此也有幾分道理。只是存一雖好,卻不如柳絮佳。你試想想,你從降生到今時今刻,像不像柳絮?無根無柢,隨風飄落。姐姐撿你回家,你便有了一個家;姐姐被嵩賊捉走,你便成了雨打的浮萍,命運如此地漂忽不定,豈非像極了柳絮?”少女似是說狗兒,又好像在說自己。語氣柔軟了許多。
狗兒一聲長嘆,默認了這個稱呼。
少女點點頭,帶著他七拐八彎地繞進了一處幽僻的院落。這一路走得好不辛苦!但見:
亂石堆集,滋泥滿地。古木沖天,修竹密布。雜草叢生,野花錦簇。蜷曲竹葉空中舞,枯皺花瓣地上鋪。陳腐椏杈土里埋,向榮菌蕈根節附。
待至院里,狗兒的雙腳早已漬滿污泥,幾乎齊膝。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少女,滴溜溜地注視著她纖塵不染的鞋面,一臉的不可思議。
“快跟上啦?!币姽穬捍袅⒃谠洪T,腳踩青石地磚踏著罡步的少女迅速回轉,衣帶當風,如鶻之回旋。
少女穩穩地落在狗兒的身前,攙住他的中腰,帶著他一把“游”到了天井邊。
眨眼之間,狗兒便感覺到自己身下有些硬,緩過神來,發現自己被安放在了一張交椅上。
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總是會第一時間了解周圍的環境。這是由人刻在骨子里的自我保護意識決定的,狗兒自然也不會例外。
廳子里坐著許多人,男左女右分成兩排,大多數年紀比他大不了多少。正中太師椅上端坐著一個人,年紀四十上下,目光犀利,面無表情,看樣子就是他們的頭兒了。
狗兒有些發怵,就拉住少女的衣襟,小小聲聲地嘀咕道:“我怕~”這是在撒嬌求安慰了。
少女拿過狗兒的小手,撫平,放在掌心里揉動,輕聲道:“不怕不怕,這些就是前面說的天涯同路人。他們和你的姐姐一樣,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嵩賊的仇人?!币活w玲瓏心早已看透,什么才能安撫住狗兒呢?無他,唯有“姐姐”也。
“從現在開始,這里就是你的家了。對了,他叫什么?”那中年人突然開言,話音洪亮,直透院外。驚得狗兒又去扯少女的衣襟。
“回師父的話,他叫柳絮。芥子剛給他取的?!鄙倥Ь吹卮鸬馈?/p>
原來她叫芥子么?狗兒心想。
“很好。此名甚佳,也符合我們取名的習慣?!敝心耆它c點頭,偏過頭對狗兒道:“以后她就是你的師姐了。”言罷,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看來他很滿意芥子這次的“自作主張”。
“這些呢,當然也是你的師兄師姐?!彼种噶酥噶凶髟趦蛇叺纳倌猩倥畟?,“我來一一介紹:這個是李桃,這個是丁香,這個……沉(沈)香,秋桐,夏竹,豫樟……”
柳絮認真聆聽著垂訓,不敢有絲毫怠忽。目光循著師父手掌的方向左右游走,心里默默把他說的名字和坐著的師兄師姐一一對應起來。到最后算了算,大概說了十幾個名字,都是植物之屬,非花即木。怪道芥子會給他取名柳絮而自己又叫芥子呢。
9
……
數年后。
“芥子。”
“怎么總是改不過嘴來呢,不是叫你喚我師姐么?”
“不愿。”
“……”
“……”
然后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終于,芥子還是忍不住打破了這種尷尬。
“接師父旨令,嵩賊已漸為昏君所不喜,徐閣老已經在籌謀倒嵩計劃。取此賊的狗命,不會太遠了?!?/p>
“芥子,我們天天習學武藝,個個都能以一當十,取嚴嵩狗命,易于反掌,師父為何只知一味叫我們忍讓?”
“絮兒你可想過,嵩賊為何能一手遮天,弄威作福這么多年?”芥子道。
“喔…沒有呢?!绷蹀坜蹆婶W的發絲,掩飾內心的局促。
“那是因為,他,不是一個人在戰斗。遠的不說,就說他那個干兒子趙文華,幫著老賊做了多少惡事!師妹李桃和師兄豫樟,你知道他們是誰么?就是當年被趙文華陷害而死的抗倭英雄李天愛和張緯的子女。有‘子’如此,嵩賊自然是得心應手?!?/p>
“李天愛,張緯?似乎在哪里聽過?”柳絮迅速地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當年和姐姐父親一起被冤殺的,就是他們!”
“不錯??尚鮾耗阒烂?,除了嵩賊和趙文華,還有一個兇手。”
“誰?”柳絮切齒道。
“胡宗憲。”芥子擺弄著別在腰間的小刀子,目露殺機,一襲寒光從刀刃上反射到柳絮的眼睛里,“胡宗憲此人寡廉鮮恥,自甘墮落,賣身投靠賊兒子趙文華,與其共謀,釀造大獄,害死張李二公,最后竟洋洋得意,取而代之。并在嵩賊的一路保薦下,爬上了直浙總督的高位。其為人貪財好色,嫉賢妒能,縱容子弟為非作歹,兩浙之民,有苦難言?!?/p>
胡宗憲其人對在松江住了十幾年的柳絮來說,即使談不上耳熟能詳,那也是頗有所聞,和芥子說的似乎有些不一樣的地方,“胡總督雖說投靠了嚴嵩,私德有虧,可畢竟抗擊倭寇,為國為民……”
“說呀,怎么不說下去了?”芥子好像有些動怒了,雖然面上沒有什么表現。但顯然這微小的變化并沒有逃過柳絮的眼睛。師姐生氣了,那后果就會很嚴重,所以他非常乖覺地閉上了自己的嘴巴。而現在發生的事實也果然映證了他的直覺。
“想不到已經出過數十次任務取過五十多條人命的天字第九號殺手柳絮,竟然還保留著這份可貴的純真呢?!苯孀永浜咭宦?,目視東南方,語氣堅定而含情,“誰也不能否認胡宗憲在抗倭事業上的豐功偉績,特別是他計除匪首王直、徐海,更是兩浙黎民之福?!?/p>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算是無恥小人?浙江的老百姓又如何會苦不堪言呢?倭寇泯滅人性,無惡不作,燒殺搶掠,無所不為,胡總督為民請命,力挫東夷,不是眾望所歸么?”柳絮實在不解,雖然他也確實聽過不少胡宗憲小兒子胡柏奇的“光輝事跡”,但大行不顧細謹,月固有盈虧而不能掩其光,如何在芥子的口中他就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人呢?
