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花事
酉時初刻，太陽落山之后，整個碧海蒼靈的天地都陷入末日一般，一派漆黑。
唯獨靈泉四周環繞的仙山上，那些奇花異樹在漆黑的夜幕下幽幽地發出淡紫色的熒光。紫色的微光將各色植被勾勒出淺淺的輪廓，輪廓倒映在靜靜地泉水中，整個碧海蒼靈如同夢境一樣奇幻美麗，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
夜幕四合，日間的鳥叫聲、蟲鳴聲、獸嘯聲，還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都漸漸安靜了下來。只聞得舒緩清越的流水聲，那應該是遠處從仙山上流淌而下匯入碧海蒼靈的泉水聲。
間或花叢深處傳來一陣清脆細弱的聲音，仿若擊碎了七彩琉璃盞，又像上一世在鳳九腳踝上搖曳的佛鈴。是了，也只有在這樣靜謐的夜晚，才能聽清紫色佛鈴花在暗夜中綻放的聲音。
鳳九很喜歡碧海蒼靈的夜。也許這里入夜了以后的景物有幾分像青丘。
青丘狐貍洞門前的那片往生海因為靈氣鼎盛，孕育著她姑姑一池子的夜明珠。每到夜晚，夜明珠的光澤會透過水面，將整個往生海映照得如夢似幻。那時，她總是依在姑姑懷里，坐在往生海畔的草亭里看星星，聽姑姑講上古時期神魔大戰的故事。那是她的家，幼年時所有美好的記憶。
“碧海蒼靈的夜晚很像青丘，但是在青丘能看見漫天星河，還有月亮。”鳳九嘴里叼著根細嫩的狗尾草，頭枕著手臂躺在長滿青草的山坡上，任由和緩的夜風吹拂著鬢邊的碎發，那只她心愛的九尾狐紙鳶就放在她身邊不遠的地方。
東華坐在鳳九身邊，垂眸看了看她，目光中含笑：“這里也有星河和月亮，興許比青丘的更好看——只不過還要等些時候。”
夜色深濃，僅憑借著岸邊這點微弱的淡紫色熒光，還不足以讓鳳九看清東華臉上的神情。但從他話語聲中斷定，此時此刻他的心情理應是愉悅的。
“同樣是星河和月亮，這里還能有什么不同嗎？”鳳九不相信這里的夜色會比青丘還美。
東華伸手將鳳九從草地上拉起來，賣了個關子道：“那樣的美景定然不會辜負你的期待。你隨我來便是。”
鳳九將信將疑，一手祭出一顆夜明珠照路，另一只手任由東華牽著，二人相攜往一座仙山的深處走去。夜明珠的光芒中，見沿途巧木修竹，倒是自成一脈頗得眼緣的風景，給這段路途增添了些趣味。
好在此山并不是很高，約摸行了個把時辰，二人便到了山頂。山頂十分平坦，舉目四望，此山三面臨水，面前的山坡上一簇簇茂密的矮樹花叢，辨不清是什么品種。
東華拉鳳九在草地上坐下，又將夜明珠收了交給鳳九，一時間八面俱靜、黑寂入眼。鳳九心里有些發慌，暗暗地朝東華身側又靠了靠，嘴上卻說道：“此處并不見有何奇景，帝君不會在誆騙我吧。”
東華抖開外袍，伸手將鳳九裹在其中：“我誆騙你，于我又有何好處？”
鳳九不大服氣地抬頭看看他，依舊看不清他的神情：“帝君從前不是一直以誆騙我為樂嗎？”
東華一愣，略略回憶了片刻方道：“仙途漫漫，難免寂寥。我們既然在一起作伴，我誆騙了你，大不了我再讓你誆騙回去。況且，本君以為，那本就算不上誆騙，最多稱得上是逗趣罷了。”
鳳九待再要開口說話，聲音卻消沒在周圍徐然漸起的亮光之中，眼睛一時也瞪大了。
漸起的熒光顯出周圍的景致，面前的山坡顯現出一大片遼闊花地，叢聚的花樹間，細小的重瓣花朵攢成花簇，發出朦朧的白光，脫落枝頭盈盈飄向空中，似染了層月色霜華。一方花地就像一方小小天幕，被浮在半空的花朵鋪開一片璀璨的星河。
鳳九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奇景，贊嘆道：“這……這是什么花？這樣的美景，我在青丘不曾見過，九重天也不曾見過。”
東華伸手將飄向空中的一朵花擎在手里，放在鳳九的手心中：“你聽沒聽過傳說中有種花叫做月令花。”
鳳九不敢置信地仰頭望向東華：“你是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月令花？！”這一次，借著飄浮在空中月令花的光澤，她能清楚地看見東華眼底閃爍的星光。
不等東華回應她，她仍舊不敢置信地望向空中。其實，東華說它是月令花，她又怎么會不信呢。
“沒想到月令花生長在碧海蒼靈。書上說月令花戌時末刻綻放，算一算時辰也確實在此時了。”鳳九激動地不舍得眨眼：“有首關于月令花的歌謠，你聽說過沒有？”
說話間，鳳九用手指敲著草皮打著拍子唱起來：“月令花，天上雪，花初放，始凋謝，一刻生，一刻滅，月出不見花，花開不見月，月令花不知，花亦不識月，花開一刻生，花謝一刻滅。”
