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在微博讀到一位老師發了《錢穆談如何讀古詩》http://www.360doc.com/content/14/0911/09/5085594_408589986.shtml這篇文章的鏈接,一開頭便吸引了我。說的是林黛玉教香菱學作詩,提到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 古硯微凹聚墨多”不能學,解釋了一番,此段雖經歐歐老師講解,仍不甚明白,一直放在心上。后又入手《唐詩注解》,閱讀時仍放在下這個疑問,時時想起。如何看了錢穆這篇文章,如醍醐灌頂,再次感談大師就是大師,不是誰豆能擔當這個稱號的。
林黛玉說:“你應當讀王摩詰、杜甫、李白跟陶淵明的詩。每一家讀幾十首,或是一兩百首。得了了解以后,就會懂得作詩了。”
王摩詰是釋,是禪宗。李白是道,是老莊。杜甫是儒,是孔孟。
雨中山果落???? 燈下草蟲鳴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但我們看到這兩句詩,我們總要問,這在作者心上究竟感覺了些什么呢?我們也會因于讀了這兩句詩,在自己心上,也感覺出了在這兩句詩中所涵的意義。這是一種設身處地之體悟。亦即所謂欣賞。
畫家作畫,不專在所畫的像不像,還要在所畫之背后能有此畫家。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樣子作詩,就是后來司空圖《詩品》中所說的羚羊掛角。這是形容作詩如羚羊般把角掛在樹上,而羚羊的身體則是凌空的,那詩中人也恰是如此凌空,無住、無著。斷魂中,愁中,都有一個人,而這個人正如凌空不著地,有情卻似還無情。可是上引摩詰詩就更高了,因他連斷魂字愁字都沒有,所以他的詩,就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境界。
工部詩最偉大處,在他能拿他一生實際生活都寫進詩里去。
他那忠君愛國的人格,在他詩里,實也沒有講,只是講家常。他的詩,就高在這上。我們讀他的詩,無形中就會受到他極高人格的感召。正為他不講忠孝,不講道德,只把他日常人生放進詩去,而卻沒有一句不是忠孝,不是道德,不是儒家人生理想最高的境界。若使杜詩背后沒有杜工部這一人,這些詩也就沒有價值了。倘使杜工部急乎要表現他自己,只顧講儒道,講忠孝,來表現他自己是怎樣一個有大道理的人,那么這人還是個俗人,而這些詩也就不得算是上乘極品的好詩了。所以杜詩的高境界,還是在他不著一字的妙處上。
我們讀杜詩,最好是分年讀。拿他的詩分著一年一年地,來考察他作詩的背景。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什么背景下寫這詩,我們才能真知道杜詩的妙處。
中國詩人只要是儒家,如杜甫、韓愈、蘇軾、王安石,都可以按年代排列來讀他們的詩。
杜工部生活殊不然。年輕時跑到長安,飽看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況,像他在《麗人行》里透露他看到當時內廷生活的荒淫,如此以下,他一直奔波流離,至死為止,遂使他的詩真能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從前人說:“詩窮而后工。”窮便是窮在這個人。當知窮不真是前面沒有路。要在他前面有路不肯走,硬要走那窮的路,這條路看似崎嶇,卻實在是大道,如此般的窮,才始有價值。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陶詩境界高。他生活簡單,是個田園詩人。唐以后也有過不少的田園詩人,可是沒有一個能出乎其右的。陶詩像是極平淡,其實他的性情也可說是很剛烈的。他能以一種很剛烈的性情,而過這樣一種極恬淡的生活,把這兩者配合起來,才見他人格的高處。
陶、杜、李、王四人,林黛玉叫我們最好每人選他們一百兩百首詩來讀,這是很好的意見。但我主張讀全集。又要深入分年讀。一定要照清朝幾個大家下過工夫所注釋的來讀。
實是先有了詩才有句,先有了句才有字。應該是這首詩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寫不可的詩,那么這首詩才是你心中之所欲言。有了所欲言的,然后才有所謂言之工不工。主要分別是要講出你的作意,你的內心情感,如何講來才講得對,講得好。倘使連這個作意和心情都沒有,又有什么工不工可辨?什么對不對可論。——我就是缺這個。
我們不必要想自己成個文學家,只要能在文學里接觸到一個較高的人生,接觸到一個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
我們現在處境,當然要有一職業。職業不自由,在職業之外,我們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處,那么可以減少很多不愉快。不愉快的心情減掉,事情就簡單了。對事不發生興趣,越痛苦,那么越搞越壞。倘使能把我們的心放到別處去,反而連這件事也做好了。這因為你的精神是愉快了。
其實杜工部碰到的人,有的在歷史上有,有的歷史上沒有,許多人只是極平常。至于杜工部之處境及其日常生活,或許在我們要感到不可一日安,但在工部詩里便全成可愛。所以在我們平常交朋友,且莫要覺得這人平常,他同你做朋友,這就不平常。你不要看他請你吃頓飯平常,只是請你吃這件事就不平常。
杜工部當年窮途潦倒,做一小官,東奔西跑。他或許是個土頭土腦的人,別人或會說,這位先生一天到晚作詩,如此而已。可是一千年來越往后,越覺他偉大。看樹林,一眼看來是樹林。跑到遠處,才看出林中那一棵高的來。這棵高的,近看看不見,遠看乃始知。我們要隔一千年才了解杜工部偉大,兩千年才感覺孔夫子偉大。現在我們許多人在一塊,并無偉大與不偉大。真是一個偉大的人,他要隔五百年一千年才會特別顯出來。
那么我們也許會說一個人要等死后五百年一千年,他才得偉大,有什么意思啊?其實真偉大的人,他不覺得他自己的偉大。要是杜工部覺得自己偉大,人家請他吃頓飯,他不會開心到這樣子,好像吃你一頓飯是千該萬當,還覺得你招待不周到,同你做朋友,簡直委曲了,這樣哪里會有好詩做出來。
《詩經》說:“不忮不求,何用不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