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殺雞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永冬泩雙月征文【網】小說篇。

麗琴翻看錢包,除了幾張沒有存款的儲蓄卡便沒有其余零錢。

外面電視的聲音很響,房東在看《情深深雨濛濛》。麗琴感到厭煩,但比起房東催房租,這點響聲不值一提。

麗琴翻開抽屜,里面有一張全家福。她將全家福蓋在桌面上,怕忍不住落淚。

她又翻了一下衣柜,終于在一件粉色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一張疊成青蛙形狀的五十塊錢。她想起那一年,是01年,那時她回到村里給阿耀疊了一只青蛙。具體情況有些模糊,應該是阿耀硬纏著她疊的。她向來很寵這個弟弟,沒有理由拒絕,可又心疼五十塊錢,便等阿耀睡著后偷偷將錢放在自己的口袋,可這一放卻放了四年。

如今2005年了,阿耀就讀初三。他們姐弟將近一年不見,十分想念。

電視里響起依萍的歌聲。好像是有一集,不記得是哪一集,依萍在臺上唱歌,但這個電視劇看了許久,幾乎全忘了。麗琴披上一件粉色外套,用發繩扎好自己的頭發,便換上舊帆布鞋走出去。

她住在一樓,一開門便看到大廳,而此時房東正翹著二郎腿,掃了她一眼。房東比麗琴大十幾歲,身上噴的香水很嗆鼻,不僅如此,她嗓門還很大,催起房租簡直要人命。麗琴面對房東是厭惡又害怕,所以,每遇到她催房租時,便不敢再拖。

麗琴沒有理會她,向門口走去。

房東知道麗琴去干嘛,瞪了她一眼,搖晃著銀色手鏈,說:“記得把自己弄干凈再回來。”

麗琴聽出嫌棄的意思,想起有一回她在雞舍弄得全身都是雞毛,房東硬是不讓她進來。

麗琴今年二十三歲,剛畢業,還沒找到工作,收入只源于兼職。在大學期間,麗琴找到一份兼職,在秦爺雞舍工作。

麗琴家里也養雞,她以往喜歡聽雞“咯咯”的叫聲。麗琴在村里時,一般起得很早,雞鳴之后就醒來。她來到鎮上上大學之后,沒有聽到雞鳴聲,反而有些不習慣。

麗琴不喜歡熱鬧,在大學期間,極少和朋友出去逛街,因為家庭原因,她心里刻著自卑。遇到人多的地方,她總是把頭埋下,迅速走過去。她的舍友覺得她很怪,便不怎么和她交流。她周末一有空就在鎮子里找兼職,找了幾回,才遇到秦爺。

秦爺見她人長得還不錯,皮膚白,五官也挺正,就把她留在雞舍里幫忙。秦爺的雞舍由紅磚、木樁和網構成。紅磚砌成承重墻和傾斜的屋面,屋面由無數根木樁頂住,每一根木樁之間都釘著一張網,每一張網上有數不盡的孔,孔的大小剛好可以讓雞伸出嘴來。這雞舍瞧起來上了年紀,有幾張網已是銹跡斑斑。隨著秦爺養的雞越來越多,他便在雞舍中間加一張網,并重新開了兩個足夠雞出入的洞口。而在洞口處設置了一個小鎖,每個鎖的鑰匙有兩把,一把秦爺拿著,另一把麗琴拿著。隨著兩人相處的時間長了,秦爺便把雞舍大門的鑰匙交給麗琴,這樣方便麗琴來早點給雞喂食。秦爺養雞有一定的想法,他將下蛋的雞和不下蛋的雞分開,而中間加設的網就是為了把這兩種雞隔開。不下蛋的雞如長得又肥又老,就會被秦爺抓到菜市場上賣。在菜市場上,有秦爺的“攤位”,與其說是攤位,不如說是一塊長長的石板,而石板還要用錢租來。在鎮上就一個菜市場,而在菜市場里面,每個人的攤位都是長長的石板。石板瞧起來,長有七米左右,寬有兩米左右。以往菜市場鬧哄哄的,有賣海鮮的,有賣豬肉的,有賣蔬菜的等等 。還有同行,競爭不減。單是賣雞的,就有三家。不過秦爺這人還算厚道,來光顧他生意的人很多,所以麗琴對他有些敬佩。秦爺給麗琴的工資,按天來計算,一天一百。麗琴父親病倒在床,這六百塊錢于她而言,是救命的錢。