芥子當然知道柳絮心中所想,作為他的師姐和多年的搭檔,他們之間的默契早已達到了心領神會的程度,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瞞得過別人,瞞不過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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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楊沁把你保護得很好。”芥子道。
“嗯?”柳絮不明白,今天芥子怎么會主動提起姐姐——因為怕觸動他的傷心事,自打他們結成伴當后,這還是第一次。
“你姐姐不肯將她所經歷的跟你多講,這是為著你的安全著想。可是,有些殘酷的事實,我卻不得不對你說……壞人就讓我做吧。”芥子似是下了很大決心,攥著拳頭,微微有些打顫。
柳絮知道,這是內心極度痛苦的表現。但他一時竟不知該怎樣寬慰她,由是就愣在了原地,在芥子看來,這便是希望自己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了。
“當十幾年前,楊全椒自狄道縣令升調兵部武選司員外郎,自思天恩浩蕩,無以報答,而首輔嚴嵩,專權危君,貪瀆蠹民,遂連夜寫就彈劾嚴嵩的上章,疏中參奏嚴嵩四十五款大罪,昏君覽畢,立便下旨以極刑論處,賴王鳳洲等百方施救,遷延兩年……這些事情你知道么?”
確實,柳絮和姐姐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卻從未聽她說過這些事情,如果不是幾年前在客店聽奶娘說起,估計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這事兒我知道,就是你把我救回去的那次,在客店聽奶娘說的。”
“那想必你也知道,為何兩年后你父親會死了?”
“知道,奶娘當年也說起過,而且剛才你也提到了。不過這里面的細節,我還不甚了了?!?/p>
“我今天就把這件事情詳詳細細地說給你聽。讓你知道知道胡宗憲的真面目。”畫風一轉,芥子拉過一張交椅,扯開兩條腿,一把坐了下去,然后慢悠悠地抬手,笑道:“好師弟,好徒兒,給你師姐為師我釃一杯清茶來。”
“我幾時又成了師姐的徒兒了?”說歸說,柳絮還是聽話地走到里間的茶水房里,直接把瓷壺提出來了。
“你就讓為師提著壺喝么?”芥子繼續端著“師父”的派頭戲道。
柳絮不響,靜靜地放下茶壺,手里像變戲法似的,倏忽間就多出了一個青花白瓷碗。傾起壺嘴,清綠的細流汩汩而出,不偏不倚倒滿了一海碗。怕晃出來,于是用雙手捧著給芥子端去。
芥子看著碗的大小,頓時面露慍色,“你當我是牛么……”
柳絮笑嘻嘻道:“這是徒兒為師姐預備下的大碗茶,師姐等下開談,不免會口渴舌干的。如此貼心之舉,師姐不能體察也就罷了,竟還怪罪于徒兒,徒兒好委屈!”言笑晏晏之際,揮動長袖,作掩面而泣狀。
這一番戲作,又加上“師姐”“徒兒”張冠李戴的稱呼,惹得芥子頓時就崩不住了,不過保持形象還是很重要的,她只好用雙手撐著下巴,而把整個頭的重量都嵌在上面,以此來壓制將要大張的兩片嘴巴。這副模樣,實在滑稽,所謂形象云云,其實已經是蕩然無存了,只是在她想來,只要沒有笑得前俯后仰,那便算是維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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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徒兒,你的這份存心,為師已明曉了。”芥子畢竟是將門之后,又打小習武,對著一顰一笑,還是能夠控制自如的。只是柳絮以前從沒有做出過這種滑稽的舉動,如此大的反差,任是誰見了,恐怕都難以自抑。是故她也不能幸免。但不轉瞬間,她就恢復了原狀,反對柳絮開起玩笑來了。
柳絮見此情狀,知道芥子也不再生氣了,也跟著收起了表情,垂手聆聽“訓教”。
“李桃師妹的父親,叫做李天愛,死前是浙江巡撫;豫樟師兄的父親叫張緯,死前是直浙總督。他們一起在浙江共事,只有一個任務,那就是剿除倭寇?!苯孀余艘豢诓?,嘬了嘬嘴。
“不數年間,浙江的倭患明顯有所減輕。東夷之勢,日益困蹇,在這種大好形勢下,兩個小人——也就是我剛剛提到的趙文華和胡宗憲粉墨登場了?!?/p>
對趙文華柳絮并不很在意,但胡宗憲是他很感興趣的,所以聽得也就格外仔細,不知不覺中整個人都挨了過來,芥子就說停了。
“壞徒兒,再往近點就要貼上師姐的臉了……”芥子竟也認同起柳絮剛才不倫不類的稱呼了。
柳絮感覺芥子哈出來的氣呼到自己的臉上,這才發現自己確實離她太近了,一時有些失神,愣了一會兒。片刻之后,才借著掠頭發的功夫,掩飾臉上的尷尬。
芥子立起身,從旁邊又支起一張交椅,放在柳絮身后,按按他的肩頭,“坐下吧。為師要講到正題了?!?/p>
柳絮依從了。
芥子又抿了一小口茶,捋捋鬢發,方重開櫻桃小口,似笑非笑道:“趙文華自阿附嵩賊,自認假子之后,仕途一路順風順水,不數年就成了執掌內外章疏遞進的通政司長官。凡有臣工上疏劾奏,先不給皇帝看,倒先抄錄一份副本交給嚴嵩,數日后才上達天聽。此時嵩賊早已想好了遮飾之辭,在御前巧言詭辯,侃侃而談,好像他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一切都是別人的誣告。而昏君也不詳察,聽其所言,任其所為。你父親,便是這樣死在嵩賊手上……”怕柳絮的情緒有波動,說到楊全椒的時候,芥子頓住了,掃了掃他的臉和手,確認沒什么異樣后,才接著說下去。
“文華既得嵩賊之奧援,又兼任工部右侍郎,漸獲昏君之青目?;杈恍男?,便以為倭寇造孽乃因開罪了海神,便遣文華赴浙江祭海。文華抵浙,滿心以為自己是首輔干兒,天子寵臣,頤指氣使,視左右如無物。豈料張緯、李天愛二公,一向鄙夷此等小人,頗不禮遇他,文華心甚銜恨之。時胡宗憲正任浙江巡按,看出了里面蘊含的機遇,與文華一見如故,百般討好,言辭中微微露出對張李二人的不滿,文華大喜,引為同志。許諾一旦張李倒臺,便扶他上去。宗憲感激萬分,自愿充當馬前卒。”
“恰在此時,數千倭寇進犯嘉興。文華、宗憲聞之欣喜,密奏昏君,彈劾張李養寇自重,致使南直隸、浙江百姓飽受荼毒。而事實上呢?張公一面令盧鏜、俞大猷等各率本部人馬往嘉興進發,一面調集兩廣招募的狼兵及湯克寬麾下水師一路邀擊。最后把倭寇困死在嘉興以北的王江涇鎮,大破之,斬首二千余級,解救被擄婦女稚子數千,人稱抗倭以來第一大捷?!?/p>
說到這里,芥子又停住了。因為她知道,柳絮一定會問她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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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柳絮有點吃驚地道:“盧鏜、俞大猷、湯克寬,這可都是赫赫有名的抗倭名將,現在都在胡總督手下效力,原來以前都是張公的麾下么?”
