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從我認識白妞開始,她就在瘋跑。
被她媽追著跑,被愛穿長裙的楊老師攆著跑,被鎮上的小混混旗云追著跑,白妞跑得快,她用一種拼命掙脫的勁頭和各種力量賽跑。
在我們蓮花鎮,幾乎每個孩子臉上都有一種順從感,我們的家教素材幾乎如出一轍,河邊不能去:霹靂村的狗林跳進去游泳,淹死了;火柴不能動:平安莊的井線在麥地里燒了倆麥穗,把自己燒死了;狗千萬不能養的:東頭馬友仙他二哥被自己養的狗咬了一口,狂犬病發作死了;父母和老師絕對不能頂撞,冬陽村李瑜他姥爺知道不,目無尊長,出門被雷電給劈死了;同學之間要友愛謙讓,馬神廟沈童和他朋友起了爭執,一個不小心捅了對方的肚子,也死了!
故事里的死者和我們甚至隔了幾個時代,但口口相傳下來,構成了蓮花鎮人民共同的教育素材,于是蓮花鎮的大多數小孩,臉上都寫著膽怯、敬畏、恐懼和順從。偶爾我們會被家長領到陌生的地方,見到陌生的親戚朋友,然后總習慣性躲在大人的身后,等著他們訕訕的給出解釋:認生,認生。
可白妞不是,白妞透亮的眼神里帶有挑釁,她的手腳有力,隨時準備攻擊或者逃跑,大人口中死亡的故事才嚇不住她,能嚇住的孩子都是怕死的,不怕死的白妞,迸發著和蓮花鎮格格不入的生命力。
白妞被追時從來不往熟悉的地方跑,她往苞谷地里躥,往沙壕里跳,甚至往鎮子東邊的柳樹林里跑,柳樹林多可怕呀,前一陣子那里剛挖出來兩具尸體,兇手一直沒有捉到,可白妞說,你以為大人都膽壯?他們也是被嚇大的!苞谷地里傳說有狼呢,沙壕跟前是一片墓陵,柳樹林就更不用說,大人跑著跑著自己心里都虛了!
所以奔跑的最后,都會變成白妞一個人的散步,她拿根柳樹條,這邊甩甩,那邊甩甩,全然忘記了奔跑是因何開始,又緣何結束。
那次下午自習課楊老師在教室里轉的時候,我們一班人都不敢抬頭,楊老師背著雙手在教室的兩條走廊來回巡視,她走到熊紅跟前停下罵一句:三八二十一?你腦子攪漿糊了!又走到楊靜跟前踢一腳:寫字的時候就不能坐直?夏天,楊老師剛從板凳上起來,忘了整理裙角,藍色長裙子下擺夾在內褲邊里面,露著紅燦燦的內褲和半拉白晃晃的屁股。
學習委員楊曉婷本來是要站起來,她想悄悄地幫楊老師順順裙角,白妞一個石頭扔過去,砸在楊曉婷額頭上,咚的一生,楊老師聽見轉過身問,白妞你干啥。
沒干啥!白妞理直氣壯。
沒干啥用石頭砸楊曉婷?
她額頭上有個蒼蠅我幫她趕一趕!
楊老師沖過來拉起白妞的胳膊拽到門外去,白妞一邊往教室外面走一邊用嚴厲的眼神掃視了全班,在我們一排排膽怯迷茫的眼神中間,她的眼神有種堅定的威逼蘊含其中。
白妞帶著少有的認真,站在教室門口,正對著對面高年級的教室,楊老師站在白妞對面訓話,背對著高年級的教室,于是更多的眼睛看到了楊老師的屁股。
下課鈴響的時候校長走過來,她拉拉楊老師衣角,芳仙芳仙,你裙子沒拉下來。
那個下午白妞被楊老師追的在操場跑了一個課間,白妞一邊跑一邊笑,笑的沒心沒肺,偶爾還沖我們這些看客做鬼臉,跑到最后白妞累了,順著操場后墻的一個小洞鉆出去了,楊老師胖,鉆不出去,蹲在墻角哭了起來。
白妞就是那天下午正式跑入我的生活的。她被楊老師追著跑到我跟前的時候,我悄悄的給她指了指操場后墻上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