麗琴在秦爺那持續兼職三年,多多少少了解秦爺的為人。秦爺什么都好,但有些好色。他每周關一次門都會去火車站那邊“偷吃”,他老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和他離的婚。有一回,麗琴瞧見秦爺脖子后面印著嘴唇印,但麗琴不問,也懶得管他的事。麗琴眼里只有錢,如果沒錢,她父親就會少一個月的醫藥費。

秦爺對麗琴很好,偶爾會幫她墊一下房租。麗琴在鎮子里生活了四年,從大一到畢業。剛畢業這一年,她到處找工作,因為沒找到工作,上一年沒有回家過年。一個人待在鎮子里,聽著爆竹聲和家里人打電話,沒有說是因為沒錢不回家,只是說過年那會有兼職。她一個人走走停停,渴望穩定的工作,找了很多家公司 ,才遇到兩天前鴻德小學面試,可面試考核結果還沒出來。無奈之下,她只能接著去雞舍兼職。

秦爺的雞舍離麗琴住處不遠,但比較偏僻 ,坐落在山腳下,附近沒有其他戶人家。麗琴從住處出來,走二十分鐘左右才到。麗琴走在路上,想著自己有信心通過鴻德小學的考核,便不自覺地嘴角上揚。她想把這個好消息當著母親和阿耀的面說,所以打算這周拿到錢就回家一趟。將近一年沒回去,也不知道母親和阿耀怎么樣。麗琴拿出小靈通看了一下時間,已經下午兩點。今天周六,阿耀不上學,晚上有空可以給他打電話 。

麗琴走在路上,光照耀著她身上的粉色外套。光很弱,不暖,倒是巷子里的風,有些刺骨。

風掀起她線條突出的外套,已經好幾年沒買衣服了,縫縫補補 ,穿了一年又一年。外套口袋破了很多回,縫回來,繼續穿。

又走了一會,麗琴聞到飯菜的香味,中午雖然吃了一包泡面,可聞到香味,肚子還是感覺到餓。

她忍著,只剩下五十塊錢,一定要忍著,不然連搭車回家的錢都沒有。

香味是誘惑腸胃的“毒蝎美女”,讓人感到饑餓又讓人想分分鐘把它吃得一干二凈。

她不敢看向飯店,低著頭,一直走。

過了一會,麗琴走到雞舍門口,一輛大卡車停在秦爺門前,卡車上面有雞屎黏著。屋里的雞“咯咯”地叫著,一陣腳步聲漸漸壓過雞叫聲。秦爺提著兩個雞籠出來,一個雞籠裝著兩個雞。雞在籠里打架是常事,它們會同類相殘,記得有一回,兩只雞還為了搶一條蟲子互啄起來。麗琴每看到雞打架就用木棍將它們隔開,她不想較瘦小的雞受到欺負,所以舉起木棍驅趕較肥大的雞。她不是偏心,而是在瘦小的雞身上看到自己被舍友孤立的影子。可肥大的雞命運也好不到哪去,如果它們不能繼續生蛋,那么等著它們的也只有死路一條。而麗琴和秦爺是殺害它們的“兇手”,不過秦爺是“主謀”,而麗琴是“幫兇”。


麗琴原先看到雞血會反胃,可見多了便不會感到不適。

麗琴第一次看到殺雞,是在家里,當時她才八歲,那一年阿耀剛滿一周歲,父母親高興,就決定殺雞慶祝。麗琴好奇地盯著他們從籠子里把雞提出來。她父母瞧見她,把她趕回屋里,硬是不讓她看。可她走進屋,出于好奇,探出頭來看。母親拽著雞的腳,父親拿起刀抹雞的脖子 。雞的身體抽搐,使勁掙扎,脖子上的血像水一樣泄出來,紅彤彤的一片染紅洗手臺。麗琴從沒有見過這么多血,感到反胃。她說不出為什么,除了反胃還有些難過。她看到雞掙扎,它在死亡降臨的那一刻壓根就不想死。想到這里,她跑去大廳,抱起躺在嬰兒床上的阿耀,輕輕地捏阿耀的臉,埋怨他,雞是為他而死。麗琴給那只雞喂過食,雞還會朝她“咯咯”地叫,說不定是在感謝她。可雞今天死了,因為阿耀死了,但阿耀什么都不懂 ,也許麗琴該去怪她父母親,可雞的命能算是一條命嗎?她覺得自己想錯了,因為他們都不是出家人,也不是什么圣人,壓根就不會理會這些。