這個疑問顯然是芥子早就猜到的,“所以這下你知道我為何會說胡宗憲是無恥小人了吧?盡管他有著抗倭的功績?!?/p>
說了這么多如果柳絮還不明白,那他就真的可能是腦子有問題了,由是他便不住地點頭,心情似乎十分激動:“完全明白了。即使沒有胡宗憲,在張李二公及諸位將軍的襄助下,雖不敢說倭患可一掃而盡,但照樣會被壓得死死的。而胡宗憲卻為求升遷,無恥地陷害誣告自己的同僚和同志,還與趙文華這種認賊作父,為虎作倀的無行小人勾打連環,稱兄道弟,簡直是無恥之恥,無恥矣!”這一番陳詞,文縐縐的,還用上了《孟子》中的原文??磥恚踹@些年沒少學習文武技藝,早不是昔日的松江柳狗兒了。
芥子對柳絮的這個結論基本上是認同的,“果不其然,文華和宗憲的彈章先告捷文書一步送到昏君手上,在嚴嵩的誘導下,昏君竟言道:‘張經著實可惡,聞文華彈劾,方一戰?!轮剂铄\衣衛赴浙江鎖拿上京,不久與李天愛、楊全椒一同押赴刑場,被斬殺。胡宗憲則踩著他們的鮮血,在趙文華和嚴嵩的運動下,一個月之內,煌煌然從七品巡按坐上了四品巡撫的寶座,接替了李天愛的職務。由于被視為張公一黨,盧鏜俞大猷湯克寬等也被一一送入大牢。這時胡宗憲就表現出他老奸巨猾、假仁假義的一面來了,趁著自己在朝廷正說得上話,上疏搭救。他們被放出后,紛紛表示深感宗憲大恩,愿力戰倭寇以報答之。宗憲心中竊喜,自以為得計,收得虎將數員,平倭患必矣。誰能想到,初戰便大敗,損折軍士數千。但正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如此敗績,非但不能動其分毫,反升任直浙總督。罪過呢,當然又推到了別人的頭上——當時的應天巡撫曹邦輔和總督楊宜,成了此次的替罪羔羊?!?/p>
真相總是不那么容易被人接受的,因為真相往往都很殘酷?,F在柳絮的心里空洞得很,一直以來,他在松江鄉間聽大家講的胡總督,怎么是這樣一個人呢。放縱少子橫行不法,不過是齊家不嚴,算是小節有虧。雖然也很看不慣,但到底抗擊倭寇,善莫大焉?,F在卻說,此人簡直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純純粹粹的小人一個。怎么能不讓他感到震驚而失落??墒聦嵕阍?,樁樁件件都是觸目驚心,縱有天大的功勛,也難以掩蓋他做下的齷齪勾當。更不要說這抗倭之事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也不是非他不可。若張李不死,未必不能取得現在的局面。
“不過,胡宗憲和趙文華畢竟又不同,小人也分兩種,一種是只會害人的,一種是能干大事的,胡宗憲便是第二種。有他在地方,與嵩賊、文華遙相呼應,大大助長了嚴黨的氣焰,也使嵩賊在昏君眼里的地位大為提升,以為嚴嵩雖老邁貪墨,到底能用能人、辦正事。所以想要扳倒嚴嵩,必須先剪除他的羽翼?!苯孀訉⑼肜锸S嗟牟枰伙嫸M。
“姐姐是說胡宗憲?”柳絮篤定地說。
“沒錯。像趙文華這種人,殺了一個還有無數個,而胡宗憲這種,確有文才武略,殺了他等于是斬斷了嵩賊的一條大臂?!?/p>
13
寧波府定??h,直浙總督行轅駐地。
柳絮身著一襲黑衣,像一只跳脫的貓兒,翻進了總督府。
總督府本來是設在杭州的。杭州錦繡之地,自然是令人沉醉,但寧波是倭寇最喜歡進犯的地方,胡宗憲到浙江不是來享福的,親臨一線才能方便統籌各路人馬共同殺敵,所以就把總督府移駐到了定海。
定海雖然叫定海,卻不安定,一則是有倭寇經常來襲擾,二則是定海靠近東海,不時有海浪卷過來,拍打在岸邊的懸崖峭壁上,撞擊出轟隆的巨響。但現在這個地方倒確確實實開始名副其實起來了——幾年前胡宗憲軍營里來了一個年輕的世襲將軍戚繼光,他的加入,使胡宗憲的抗倭事業更上了一層樓,倭寇被打得節節敗退,龜縮不出。而憤怒的海浪亦似乎甚通人意,減少了發怒的次數。
老百姓見有胡總督坐鎮,倭寇也不敢來了,就算來了也有官軍當在前頭,都開心地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今日恰逢八月中秋佳節,街上張燈結彩,燈籠高掛,街道兩旁桂花盛開,飄香四溢,著實一幅太平景象。
只是這種歡快的場景,卻與柳絮無關,因為他今天來到定海,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殺死胡宗憲。
深夜,總督府的景況和其他地方大不一樣,這里絲毫沒有過節的氣氛,聽不到一丁點兒的雜音,仿佛和外面不是同一個世界。
說是總督府,其實并沒有夏屋渠渠,以胡宗憲的職位而論,顯得十分不相稱,甚至有些寒磣。
這不是柳絮第一次進總督府。為了探清楚府里的守御情況和胡宗憲的生活習性,他已經連續監視了十幾天。幾天前他接到芥子的信息,說朝中徐閣老和門生監察御史鄒應龍已經在謀劃推翻嚴嵩,自己要快些下手了。假若嚴嵩倒臺,而讓胡宗憲和平下臺再去殺他,就占不住道德高地了。
今日中秋,風大月明,街衢喧闐,正好方便刺殺完畢后混入人海,逃之夭夭。
心中籌謀停當,根據多日觀察得出的結論,順利地摸進了胡宗憲夜里將要歇臥的內室。
往常至遲到戌正時分,胡宗憲就會回來睡覺,而今已戌時將盡,卻不見人影歸來。柳絮等了也有一個多時辰,心中難免焦躁,一焦躁便玩頭發,跺腳,誰知這一跺不要緊,窗外馬上就傳來了腳步聲。
柳絮迅速地縮回了床里,躲在夏布帳子后面,細細聆察。
腳步聲非常輕細,若不是因為自己是長年習武之人,根本是聽不見的,步子也很小,絕不會是胡宗憲這種常年領兵在外的武人。柳絮當即下了判斷,“這可便怪了,依腳步推測,來人不是小孩就是女子,可我觀察多日,從未見府中有女人孩子啊。而且潛入這間臥室前我還仔細看看地又把府中環境打探了一遍,確定無異常才來的,也不見有婦孺之輩。這……”左思右想,不能想通,聲音卻越發近了。
既然不會是胡宗憲,也不像是府里的,那便很可能是外人。一個外人深夜輕手輕腳地走向總督的臥房,其意必不良,“我且躺在床上,看來人是誰,是敵是友。胡宗憲投靠嚴嵩,陷害忠良,仇人肯定是不會少的,萬一也是個來取他性命的殺手,還可以結為奧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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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這么想著,便輕輕抖開棉被,整個人躺了進去。手里則緊握著兵刃,以備不測。