鳳九幼年疲懶，正經課業修得一筆糊涂賬，令白止帝君和白奕十分頭疼，但于歌舞一項卻極有天分，小時候也愛顯擺，只是后來隨著她姑姑白淺看了幾冊話本，以為人前歌舞乃戲子行徑，此后才罷了。
今夜鳳九親眼見到了傳說中的月令花，實在是高興得過了頭，這才忘情地在東華面前唱了首歌謠。鳳九的嗓音軟糯甜美，原本有些憂傷的歌謠被她吟唱得婉轉動情。
東華半側著身，單手托腮，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鳳九，一時半刻竟聽得有些入神。直至鳳九歌聲已歇，抬起臉詢問地望向他，他才稍稍回神，輕咳一聲，淡淡說了一句：“唱得不錯。”
東華帝君幾乎從不夸人，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稱得上是對鳳九莫大的褒獎。鳳九當即眉開眼笑：“我一直以為月令花只是個傳說，世上并沒什么人親眼見到過，就連歌謠也是上一輩傳唱下來的。如此想來，能親眼見到月令花開，我當真是極走運的。”
東華面帶幾分認真，卻又輕輕含笑道：“許多事雖說都要講究個機緣，但若執著一心仔細籌謀，冥冥之中就算是天命使然，也興許能生出些變數來，心中所求也未嘗不能達成心愿。天下人都以為月令花只是個傳說，于你而言，見到它只是順其自然罷了。原本以為與你此生無緣的事，此時不就在你眼前嗎。”
這一番話，在鳳九聽來仿佛另有玄機，細細琢磨其中深意，又讓鳳九有些心驚。上一世她苦求不得的，就是與東華的一段姻緣。然緣分一事，卻半點不由人，那本是早已在三生石上鐫刻好了的。所以，她合該一片癡心藏冰雪，一腔艱辛付東流。她倒行逆施、逆天而為的后果終是以命相抵了。
只是，鳳九從來不敢深究她命里所謂的變數。東華散盡半生修為以她一條狐尾上凝聚的執念為引為她聚魂塑魄之時，就已亂了天數、生了枝節。天數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此時的她與東華各自的姻緣早已超脫了三生石的掌控，而二人天命如何，今后是否有緣，也不是她一只小狐貍就能窺探的了的。
眼前的東華，依舊是那個當年曾讓她心動不已情愿舍命相隨的神君。唯一與以往不同的，恐怕還是她此刻的心境。能像現在這樣彼此靜靜地相伴，看一場花開的盛事就很好，她不想再妄求更多不切實際的東西。
這樣的微弱塵埃的小心思，在東華期盼的目光下，倒讓鳳九有些心虛。鳳九不敢看東華的臉，抬頭望著漂浮在空中的月令花，目光有些許虛浮。
月令花盛開、凋零此起彼伏，恍若緩逝的流光，流光底下，鳳九仰著頭的臉被映得忽明忽暗，正如她此時難以言說、惴惴不安的心情一般。
東華并沒有再開口說些什么，也一同仰望著星星點點的流光。周遭陷入一片靜寂。不過須臾片刻之間，眼前方盛開的月令花隨風凋零，如星光驟降，一場花開的繁華轉瞬即逝，正合著歌謠中那“一刻生一刻滅”的六字偈語。
月令花凋零的清輝中，鳳九無限唏噓。花朵的清輝化作光點鋪散在林間、草地和他們身上。光點明滅間，周遭又再一次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然而這一次的漆黑并未持續多久，以西方的長庚星為首的四天星子便次第在黑緞般的天幕中亮起，繼而從海之盡頭，托出一輪巨大的銀月來。月末時節天上掛的原該是殘月，碧海蒼靈中卻有滿月當空，還能同繁星共輝，當下的夜色是鳳九從未見過的壯闊燦爛。
鳳九面對這樣的夜色，雖心懷激蕩，卻也難免有些傷感，遂感嘆道：“月令花與這一輪皎月僅相隔一瞬間，終是彼此無緣。真可謂是月出不見花，花開不見月，月令花不知，花亦不識月……”
“也……未必。”東華沉吟了片刻，目光中一絲讓鳳九難以琢磨的情緒飛速即逝，他開口時依舊是低低沉沉的：“你看。”
說著，東華伸出方才一直攥著的左手來，兩朵緊緊依偎在一處的月令花閃著柔弱的星輝，迎著天邊一輪明月在他掌心綻放。花朵四周縈繞的是一團淡紫色的仙澤。
剎那間鳳九覺得眼眶發酸，眼前的兩朵花有些模糊。她朝那兩朵花伸了伸手，手指卻停在半空不忍心去觸碰。
東華將紫色仙澤包裹著的兩朵小花輕輕放在鳳九的手中，又抬手為她拭去眼角的一點淚痕：“不要哭。你想要什么，我便給你什么，只要你說的出……”
這句話，凡世中歷劫的東華也曾對她說過。模糊的淚眼中，那個深愛她的凡世帝王與眼前的這個紫衣銀發的神君慢慢重疊，最終合而為一。
飄浮在鳳九掌中的紫色仙澤倏地散去，其中兩朵相依相偎的月令花在月華的映照下散落成碎屑飄散的空中，只余一縷暗香。
首發于2018-06-20
修改于2019-06-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