麗琴第二次看到殺雞,是她考上鎮上大學時,母親一高興就把雞提出來 ,當時父親已經臥病在床。沒辦法,麗琴只好去幫忙拽著雞的腳。在那一刻,她變了,心里想的是,我把你喂這么肥不就是為了吃你嗎?母親笑著對她說,拽緊了,雞腿都是你的。麗琴喜歡吃雞腿,當然不能讓它掙脫。家里又一只雞死了,不過這一次是因為麗琴死的,可她沒有什么心理負擔,反而覺得雞“死得其所”,再說,辛苦養了幾年,才能吃上,雞應該懂得感恩才是。雞在死亡前又開始拼命掙扎,但麗琴心里不再掙扎。她親眼看到雞的血流盡,看到雞的毛被拔光,看到雞放進鍋里。從生到死,從死到熟,這一過程將雞的一生全部抹殺。雞即使懂得感恩,可還是怕疼,還是想活著,所以才會拼命掙扎。麗琴是這樣認為的,她沒有因為雞的死感到開心,也沒有感到難過。只是母親把雞腿遞給她時,她拿起一個雞腿分給阿耀,然后兩人都拿著雞腿來到父親的床前。父親沒有醒過來,麗琴和阿耀在一旁邊啃雞腿邊和父親說話,說著說著,麗琴哭了,明明考上大學,卻高興不起來。

麗琴第三次看到殺雞,是在雞舍,她幫秦爺拽著雞腳,眼神暗淡,身體直立,像接受命令的機器人,看著雞垂死掙扎,沒有一絲感覺。只覺得雞死后,她能收到一筆錢,所以雞的死變成她的“存錢罐”,每死一只雞就能積累一些錢。后來,一次又一次 ,她親眼目睹雞的死亡,看習慣了,開始重新定義自己的身份,不是雞的旁觀者,也不是雞的主人,而是殺雞的幫兇。

此時,她幫秦爺提著雞籠,將雞運到菜市場。

菜市場很大,鬧哄哄的一片。卡車停下時,麗琴開始搬運雞籠。雞“咯咯”地叫,開始埋怨命運的不公,它們生下來就注定著這一結局。麗琴剛開始來市場幫忙賣雞時還會為它們抱怨一下 ,可現在感覺雞有時候和人極其相似,同樣會被命運安排,所以抱怨顯得十分“廉價”。她和秦爺把雞籠搬在地上,再將脫毛機搬到石板上 。一天的工作也從這里開始。秦爺呦呵一聲:“本地雞 ,先到先得。”

今天只賣十只,可現場殺,也可讓顧客帶回家殺。有些人喜歡看別人殺雞拔毛,有些人卻享受自己殺雞拔毛的過程。可人很聰明 ,不會把喜歡殺雞掛在嘴邊,他們會找借口 ,稱是擔心別人拔毛不干凈。這點 ,麗琴倒是瞧得通透,不是專業殺雞的會找借口,是專業殺雞的反而嫌累 (比如,秦爺)。秦爺殺雞很快,一刀下去,切口很準,血流干,開始從溫水滋潤雞毛,再將雞放在脫毛機里脫毛,而沒脫干凈的 ,他也懶得動手拔,索性將收尾工作交給麗琴。麗琴很盡職,把毛拔得很干凈。秦爺有時候將沾著血的刀丟給麗琴,讓她試著去割雞的脖子。麗琴搖頭,說自己做不來。

麗琴往菜市場里一站,粉色的外套將她包裹,她眼睛靈動,環顧四周,像初綻放的粉色玫瑰開在枯草間。人們路過她面前,會不自覺地看向她。她瞧著人來人往 ,但除了在秦爺右手邊賣豬肉的貴叔和在秦爺左手邊賣蔬菜的李嬸之外,她便記不清其他人的臉。

貴叔今早生意不太好,走過來和秦爺搭話:“我說老秦呀,你和火車站那邊的春桃咋樣了。”

秦爺推了一下貴叔,“瞎嚷嚷啥呢,怕沒人知道一樣。”

貴叔笑:“就你和春桃那事,誰不知道呢,還藏得住嗎?”