腳步聲越來越輕,大概到離房門十幾步的地方時,完全就聽不到了,柳絮心下大呼不好,此人武功絕對深不可測。據師父和芥子講,他有著異乎常人的感知力,普通人距他百步之內他便可以憑感覺斷定方位,即使是師父,二十步內也可以了,能站在離他十幾步遠而不被他發現的人,他從事殺手這行這幾年來,從未碰過。
柳絮知道,之前他之所以能夠聽到腳步,實是對方故意的——因為胡宗憲只是一介武將,并不是江湖高手,不會有那么強的感知力,而到了離十幾步就聽不見也無法辨別方位了,那原因也很簡單,胡宗憲畢竟也不是個小人物,還是要防一防的。如此看來,他對此人的感知力可以說完完全全失效了。
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柳絮一手提著被角,另一手緊張地把刀刃伸出,準備隨時來個出其不意。
黑燈瞎火中,感知失靈,眼睛又看不清,面對這未知的險情,柳絮的額頭、手心直冒冷汗。
天幸,來人到了大概離床五步遠的地方,終于被他感覺到了。那人仿佛知道床上有人一樣,從側邊迂回過來,是以眼睛連個影兒都看不到。
五步,四步,三步……離床越來越近了。
不用說了,對方也是沖床來的,那自己想躲,是躲不過的,既然如此,便只能硬拼。
柳絮一個鯉魚打挺,舉刀便砍向黑暗中的那人,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那人只一個轉身,避過了他的致命一刀不說,還用右手緊緊鉗住了他拿刀的那只手,左手照上面一拍,咣當一聲,刀穩穩地掉在了腳上,緊接著腳一踢,又到了手上。
那人見已經解除了柳絮的武力,順勢便一拉,帶著他騰上窗臺,跳出了房間,勾上了屋頂,迅疾地往總督府后面的小竹林走跳。這一切發生地太快,柳絮完全是懵的。
待到竹林,那人擦燃一根火折,點亮了一支蠟燭,“胡宗憲的性命是我的,誰也不許跟我爭!”竟是個女子的聲音,聽在狗兒的耳朵里,竟有些熟悉。
在風中晃動的燭光不是很亮,但足以讓柳絮看清對方的臉龐。
這張臉,柳絮豈會忘記!那個讓自己日思夜想、在多少個午夜驚醒,哭濕了枕巾的人,此時竟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柳絮雙手顫抖,兩腿發軟,體如篩糠。一下委頓在地上。
那人卻并沒有看見他的臉,但也被他這個反應嚇了一跳,舉燭過去,想要一探究竟。
火光在風中搖曳,看不甚清,那人只好把蠟燭又靠近點,直接伸到柳絮的臉上來。恰在此時,一陣風拂過,火舌直接撩到他鬢上的發絲,瞬間著了起來。
這下可可得天假其便,借著燒著的頭發,那人徹底看清了柳絮的臉。
“你……”那人開口只說了一個字,就被噎住了,珍珠大的淚,一顆顆從兩頰滾了下來,很快,斷珠變成了連珠,連珠變成了水流,手中從剛才一直握緊的刀,當的一聲掉在了沙地上。她抬起右手,不顧疼痛,幫柳絮抿滅了發上的火。左手隨即也伸過來,溫柔地撫摸著,邊撫邊啜泣著說:“你竟活著么?!姐姐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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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方才便知道了,剛剛帶著自己上下騰挪的人,竟是與自己分開數年且早已“死去”的姐姐!在這幾年里,他無數次偷偷抹淚,無數次午夜夢回,無數個想念姐姐的日日夜夜。他壓抑自己,裝作沒事人,他假扮堅強,強迫自己忘記,可刻骨的感情,又豈是說忘就能忘的?只是終于見到了,近到可以觸摸,他又有些害怕,他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的,盡管姐姐的手已經實實在在地觸上了他的臉,這種感覺是不會錯的;他還怕過去這么多年,很多事情都會變了。比如說姐姐已不再是那個疼他入骨的姐姐。
由是他便愣住了,雙膝跪在地上,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楊沁輕撫柳絮的額頭和兩鬢,心中陣陣絞痛,不住自責道:“都是姐姐不好,姐姐當初不該丟下你,姐姐不該把蠟燭湊到你的臉上來……燒疼了吧?”說著,竟也直愣愣地坐了下來,掩面痛哭,再也無法自抑。
抽泣的聲音斷斷續續,漸漸把柳絮喚醒到現實回來,他這才開始凝視眼前的人,只見她:
白衣束身,一雙丹鳳眼腫脹。云鬟蓬頭,幾縷烏絲鬢微霜。眉睫緊蹙,香喉翕張。淚水兒如大雨傾下,衣襟盡濡濕;素手兒若鍋灰浸染,領袖皆變黑。便是月中嫦娥落紅塵,凡間不可采;分明昔日阿姊重歸來,泣涕實難耐。
暌違數年,一時廝見,二人都是感慟難以自制,在至親至愛的人面前盡情釋放自己的情緒。
楊沁終是長姐如母,又是先哭的那個人,哭罷一刻鐘左右,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把柳絮扶抱了起來,
“好啦,乖啦。狗兒不要哭了,姐姐帶你去買江米糖吃?!敝贿@一句話,一下子把柳絮拉回了好些年前的松江鄉下。
那時候家里條件艱苦,楊沁在染坊調漿,狗兒在外面放羊,每個月能有一錢三分銀子的薪水。除去上交給奶娘的一錢,還有三分可供支配。依當時的市價,三分銀子大約可兌制錢四十文,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額。所以每當月中放月錢的時,他們都異常興奮,早早在柜下候著,就等錢下。
日上三竿,李老三才搖著扇子左晃右擺地踅摸過來。后面跟著管賬先生陳履霜、錢袋子李四,一瘦一肥,貼在李老三左右。瘦的陳履霜手操一卷文書、夾著一架算盤稍往前傾,李四身體胖大,又提著戥子、背著錢囊,步履艱澀,稍稍在后。眾人看見這三人,不啻迎面撞來了財神,喜出望外,大呼小叫。楊沁、狗兒兩姐弟這時反而沉寂下來,面上不見什么波動,只靜靜地等待工錢到手。
