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后面,有條溝。雨季暴雨從山上下來,就順著溝淌走了。
溝旁生長著一棵樹。這棵樹已經活了許多年,還沒有房子的時候,它就已經在那里了。有了房子后,又在那里了許多年。老戶主死了,戶主的兒子成了戶主;老房子拆了,新房子又立了起來。老樹與幾代房主一直相安無事地生活著。
一直到一個冬天的春節(jié)來臨。
在這房子里,住著兩位老人。但房子并不是他們的。在外人眼中,他們住在里面,理所當然是戶主。實際上他們只是住在房子兩側伸出來像鳥張開翅膀一樣的偏屋里。偏屋是一個棚,一個堆雜物的地方,或養(yǎng)動物的地方,人們常說的房子,并不計算它在內。正面三層耀眼的樓房,才是人們認為的房子。
進入樓房的大門一直鎖著。
房子的主人,是老人的兒子。老人原本住在山腰的舊屋里。舊屋自是很舊,雖未坍塌,見過的人卻都擔心會塌。
房主有一個老婆和兩個兒子,一家四口長年在外工作。有人算過一筆賬,就按一般工價,也掙不少錢。這戶人應該是掙著錢了。一家四口攢了十多年,買下了另一戶人的房子。那戶人也是四口,也在外打工,但顯然掙錢更快更多,一家四口匆匆忙忙去了城里,買了城里人的房子,成了城里人,從此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在住房子上,農村人跟城里人有所不同。農村沒有買賣房子的習慣,房子多么大,風水多么好,只要別人住過,那就不會有人要了。這一點,很像一些小動物,無家可歸也不會看上別的窩。賣,也只能當作屋基賣。買,也是買來當作屋基。于是,推倒山腰的老屋,推倒了山腳下別人的老屋,蓋了棟房子。
山腰的舊房老人是不能住了,山下的新房也不能沒人照看。于是,老人搬來了山下。
這個四口之家只有春節(jié)時候才會回來,以及老人生病的時候。每年這節(jié)骨眼上,是這所房子最熱鬧的時候。熱鬧能把積累了多年的風塵和潮濕驅趕。
今年,兒子一家陸陸續(xù)續(xù)回到村里,就開始過年了。
按照往年,戶主一家人四口跟兩位老人呆的時間,只有兩天。正月初一后,就陸續(xù)離開了房子,去往四個方向的四個城市,干各自的工作。姑且按照城里人體面的叫法吧——工作。實際上村里都叫——活路。干活路。只是村里人叫干活路的越來越少,叫工作的越來越多。
你在哪兒干活路?你在哪兒工作?
今年不同,一家人回了家,全國就鬧起了肺炎,之后越來越兇。人們的關心也就多了起來,本沒有打算來往的親戚也互相拜起了年。互相在電話中訴說,我本來要去看望你,現在封路啦,來不了啦。再互相興奮地說著肺炎這件令人悲傷的事。仿佛當災難從個體演變成了群體,喪事就變成了喜事,就不覺得那么難過了,就不像災難了,就開始向著喜事發(fā)展了。逝去的生命,剛重如泰山,一下子又輕如落葉。
一家四口出不了門,土地也早年贈送別人種去了,家中無地可種。農民天生勞碌命,骨子里閑不住,而且年齡越大,越閑不住。城里人和農民看起來最大的區(qū)別顯而易見:一個會玩,一個不會玩。
以前在一起兩天,一下子過了兩周。而且日子還在延續(xù)。這樣一來,曾經夢寐的日子也就成了噩夢了。多年的分隔,雞飛狗跳的日子早在彼此牽掛中遺忘。如今,分隔沒了,雞飛狗跳的日子又回來了。
房主每年回家只干一件事,疏通檐溝。倘若只有一天時間,那么檐溝一天就能疏通好。倘若有一個星期時間供他花,那么他會疏通一個星期檐溝。好在年年天都下雨,年年有山洪,年年房檐溝都有泥沙跟枯枝落葉可疏理。倘若這戶人家有記事本,那么這十多年只記了戶主這一件事。其實日子再往前推,又會發(fā)現他還做了兩件事。一件是打井。另一件是開路。
戶主的老婆常常看見有人在地里干活,而自己無活可干,急得掉下眼淚。她先是上山砍柴,直到整幢房子被柴火包圍起來,才停了下來,可是農村已經通了燃氣。然后是鋤地。土地雖然贈送別人種了,但總有幾塊旱地,送不出去。村民都只種自己的土地,但知道村里所有土地的肥瘦。這些土地無人耕種,荊棘叢生,在夏天,就是一片小森林,冬天,就是一大片草堆,完全看不出農耕的痕跡。
在她廢寢忘食地干了一個禮拜,荒地清理完,便閑了下來。于是又因無活可干而流淚。
這天晌午,女人從房后經過,看見溝旁這棵大樹,陷入了一陣沉思。這是她第一次專注于一棵樹,就仿佛是她第一次瞧見它一樣。
接著她便驚叫了起來。喚來男人跟兩個兒子。她對三個男人說,這棵樹太危險啦。下暴雨會被沖倒,倒下來肯定把房子砸壞,砍了,一定得砍了。命令男人砍了樹才能吃午飯。
父子三人找不出不砍的理由,各自帶著怨氣找來了柴刀和斧頭。一人賣力砍,兩人賣力推樹,阻止大樹順著房子倒去,輪流作業(yè)。幾番功夫下,大樹咔嚓一聲,朝著房子倒了下去。
父子三人傻傻地站在溝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