秦爺臉泛紅,“麗琴還在呢,瞎說什么。”

貴叔瞧了麗琴一眼,刻意把聲音提高,“你說麗琴和春桃,哪個好。”

麗琴感覺有兩個色狼盯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一旁的李嬸瞧不過去,指著秦爺和貴叔,“你們兩個臭男人,拿人家麗琴尋什么開心。”

麗琴往李嬸那邊靠,“就是,再不做生意,客人都跑了。”

秦爺拍了拍貴叔的肩膀,“我看你 ,今早有些不樂觀呀。”

貴叔不服,“你也沒差多少。”

可這話剛落,就有一個客人來買了兩只雞。麗琴把雞提出來。雞“咯咯”地叫,似乎意料自己會死。客人說,要活的。那還省事,麗琴拿出繩子分別纏住兩只雞的腳。兩只雞仰頭齊叫,像在行刑臺上遇見自己的同伴。麗琴不顧雞的慘叫,拿出兩張網將雞放在里面遞給客人。客人接過雞,給錢。兩只雞豆粒般的眼珠子紛紛看向麗琴和秦爺,又相對視叫了幾聲。雞叫聲回蕩在菜市場,無人在乎。秦爺收到錢朝貴叔笑了。貴叔嘆氣,說:“老秦呀,你什么時候不想賣雞,就把雞舍過給我吧。”秦爺笑著說:“你倒是挺會想的,我這賣得好好的,怎么會過給你。”貴叔臉一沉,“我認真的。”秦爺止住笑,“好,以后我不想賣就過給你。”貴叔臉上露出微笑,手一揮,趕著纏在那坨死豬肉上的蒼蠅。

麗琴的工作一般在中午之前結束,而今天又比以往早了些。今早來買雞的人挺多,不到十二點,雞就賣完了。麗琴和秦爺收拾完,就提著籠子走到卡車旁。秦爺說:“今天干得不錯。”麗琴找到機會,說:“今天周六,這個星期的工錢……”沒等麗琴說完,秦爺就從內側口袋里掏出六百塊錢,說:“拿著,你的辛苦費。”麗琴接過錢,“我明天想回家一趟,過兩天再過來。”秦爺緊皺眉頭,說:“怎么想著回去。”麗琴說:“快一年沒回去了,想回去看看。”秦爺點頭,不再多說什么。麗琴將錢塞進口袋,擔心錢飛出來,用手緊緊地拽著一路。


第二天早上,麗琴到車站搭大巴車回家。

昨晚,她簡單收拾一下,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聽說她回來,語氣里充滿高興。

母親對她姐弟兩很好。以往母親會在院子里看他們打鬧。麗琴有一回哭著要秋千,母親沒有猶豫,立刻去買網,將網綁在兩棵黃皮樹上。麗琴看到秋千做好,便纏著母親推他們姐弟兩蕩秋千。

那年,麗琴十歲,阿耀三歲。

時間像是一本寫不完的書,回憶嵌在里頭,偶爾會擠出縫隙,讓人往里面鉆。麗琴從回憶中走出來,擠進人群,走進車內。

鎮上到村里,坐大巴要一個小時。麗琴挑靠窗的位置坐下,往窗外望去,皆是稻田。田里的稻谷變得金黃,豐收的季節要到了。自從父親臥病在床開始,家里的田全賣光,拿去給他治病。可命運不公,麗琴的父親遲遲不能醒來,他的大腦受到嚴重的創傷,很有可能醒不過來。麗琴每想到這里,心如刀割。已經四年了,父親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吊著生命。

大巴車快到村子口。她想起小時候父親經常帶她和阿耀去山上玩,好像是她十二歲那一年。父親在山上的一座森林旁,給他們搭建一個小木屋,屋子的高度剛好夠麗琴進去。阿耀總是跟著麗琴身后喊:“姐姐,等等我。”阿耀和麗琴一樣,笑起來,都可以瞧見小酒窩。麗琴覺得阿耀很像她,總是帶他到小木屋里畫畫。時間長了,麗琴越長越高,高到只能鉆進木屋。而阿耀每次都走進木屋里量自己的身高,還嚷嚷著:“我要比姐姐高很多很多。”麗琴和父親聽了,在一旁笑著。

可從父親意外墜樓后,一切都變了。他們變得無法歡笑,每天都守在父親身邊等他醒來。麗琴漸漸討厭那個家,討厭那種窒息感,所以她讀完大學后,便找借口留在鎮上。

車到站了。麗琴收起回憶,下車。站牌旁的小路延伸到家門口。她走在路上,遠遠地看到阿耀 。阿耀比前兩年高了許多,朝她笑了一下,露出與她一模一樣的小酒窩。

阿耀看到她連忙跑過去,“姐,你總算回來了。”

她強忍著淚,瞧見阿耀手里拎著水果,自己手里只拎著一個包,笑著說:“你小子想得真周到。”

阿耀說:“昨天聽說姐姐回來,我一早便在這里等候,然后想起你以往回家時都是到村里才買水果,所以就先替你買了,這樣可以節約時間。”