因狗兒尚小,二人又是一家人,所以這一錢三分,本就是一起發給楊沁的。應她的要求,分成了一錢、兩分和一分三塊,“這一錢交給奶娘,兩分給狗兒買好吃的,一分存起來?!睏钋咝睦锉P算著,拿出兩個荷包,先把一錢的那塊攏了,再將一分一塊的層層包裹,收進另一個精致的荷包里,貼身藏了。捏著兩分銀子,高高興興拉著狗兒上街去——照例,今天是休息日。
松江位在蘇杭之間,繁華雖次之,亦非尋常州府可比,街上車馬喧天,人聲鼎沸,衣食住行,一應俱全,但都太貴。唯有東街街角的劉姥姥,每日在此處售賣自家做的江米糖,價格低廉,入口甜膩,還有些黏牙。楊沁和狗兒天天過著清苦的日子,這種甜膩,對他們而言卻正好是至上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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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米糖?姐姐莫要哄我?!绷跷宋亲?,嘟起小嘴,手裹著袖頭揩掉臉上的淚痕,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楊沁看著對面這張自己日夜牽掛的臉,是那樣真實,觸手可及。這頭才好言止住了柳絮的啼哭,那頭自己的眼淚又撲漱漱淌下來了。
“姐姐這么大個人,還跟狗兒一樣,哭鼻子么。”柳絮從懷中摸出一條白綾巾,一手輕拍楊沁的背,一手幫她拭淚。
“這條汗巾子你還收著?”楊沁接過巾子,上面翠縷繡成的“楊”“柳”二字依舊如新。顯然,狗兒不但收著,而且用心保管著。但物與人到底不同,物有歷千萬年不滅不壞者,人的生命則要脆弱得多,“這么些年,你是怎樣保住性命的,又是怎么過來的?”
柳絮沒有回答,“姐姐先告訴我,你是怎么從那些錦衣衛和奶娘的魔爪中逃出生天的?”這的確是頭等令人不解的大事,就憑楊沁一個弱女子,當年那種境況下,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走脫的。
楊沁聽后卻是一頭霧水,“奶娘的魔爪?”
“姐姐竟不知道?奶娘是嚴嵩安插在父親和你身邊的細作,就是她泄露了父親上疏彈劾嚴嵩四十五款大罪的奏本,也是她引錦衣衛到家里,抓走了姐姐?!?/p>
“什么?你這都聽誰說的?”
“當年姐姐被錦衣衛帶走,我悄悄跟上,親耳聽奶娘和領頭那個姓袁的指揮使說的?!?/p>
“沒錯,姐姐是被錦衣衛帶走了。但行至淮安府山陽縣時,忽有青衣義士數人突入車隊之中,劫走了我和奶娘。錦衣衛一時著慌,未能沉著應對,但很快便列成陣形,弓弩齊發,奶娘為掩護姐姐逃脫,死于亂箭之中。這都是姐姐親身經歷,姐姐不準你這樣誣賴她!”楊沁的語氣十分肯定。
“可是我……”柳絮還要分說,卻直接被打斷。
“我后來回到我們松江的家,卻見那里已變成一片白地,只有一具燒焦的尸體。那些無恥的錦衣衛,當面說放了你,過后卻去殺人放火、毀尸滅跡。我悲不自勝,哭倒在地,后來便昏過去了。”
姐姐是從來不會騙自己的,姐姐看到的也定然不假,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呢?柳絮按下自己的疑竇,且先弄清姐姐這些年的情況再說,便不去糾纏奶娘的正邪,“狗兒這些年跟師父師姐苦學武藝,自認世上遇不著幾個對手,怎的姐姐的功夫竟如此高深莫測?我們以前在一起時,姐姐還半點兒武功不會啊。”
“這事兒還得從剛剛提到的青衣士說起。青衣救起我后,在我的哭求下,回了一趟家,此事我方才也說了。當我再醒來時,已來到一個陌生的破敗院落中,里面有許多人,年紀皆同姐姐一般大小,居中太師椅上坐著一中年人,后來便拜他及一青衣人為師,習學各路武學,融匯貫通,數月功夫便見小成,他們都說姐姐是武學天才。不上兩年,武功竟出于師父和眾師兄師姐之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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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楊沁說完這番話,柳絮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姐姐所述那院落的情形,與自己當年所見是何其相像!簡直就是一個地方!再聯系姐姐口中奶娘的行為與自己的所見所聞,這里面一定存著一個驚天的秘密。畢竟,如果他從墻底下聽到的都是真的,那奶娘就絕不會再舍命救護姐姐,而從松江到淮安雖然不算遠,也有幾天的路程,奶娘當年所說的要告訴姐姐自己的真實身份,使姐姐崩潰。這一路上時間早就夠了,何以奶娘卻緘口不言?再者說,錦衣衛戰力非常,要從他們手上救出兩個人還全身而退,即使憑他現在的武功,也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還有,柳絮一路跟著錦衣衛,并未見他們有派出另一波人回去,而且假使錦衣衛要殺死自己,又何必多此一舉呢?直接一刀結果不是更好么?最詭異的是,他明明不在家里,那燒焦的尸體又是誰?當年奶娘知道自己是逃亡之人,故意把家安在裊無人跡之處,方圓四五里,再沒第二家,況且奶娘也不許他和姐姐和外邊的人玩耍,是故他們家就連燕子都不上門,何來別人?姐姐既然會將那尸體認作自己,說明這具尸體必然是同自己的身形大小差不多,而且必有信物為證,這一切恐怕不可能是巧合了。
做殺手,除了要具備敏銳的洞察力和高超的武藝,其實最重要的是透徹的分析力,否則不過是一具殺人機器,柳絮往日雖然從不問為什么殺某人,此人該不該死。但也會暗暗訪察,細細確認。如今心中一頓計算,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了。但他還需要確定幾個問題,于是將自己當年如何尾隨錦衣衛,如何在窗下潛聽,又如何被芥子所救,最后怎么成了殺手,這些年殺了哪些人,今日又為何來刺殺胡宗憲。一五一十,全部對楊沁講了一遍。
聽完柳絮所言,楊沁驚詫的程度,比剛才柳絮聽到她的話時高出何止十倍。縱使她這些年已經養死了悲喜物外、看透紅塵的性子,也經不住這樣的轟天響雷。其中柳絮對那處院落的詳細描述,特別是進入內院天井需要腳踏罡步方能全須全尾,否則便會慘遭柳關弓弩射死這一點,世上怎能尋出第二個一模一樣的地方來!