“阿耀,你長大了。”麗琴眼中含淚,此時的阿耀瞧上去有一米七五,足足高她一個頭。

阿耀打趣道:“你將近一年沒回來,我長大恐怕你也不知道。”

“對不起,我有事耽擱了。”麗琴嘆了一口氣。

“沒事,回吧。”

麗琴瞧著阿耀,他穿著父親軍綠色的大衣,黑色長褲似乎短了許多,露出皸裂的腳環,一層皮泛白,開始脫落。麗琴從口袋里拿出一百塊錢,“阿耀,去買兩條新褲子吧。”

阿耀一愣,“我不能要你的錢,你把錢留給阿爸治病。”

麗琴鼻子一酸,忍住淚,“傻孩子,姐姐運氣好,有個賺錢快的活,錢夠花。”

“真的?”

麗琴點頭。

“夠阿爸這個月的醫藥費嗎?”

“夠。”

“夠你吃飯用嗎?”

“也夠。”

兩姐弟走在路上,互相笑了。

麗琴又把錢遞到阿耀手里,“拿著,都多大人了,還扭扭捏捏。”

阿耀接過錢,嘆了一口氣,“姐,我想要一個小靈通,可以給你打電話。”

麗琴細想,“你才讀書要小靈通干嘛?”

“我想有空給你打電話。”

“好,姐下次給你買。”

阿耀笑,“姐,你真好。”

兩人順著小路往家里走,幾只小雞從家門口跑出來,冒出“咯咯”幾聲。麗琴像侵略者一樣路過,但暗淡的眼神中藏匿著一絲內疚。

快到家門口時,母親走出來。

麗琴看向母親,“媽,我回來了。”

“快回來吃飯。”母親向麗琴招手。

“姐,你是不知道,媽知道你回來,一大早便殺了家里最大的雞。”阿耀說。

“這雞煮湯好吃。”母親嘴角上揚,皺紋泛起,伸出手想提水果,卻發現一個指甲里殘留著細小的雞毛。麗琴沉默了,不知是因為母親,還是因為一只雞因她而死。

阿耀提著水果進屋。

麗琴跟進屋,從包里拿出一個小信封遞給母親,“媽,阿爸這個月的醫藥費。”

信封鼓鼓的,全是麗琴辛苦賺來的錢。

母親接過錢,臉色一沉,眼中含淚,“你阿爸這幾年都沒有醒過來,我每天給他喂點粥水,才能給他續命。”

麗琴看向院子,已經變了,沒有兒時的秋千,也沒有黃皮果樹。她嘆了一口氣,走向父親的房間。

父親靜靜地躺著,眼睛瞇成一條縫。臉很蒼白,只剩下一層薄皮包裹著骨。

“爸,我回來了。”麗琴喊,可父親無動于衷。

阿耀走進來,“姐,沒事的,會好起來的。”

麗琴哭了,沒有轉過身看阿耀,“嗯,會好起來的,一切的一切。”

母親走進來,“麗琴,這次回來,什么時候走?”

“明天。”麗琴說,“我參加了一所學校的教師考核,如沒問題,下周就可以工作。”

“那太好了。”阿耀喊起來,比麗琴還高興。

母親嘆了一口氣,“唉,你阿爸這樣躺著,不吃藥也不是,吃了藥也不見醒。”

“媽,阿爸會醒過來的。”阿耀說。

麗琴和母親沉默著,一句話也沒說。

院子里顯得格外的空蕩,一陣風吹來,磚墻的縫都冒著風。麗琴感到頸后涼嗖嗖的,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

麗琴坐在父親床頭和他說說話,說起兒時的一些趣事,如蕩秋千和建小屋;說起這兩年她拼命地寫論文、聽課、學習,才拿到畢業證;說起秦爺的雞舍,有幾十只雞,“咯咯”地叫個不停。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阿耀來喚她出去吃飯,她才緩過神來。

桌上的雞湯冒出味。麗琴坐下,看到被煮熟的雞,下意識地默念:“對不起”。她說不上為什么,忽然覺得欠雞的很多,所以看到熟的雞、在她準備將雞肉送到嘴里時,腦子里蹦出那句“對不起”。母親見麗琴停下筷子,便給她夾了一個雞腿。麗琴輕咬下唇,小時候她最愛吃的就是雞腿,而母親還記得。

阿耀坐在麗琴身邊,問了她許多問題:問她大學時遇到什么開心的事,問她鎮上是什么樣子的,問她有沒有適應。麗琴一一回答。母親在一旁沉默著,嘆了一口氣,一句話也沒說。

晚飯后,月光落在院子里,幾只小雞蜷縮著身子待在雞棚里,看到垃圾桶的雞毛,“咯咯”幾聲,聲音很小,沒有驚動他人。

阿耀睡著后,母親來到麗琴的房間。麗琴房間原先的擺設依在,墻上貼著幾張舊海報:有張國榮、周慧敏、張敏。海報和先前沒什么變化,不過四角都多了一條膠布。她笑著看向母親,“怎么還留著海報呢?”母親說:“阿耀給你留的,他每周都幫你打掃房間。”

原來是阿耀,麗琴鼻子一酸。

母親來回走動,想了一會,停下,拍了拍她的肩膀,“要不……我們不治了吧 。”

“媽,不是說過不提這事了嗎?我出去工作,有錢維持阿爸的生命。你放心,我真有這筆錢。”麗琴知道母親的意思,拽著她的手,很涼,透心。

母親流下眼淚,“你說這人也沒醒,可我們又舍不得他走,就這么耗著。你以后還要嫁人,還要照顧阿耀。我不希望你為他們花太多錢。這幾年你時不時給家里寄錢,可你還在讀書,哪來這么多錢嘞。”

“媽,我運氣好,大學找到不少兼職,有錢。”麗琴瞧見母親落淚,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夜里很靜,麗琴房間的燈亮著,兩母女抱在一團,哭了起來。哭聲斷斷續續在房間里傳來,外面的風聽見了,冒出“呼呼”兩聲,給她們渲染悲涼。

第二天,雞“咯咯”地叫了幾聲,麗琴便醒過來。她怕吵醒阿耀,在他窗前看著他睡著的樣子。母親給她拎來一個紅色袋子,“這些橘子你拿著路上吃。”

麗琴鼻子一酸,看向母親,她的頭上冒出幾根白發。

“去吧,回頭我跟阿耀說。”母親眼中含淚,不敢看向麗琴。

麗琴轉身,一滴淚落下,再透過窗看了一下阿耀,說:“媽,有空讓阿耀給我打電話。你要跟他說,如果要我給他送小靈通,那得先考上本科。”

其實,麗琴除了車費和一天的飯錢,便沒有多余的錢。

“好,去吧。”母親輕咬下唇,忍住,沒有哭出聲。

麗琴走出門外,順著小路走出去,手扶著一戶人家的紅磚墻,哽咽,眼淚不斷地落下。


兩個小時后,麗琴回到家里吃完飯,想起鴻德小學的考核結果,便給學校打了一個電話。

“嘟……”電話通了,麗琴說:“你好,我是李麗琴,請問我前幾天在校方的考核過了嗎?”

“不好意思,最近校方有些忙,估計還要幾天才能統計出來。”小靈通那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好,麻煩了。”

男人掛掉電話。

麗琴深嘆一口氣,忽然很想家,拿出全家福看了一眼,這是她讀初中時拍的全家福,那時候父親還站在她身后,牽著她手,在她耳邊提醒她看向相機,而母親把阿耀牽在身前。他們四人朝著相機笑,那時的笑聲和現在比起來,反而變得“難得可見”。這張全家福是他們家唯一的合照,自從父親發生意外后,他們三人極少拍照。麗琴蜷縮著身子,眼淚一滴又一滴地落下。忽然小靈通響起來,是秦爺的電話。麗琴調整情緒,接聽電話,“喂,秦爺。”

“你有空過來幫我洗一下雞舍,我給發你工資。”

麗琴想也沒有什么要事,便答應下來,“好,我這就過去。”

秦爺掛斷電話。麗琴換上鞋子便走出去,房東看到她出門 ,叫住她:“你幫老秦賣了這么久的雞,能不能給我便宜一點?”麗琴笑了笑,“這個我做不了主。”房東臉一沉,“算了,也指望不上你,別欠我房租就好。”麗琴點頭,走了出去。

過了二十分鐘左右,麗琴來到雞舍,門沒鎖,麗琴走進去,喚了一聲秦爺。秦爺在房間里喊道:“麗琴,過來一下。”麗琴沒有猶豫,走進秦爺房間,只看到床、衣柜和書桌,沒看到秦爺。忽然,秦爺從門后沖出來,迅速將門鎖上,打量著麗琴,“麗琴,春桃不知道怎么離開了,我火氣重,沒有地方發泄,你能不能幫我泄火?”