楊沁的雙唇上下翕動,仿佛念念有詞。胸部高低起伏,呼吸急促,右手緊握成拳。努力克制許久,才恢復正常。
再看柳絮,情緒明顯要平靜得多,一雙閃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她。無論歲月流轉,人事變遷,有些東西終究是不會變的。狗兒像小時候一樣,等待著姐姐決定。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先跟姐姐回家吧。”楊沁溫柔地說道。
家?我竟還有家么?竟還能有回家一天么?柳絮心潮洶涌,激動萬分。
日后,姐姐在哪,我就在哪。柳絮這樣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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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小竹林,楊沁、柳絮一前一后來到了鬧街之上,這里的熱鬧和總督府竹林的冷寂一比,讓人瞬間記起,原來現在是中秋月圓之夜啊!
不過很顯然,他們沒有賞月嘗餅的興致。從前的日子里,楊沁還經常望月懷遠,今日卻是不用了。因為所懷的“遠”,已然近了,且是從未有過的近。兜兜轉轉,不意還有相會的那一天。由是楊沁的心里雖然記掛著這所謂的真相,卻不愿意走得太快,柳絮像現在這樣跟著她在夜中漫步,已經是多么遙遠的事情了,遙遠到她忽然有些恍惚,害怕這一切不過是虛妄。這種害怕使她突然放慢了腳步,后面跟緊的柳絮冷不防就撞了上來。堅硬的刀鞘剛好硌在了她的腰身上,疼得她冷汗直冒。但這種異樣的痛,倒反而使她終于確信,狗兒真的就在自己的身邊。
“姐姐,撞疼了吧?”柳絮心中揪緊,失落地低下了頭,手不知該往哪使力。
“傻狗兒,姐姐開心還來不及呢?!?/p>
在柳絮看來,這話應該是姐姐安慰自己,臉就更紅了,那種窘態,實在少見。就在狗兒還在深深自責中,一只溫暖的手伸了過來,緊緊地扣住了他的五指,拉著他往前走。
柳絮很享受這種感覺,他甚至希望姐姐的家在天涯海角,永遠也走不到。這樣自己就可以永遠被姐姐牽著走了。現實卻總是殘酷的——盡管楊沁走得非常之慢,也只走了兩刻鐘的時間,便到了。
這是定??h鬧市區的一座三進院落,上下兩層,還帶一個小花圃。倒是個雅致的所在。跟著就上了樓,樓上明間收拾得十分齊楚,板壁上掛著幾軸書畫,正中赫然是一幅唐寅的桃花圖。這里不可能是姐姐一開始住的地方,應該是臨時賃下的,卻還是妝點得這般仔細??磥?,姐姐對生活品質的追求從沒有降低。
楊沁牽著柳絮一直到了明間,安頓下座位,這才從他緊扣的手中掙脫出來。二人圍著小方桌,對面而坐。先釃出兩杯西湖龍井,一杯一吸而盡,另一杯端給柳絮,“口渴了吧,先喝杯茶?!?/p>
柳絮接過,小口慢飲。楊沁就趁著間隙,取來文房四寶,在紙上寫寫畫畫。
柳絮茶畢,就過來看畫。畫中不是別的,正是那日他被芥子帶著去的院落。看完院落,又見楊沁在畫人,三筆兩畫,就勾勒出一個人來,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他的師父。
柳絮驚得叫了出來:“師父!”
此言一出,楊沁徹底就明白了,雖然他極不情愿承認,但還是咬咬牙道:
“狗兒,姐姐已全知曉了。你聽到的是假,我見到的也是假。”
“我也想到了。而且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當年那些錦衣衛,決不是什么嚴嵩的人,奶娘也不是受他指使,更不是他的細作?!?/p>
“狗兒真是冰雪聰明。說得一點兒不錯。”
“但這里面還有一個疑問,就是姐姐怎么會也在定海?按理說這是不可能的?!?/p>
19
確實不可能。
楊沁和柳絮現在已經確定,他們的師父是同一人,那么當年解救他們的,自然也是同一路人。而柳絮從奶娘和袁指揮口中聽到的所謂真相和楊沁經歷的奶娘“舍身救主”那一幕,自然也都是假的。這一切只能是出自同一個人的設計。由此推而廣之,他們跟著“師父”苦練武藝,然后順理成章變成了心中只有仇恨的殺手,亦必是出于一個陰謀??杉热蝗绱?,那這些人便不會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又怎么派他們執行同一個任務?難道不怕陰謀敗露么?
“本來確實如此。不過凡是皆有例外。姐姐也是因著一些根由才會到定海來的?!睏钋叻畔鹿P,續了一杯茶。
“是何因由?”