麗琴搖頭。

秦爺額頭冒汗,頭昏得厲害,見狀拽著麗琴的手,“不進去,你幫我按一按就好。”

麗琴瞧見秦爺一米八的個子,雖上了年紀,但如果不答應,怕他亂來。她想了一會,說:“我可以幫你按摩,但不能……”

麗琴沒說完。秦爺便抱起麗琴,“來,就當幫我。”

麗琴使勁捶著他的臉。他叫了一聲,把麗琴丟在床上。他拉下褲子的拉鏈,朝麗琴撲來。麗琴順勢躲開,朝他踹了一腳。他的頭磕在書桌的尖角上流出血。他用手按住頭,看向麗琴,“沒想到,你性子還挺烈。”

“秦爺你放過我吧。”麗琴向他求饒。

秦爺朝她撲來,壓在她身上。麗琴瘋狂地喊。他用手捂住麗琴的嘴巴。麗琴狠狠地咬了他的手。他疼得起身,捂住手,血冒出來,抹紅麗琴的嘴唇。麗琴連忙將他推開,迅速跑出去。秦爺搖搖晃晃地追過去,沒有麗琴跑得快。麗琴跑出門口,不敢停下來,一直加速跑著。秦爺看到麗琴跑遠,深嘆一口氣,覺得自己干了件荒唐事,扇了自己一巴掌。

房東看到麗琴跑進來,一直在喘氣,便問:“你怎么跑回來了?”

麗琴深呼吸,額頭冒汗,迅速調解呼吸,“沒事,就想運動一下。”

房東有些不解,可看到麗琴走回房間,也沒有多問,繼續看《情深深雨濛濛》。


三天后,沒有雞鳴聲,麗琴睡到中午才醒來。一覺醒來,她感覺頭很沉,好像發燒了。她緩緩站起來,感覺自己手臂多了些東西。掀開袖子一看,竟然長了許多丘疹。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立刻起身翻溫度計。

忽然,門開了。房東戴著兩層口罩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拿起掃把驅趕她,“出去,別待在我這里害我。”

麗琴不解,“怎么了?”

“這附近都傳遍了,秦爺有病,前兩天發作,偷偷搬走了,你在他那工作,肯定也染上了。”房東說。

麗琴頭暈得厲害,心里感到害怕,“這是真的嗎?”

“還能有假,反正我不能留你了,請你離開。”房東這一次聲音很柔,卻擊碎麗琴的心。

麗琴想到前幾天接觸到秦爺的血液,心里越想越害怕,邊蹲著收拾行李邊抹眼淚。房東離她很遠,不敢靠近她,直到她走出去,才扭開酒精消毒。

電視上依然播放著《情深深雨濛濛》,里面傳來依萍的哭聲。麗琴沒有逗留,想不起來依萍哪一集哭了,聲音斷斷續續,刺進她的心里。

麗琴拎著行李箱走在街上。空蕩的街,灰塵揚起。她不甘心,走到秦爺的雞舍,遠遠聽到雞“咯咯”地叫聲。貴叔從雞舍里面出來。麗琴看向貴叔,“貴叔,怎么是你?”貴叔連忙從褲袋里掏出口罩戴上,說:“你不知道吧,秦爺病了,是春桃傳給他的。”麗琴絕望地退了一小步,“那雞舍?”貴叔笑:“我以為前兩天他好心便宜過給我,原來他是染上了。”麗琴朝貴叔揮手,“我有事先離開了。”貴叔叫住她,“你要不要過來跟我一起干?”麗琴搖頭,心里很難受,提著行李箱離開。她不知道該找誰訴說。這個鎮子,好像變得陌生又寬闊,只剩下她一個人。

“嘟……”

小靈通響了,是鴻德小學打來的電話。她連忙接通,“喂,你好。”

“你好,你的考核通過了,如果有時間可以來我們這邊。我們安排你做體檢,如果沒有問題,就可以正式上班。”

麗琴不知道高興還是傷心好,捂住小靈通,愣在原地。

“喂,有聽見我說話嗎?”

“有。”麗琴說,“我下午過去你那邊。”

麗琴也想知道自己有沒有那病,可她擔心傳染給別人,便將自己裹得嚴實。她搭兩塊錢公交,再走了一段路才到鴻德小學。

一輛黑色本田汽車停在校門口。一名穿著西裝服的男人朝麗琴揮手,“是李麗琴嗎?”

“是。”

“上車,我帶你去體檢。”

麗琴點頭,開了車門,坐上車,問:“怎么體檢?”

“抽血就好。”

麗琴試圖保持冷靜,坐在車上哪也不敢碰,就像一塊木頭立在座位上。

到了醫院,西裝男說:“我姓吳,你稱呼我吳老師就好。”

“好,那我先去抽血。”麗琴離吳老師有一段距離。

排隊抽血檢查的人有點多,麗琴排在第五位。她不敢上太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著。

到麗琴時,護士幫她抽血。她猶豫一下,伸出手,說:“小心點。”護士點頭,拿出瓶子,問:“身份證。”麗琴拿出身份證,“我是,李麗琴。”護士說:“口罩脫一下。”麗琴緩慢脫下兩層口罩,不敢開口說話。護士點頭,“可以了”。

抽血不疼,很快,但結果要明天才知道。麗琴心里開始慌了,這種感覺很不好,像一直困在結果當中。

吳老師見麗琴不出來,給她電話。麗琴邊走邊接聽,“我現在出去。”

吳老師在門口等麗琴。麗琴向他走來,摸了摸口袋,說:“可以送我去懷安中學嗎?我想去看我弟弟。”

“可以,離這里不遠。”吳老師說。

“那個檢查結果明天你可以幫我拿一下嗎?”

吳老師猶豫了,“你明天沒空?”

麗琴點頭,感到不安,“拜托了”。

“好,就算好人當到底吧。”吳老師笑著說。

車行駛著,快到懷安中學時,麗琴看向阿耀的學校,里面傳來陣陣讀書聲。

吳老師停好車,說:“我叫吳子涵,明天,我們就是同事了。”

麗琴點頭,從后備箱拿出行李箱,朝吳老師揮手,關上后備箱。

麗琴站在學校的欄桿處,想見阿耀又怕見到阿耀。鈴聲忽然響起來,她看到一群同學走出來。她不敢逗留,迅速離開。

該去哪呢?她想起那間小屋,便往山上走去。肚子餓了,走一步氣喘得厲害,頭也越發得沉。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繞過一座森林,天暗了下來,樹影延伸在路上。蚊子叮咬她。她驅趕,擔心蚊子吸了她的血去傳染給別人。


第二天下午,吳老師拿到檢查結果,他嚇得連忙請假回家洗澡消毒。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離危險這么近。他想打電話痛罵麗琴,可他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想了許久,他決定給麗琴發一條消息:“你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有一項不符合我們的條件。”

麗琴盯著這條消息,冷笑,痛哭,眼淚不止地流。她撫摸著小屋,上面的木板有些膨脹。她很無助,靜靜地等著。她想在這里結束自己的一生。她拿出小靈通,盯著媽媽的手機號碼,哭了起來。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呼吸變得急促,喉嚨感到一股熾熱,這里沒有水,沒有食物,她注定會死去。

今天周五,2005年10月26日。麗琴盯著日期,一個將死之人,時間都變得十分漫長。她橫著躺在木屋上,腳伸出屋外,擱在沙地上。

“嘟……”

小靈通響了,是媽媽的電話。麗琴不敢接,抱膝痛哭。

又響了一下。

麗琴還是不接。

月爬在空中,一陣風過后,樹林里的落葉被卷起來。

電話又響起來。

已經晚上八點了。麗琴又餓又渴又暈,依然沒有接電話。

她緊握手機,靜躺,等待時間來收她的命。

忽然,小靈通一陣振動。

是信息,媽媽發來的信息。

麗琴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姐,今天周五,我想和你說說話。”

電話又響起來。

麗琴哭了,沒有接。

是阿耀,阿耀想她了。

真好,還有人惦記著她。她哭得厲害,身體不停地顫抖。

電話又響起來。麗琴擦干眼淚 ,接聽,“阿耀,是你嗎?”

“姐,你聲音怎么啞了。”

“我……感冒了。”

“昨天我看到一個人提著行李箱,是你嗎?”

麗琴想,搖頭,說謊:“怎么會是我呢?我在鎮上呢。”

“你感冒嚴重嗎?”

麗琴鼻子一酸,“挺嚴重的。”

電話那頭有腳步的聲音,是媽媽的腳步聲。

“麗琴,你感冒了。”

“媽,我沒事。”麗琴忍不住哽咽。

“你是不是哭了?”

“沒,風大,沙掉眼里了。”

“有什么事的話,就回家,別硬扛。”

“好,知道了,掛了。”

麗琴掛掉電話,哭得死去活來,眼淚一滴又一滴落下。

手機又傳來一條信息,還是阿耀發來的,上面寫著:“姐,回家吧,我們照顧你。”

麗琴哭得更厲害,聲音很大,傳遍山上。

她想了許久,站起來,拎著行李箱,往家里的方向走去,一步又一步,看著很遠,其實很近。

天邊亮出一道光,好像聽到一陣雞鳴聲,不同的一天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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