楊沁笑笑,眼神中帶著光,“也許是上天也不忍心讓我們永遠咫尺天涯下去吧。”
“嗯!”柳絮用力的點頭。
“我在那里同一個姑娘結成了情如手足的金蘭姐妹,叫李桃……”
“是李桃師姐?!”柳絮脫口而出。
楊沁并不覺得奇怪,也就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嗯。她的父親是浙江巡撫李天愛,被嚴嵩干兒子趙文華害死,這想必你也知道的。因著這一層緣故,我們最是要好,可說是無話不談。一個月前,桃桃接到一個秘密任務,師父要她到寧波府定海縣城鬧市之中尋下一處房屋,安置下來,監督另一名刺殺直浙總督的殺手完成刺殺任務。”
“想來這個殺手便是我了?!边@點如今已是顯而易見的了,作為當事人,柳絮當然心知肚明。
“是啊,這是姐姐怎么也沒想到的。”楊沁驀地垂下頭,沉吟良久,才復又低低地說道:“其實說是監督,實際上卻是監視。我得到的指令是,倘若那人成功刺殺并全身而退,便殺死滅口,若不能全身而退,則任其被殺;若事有不濟則暗中助他完成刺殺任務,再任憑他被殺死。如此一來,一個哄動天下的新聞便出籠了:直浙總督胡宗憲大人在行轅被仇人刺殺,當場死亡,兇手亦當場成擒。這個故事最可人的地方就在于,胡宗憲死了,兇手也死了,朝廷怎么也查不到他們的頭上,所有的罪責都將由這個可憐的倒霉蛋一力承擔。”這個替罪羹羊,不用說就是柳絮了,這就難怪楊沁在說這段話前,猶豫了好一陣子。畢竟,當她得知自己竟然差點兒殺死了最親的人時,那種后怕,旁人恐怕是很難感同身受的。由是她時才心中的起伏,就絕不像她的面色那么平靜。
柳絮從沒想過,自己終年殺人,有一日也會變成靶子,不但供別人殺,還要在毫不知情的境況下成為大家的“守護者”。他心里受到的震動,亦難以用語言描述其一二。千愁萬緒,最后只化作一句話:“姐姐又救了狗兒一命?!?/p>
這話最樸實,卻也最真實。而真實的話,最能打動人。
楊沁本就疼狗兒入骨,聽到這樣的話,不禁大為悲慟,淚水再一次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模糊了雙眼,徑直在一片朦朧中說道:“傻狗兒,姐姐剛才簡直怕得要死。假若今天在總督府,我沒有一時惻隱,你早已橫尸臥榻之下,姐姐也將痛悔交加,隨你而去了。還到哪里去說什么救命不救命的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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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沁說完,接著就不言語了。柳絮沉浸其中,也不知說什么好,二人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這回還是柳絮先停住哭泣,扮了個鬼臉,大驚小怪地說了幾段逗笑的話兒,引得楊沁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見哄笑了姐姐,柳絮旋即言歸正傳,“依姐姐所說,這個任務原是分派給李桃師姐的,緣何會變成姐姐來執行呢?”
楊沁抹抹眼角和雙頰的淚花,理了理釵環,正了正衣冠,重施粉黛,款斟云華,抿而飲之?!斑@完全是個巧合。當日桃桃接令之后,即動身來往定海,不一時便勘定此間居處。誰知天有不測風云,竟身染疴疾,臥床不起,急切難以痊治。將息四五日,毫發不見回轉。桃桃急了,傳書給我,只說她身在某地某地,一病難調,怕有個山高水低,速速來見,并不曾一字提及任務之事。姐姐得書,驚得要不的,連夜出發,這才到了這里。桃桃見我來了,真是桃花失色,愁容滿靨??拗鴮ξ以V說了一切,懇求我代她完成。這過后我就把她安置在另一處養病了?!?/p>
“事情的真相竟然是這樣。這李桃師姐一病,倒成了姐姐和我的福報了?!绷跤行└锌?,這世上之事,果真是十分奇妙。
“如今既已知我們整個的人生都是出自他人的計畫,一切的所謂仇恨也就不復存在了,殺死胡宗憲更是無根無由。但我們若直接一走了之,不免牽連桃桃。狗兒愿不愿同姐姐一起去見桃桃,向她和盤托出并懇求她的原諒?”楊沁做出了最后的決定。
“姐姐去哪,狗兒便去哪兒?!绷鹾敛华q豫地答道。
得到了肯定的回復,楊沁當即帶著柳絮往城南走。
定海城南,較城東城北而言算是比較荒僻的,人流比較小,所以楊沁把李桃安頓在這里。
不多時,二人來到。雪亮的月色下分明看見一個身材長挑、面容姣好的女子在翩翩起舞。舞姿柔美中透著一股剛勁,翩若驚鴻,迅如蛟龍。
也許是太過于沉浸在優美的舞蹈中,女子并沒有發覺遠處有兩個人過來。等走到她身前,才恍然發現,頓時呆在原地。
借著清冷的月光,楊沁很容易就看清楚了,這不就是桃桃嘛!
不等李桃開口,楊沁先向她講述了柳絮的身世,然后告訴她自己是絕對不可能殺死最親最愛的人的。
“我知道,沁沁?!崩钐衣冻隽烁呱钅獪y的笑容。
“你知道?”楊沁不明白,她所謂的“知道”是指知道什么。
“嗯。不然我又怎么會裝病呢?”李桃笑得更燦爛了。
楊沁卻更糊涂了,裝?。窟@是為何?
李桃知道現在楊沁的腦子里肯定是一片空白,就跟著說:“沁沁,你知道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在乎的人?!?/p>
楊沁點點頭,“桃桃,我知道。在今天之前,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最在乎的人。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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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今天之后最在乎的人就變成了他,對吧?”李桃指了指柳絮。
楊沁有些不好意思,可這又確實是事實,左右為難,一時語塞。李桃一雙桃花眼餳著她,像是開出了花,“我就是知道這個才裝病的。這樣你就可以代替我去執行任務,我知道你雖然也殺人,卻從來不肯濫殺,這樣他就能活,你們也能重逢。”
“桃桃,你——?”楊沁簡直不敢相信。
“沁沁,我不是一個善良的人,我也動過殺了他的念頭。于公來說,這是師父交代的任務,依令殺人,何錯之有?于私而言,只要殺了他,沁沁你最在乎的人就永遠只能是我了。不能不說,這對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不過我想,如果真這么做了,以后我看著你,心里會不會膈應?從別人手上搶來的在乎,真的不會令我作嘔么?可我也知道,要我親手放了他,恐怕我還沒那么偉大呢。所以我就決定了,裝病,然后由你替我去,成全你?!?/p>
桃桃嘴上說著自己不偉大,其實她所做的,是何其偉大!楊沁的鼻子又抽動起來,今天,她還真成了哭包鬼了,把半生的眼淚都用光了。“桃桃,我……”
“感動吧?是不是覺得我是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李桃莞爾一笑,眼中竟帶了幾許媚惑之色?!按耸麻_端,便是一個陰謀,當年你父親楊全椒彈劾嚴嵩下獄,徐閣老自度力不敵嵩,楊全椒命必難保,便令他安插在你爹身邊的奶娘小奴帶著你一路南下,逃往他的老家松江隱居起來。兩年之后,你爹被殺,他又密令親信某甲與沿海倭寇約定,屠戮柳絮所在的村莊,將那里洗劫一空。但須留下一個娃娃,然后以漫天彩蝶吸引你到那里,將柳絮抱走。”
柳絮本來一直垂手立在楊沁身后,一言不發。此時聽到這個消息,再也不能忍住了,“做這一切都是為什么啊?”
李桃知道這事對柳絮實在太過殘忍,可又不得不說,只好以眼神示意楊沁,要她密切注意柳絮的情緒波動。
“自然是為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嚴嵩蠹國殘民,招權納賄,百事不會,唯知一意媚上。北陷曾銑,使王師見詘于蒙古;南傾張緯,致倭寇橫行于浙直。朝中袞袞諸公,或其干兒,或其走狗,成群結伙,黨同伐異。多少忠義之士切齒于庭,而奈何不得。大學士徐階,心存正義,志向高遠,久欲除之。只礙于天子離他不開,遂不可動了,只能出此下策?!?/p>
“何計?”盡管楊沁和柳絮心中已經差不多有數了,不過還是要確認一下。
“這個計劃是徐閣老和何心隱定下的?!?/p>
“這何心隱又是誰?”二人幾乎是異口同聲道。不要說柳絮從來沒聽過這號人物,就是比他自由得多的姐姐楊沁,也是聞所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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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師父啊?!崩钐倚π?,“你們肯定不知道,我們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父,竟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心學傳人吧?!?/p>
當年陽明先生創下致良知之學,四方從學者無數。其中有一怪人,名喚王艮,舉止夸張,衣著奇異,后被先生折服,愿執弟子之禮。陽明薨逝之后,心學分裂,此人便開山立派,名曰泰州學派,一傳至顏鈞,再傳乃至何心隱。此派門人,藐視禮法,臧否孔教,為道學先生所不容,卻深受下層百姓歡迎,每開堂講學,聽者動輒數百千人。而何心隱又是其中異端中的異端,連本派師兄弟都不屑與其來往。但他看嚴嵩荼毒生民,罪惡滔天,便和唯一有可能扳倒嚴嵩的內閣次輔徐階共謀除之。徐階也是王學門人,老師是兵部尚書聶豹,而聶豹則是陽明先生的私淑弟子。
這些復雜的關系,楊沁柳絮是不知道的,如今聽李桃一說,才恍然大悟。
“師父的計劃是這樣的:第一步是把所有被嚴嵩害死的大臣的稚子秘密保護起來,教給他們文武之藝。這些人都是嚴嵩的仇人,不用說對他是恨之入骨,稍作訓練便是天生的殺手;第二步是制造一些身世清白的孤兒,打小向他灌輸報仇雪恨的道理,使他們成為第二批殺手。柳絮便是這內中的一員?!?/p>
“制造?”柳絮瞪大了眼睛,怒道。生而為人,何言制造?
李桃卻兀自在那說,“所謂制造,也就是我方才說的,引倭寇屠村,接著就讓沁沁把你救走。然后就是錦衣衛在十幾年后帶走沁沁。他們知道你一定會跟上去,于是便和奶娘演了一出雙簧,使你心中深埋下對嚴嵩的仇恨種子,而后再派出芥子將你救走,如此便大功告成矣。之所以如此地處心積慮,是為了在刺殺嚴黨成員之后讓所有人都查不到他們的頭上。畢竟,這個孩子是孤兒,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就好像是憑空產生的?!?/p>
李桃說著,也有些感傷,這時天上的月華也頗應景,被三三兩兩的云紗給籠住了,天光黯淡,一如此時心情。
“這種事情其實已經不是第一次做了。只是之前殺的都是一些小角色,出動的也是里面無足輕重的殺手。我的心里一直有個疑問,為了讓十惡不赦的嚴嵩下臺,是不是一定要犧牲無辜的生命?只是想歸想,做歸做,直到這次出胡宗憲的任務。我無法做到視而不見,因為我早已知曉沁沁你和他的關系。所以我背叛了師父多年的耳提面命,實際上也就背叛了他?!?/p>
楊沁心里清楚,這是桃桃的肺腑之言。李桃也是殺手,是殺手就要殺人,殺人就有負罪感,身上的血腥味總是揮散不去,可她還是這么多年一直殺過來了。無他,這就是她的宿命。又何嘗不是楊沁的宿命?只是柳絮是無辜的,他本該有一個美好的人生。就因為兩個人制定的所謂“正義”的計劃,一切都被改變了。
“桃桃,謝謝你。”楊沁的道謝發自于內心,誠懇的看著桃桃。
“且莫急著謝,馬上就有咱們哭的時候呢。”李桃每次都正經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這不,又開始嬉皮笑臉起來了。“沁沁還是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么辦吧。年前,一位皇帝寵信的道士利用扶乩的機會向昏君假傳乩仙旨意,說國家之所以難以大治全因嚴嵩當道而徐階受黜?;杈菢O多年,醉心玄修,對此深信不疑。由是心惡嚴嵩,頗疏薄之,嚴嵩倒臺之日恐怕不遠了。一旦嚴嵩被棄,徐閣老必取而代之,那時他們都成了鏟除奸相嚴嵩的英雄,咱們可就是令人不恥的叛逆了。”
“對了,”李桃苦笑道,“這位道士叫藍道行,也是師父的同門。”
尾聲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都察院監察御史鄒應龍上疏彈劾工部侍郎嚴世蕃憑藉父權,專利無厭。帝覽書,下世蕃獄,令嚴嵩致仕。同月,少師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徐階代嵩為首輔。不久,南京戶科給事中陸鳳儀彈劾直浙總督胡宗憲十條大罪,十一月,胡宗憲削職為民,罷歸故里。四十三年,御史彈劾嚴世蕃、羅龍文通倭,次年斬于市。受此案牽連,胡宗憲再次入獄,四十四年十月,自殺于獄中。天下冤之。
至于李桃、楊沁、柳絮后來的結局,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大約知道,在萬歷二十年至萬歷二十六年的援朝之役中,有三位江湖義士自始自終都參加了平倭戰爭。
據親歷者講述,他們殺敵勇猛,以一當十,總是沖在最前。累計斬首百余級,殺傷無算。
萬歷二十七年春,王師凱旋,獻俘于午門,皇帝率閣臣、元戎祭告太廟。禮成,群臣各賞賜有差,大晡三日,遍及士民??偙钊缢蛇f上一手本,內有“柳存一”云云。朝廷計功授職,欲與一世襲錦衣衛千戶、并許蔭一子。詔下,如松喜而歸行營,左右皆報:柳壯士等昨以辭別,不知去往何方矣。
此后,江湖之上、廟堂之中再沒有他們的音訊,就好像世上從來沒有存在過這號人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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