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客從何處來(4.0 實習的半年——下)

(連載)客從何處來(3.9 ?實習的半年一中)



4.0 實習的半年——下

上班輕松了,有時一個上午只夾好十幾捆小鐵線(一捆三十條),可是方生也不催工。嘀嘀嘀嘀,小鐵錘錘小鐵線的聲音有節奏地響著,響出了一種工作的安然。

這種工作是臨時的呢?還是長期要做的?我們不知道。反正覺得比注塑車間里的操作手的活兒輕松多了。就是錢少了點,方生給月薪多少就是多少。可能比不上操作手和質檢的月薪高。事實上操作手和質檢月薪多少,我們也不知道。所以錘起鐵線來我倆開始有了優越感。錘完了一箱鐵線,方生又提來了一箱。

活兒輕松,人也就顯得有了精神。這段時間謝雅玲剛好也是上白班。晚飯后,阿壽拉上我,要我一起陪著謝雅玲逛街。

東莞這座新興的城市是美麗的,夜晚燈火輝煌,到處流光溢彩。街道邊、樹底下、公園里,隨處可見外出打工的男女熱戀的身影和親密擁抱的姿態。兩男一女逛街,也沒什么采買的,無非是說說話兒。

我知道阿壽和謝雅玲是筆友關系,陪了幾晚就不陪了,獨自在宿舍看書。阿壽說我不夠兄弟,我認了。小說里這種例子看多了,我知道謝雅玲不希望我做燈炮。可阿壽不知道,他沒有戀愛經驗,也就沒長那根筋,不知道戀愛中的女孩的敏感和排他性。

讓我奇怪的是,阿壽只是單獨跟謝雅玲出去了兩晚,就再也不去了,也不再見他倆相互邀約。

過幾天,倒是謝雅玲來約我去逛街了。這種情形,讓我感到不妙。

阿壽說:你去吧。我沒意見的。看看她想什么,說什么。

謝雅玲對于自己,是恩人了。我不得不去。倆人在街上走得很慢很慢。霓虹燈下,謝雅玲說:阿壽對我沒那個意思。他這人好像沒有感情的?

我聽了不知如何是好。原來謝雅玲跟阿壽進展這么快?從筆友過渡到戀人了?太快了吧,快得讓人驚慌啊。昨天還是光禿禿的枝頭,今晨忽然開出一樹艷艷的花兒。誰都懷疑自己的眼睛的。

原來,謝雅玲跟阿壽交筆友,是以婚姻為發展方向的。這也難怪阿壽害怕了。從兩人的身高看,那是明顯的不合適啊。阿壽一米七四的個頭,而謝雅玲才多高,一米四八呀,穿了高根鞋,也才到他的肩膀高。個子不高,人又瘦小,怎么會般配呢?我想,也難怪他沒有感情了。

見我不答話,謝雅玲說:你怎么不說話,你了解阿壽比我多,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我說:現在前途未卜,也許他真的還不想談感情的事吧。所以顯得低溫一點。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謝雅玲說著,淚水簌簌地掉地上。

我傻在原地,不知如何安慰。

謝雅玲哭泣了一會,說道:他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根本就看不上我。看不上我,為什么又在信中說想念我,要追隨到東莞來呢?現在我認真了,他倒沒有一點誠意了。是朋友嗎?不是!是朋友就應該像你,讓人感覺親切,可以說真心話。

我不知如何應答,囁嚅道:阿壽……阿壽……他,唉,他人沒什么的,挺聰明的人。不像我……

他聰明嗎?聰明了還會老拉上你跟我一起逛街?他沒你感情細膩,能寫出文章來。謝雅玲說著說著,開始恢復常態。

我忐忑的心,終于正常跳動了。這么追求速成的女孩,我可從未見過啊,更別說接觸了。

走了一段不長的街,因為謝雅玲心情不好,兩人就拐彎回來了。我送她到女員工宿舍樓門口,看著她上了樓才離開。

我回到宿舍,阿壽就急切地問:怎么樣?她說了什么?

我說:你小子說話太絕了,一時一個樣。叫人家謝雅玲不恨死你才怪。

阿壽說:我根本就一點都不喜歡她嘛!她真是自作多情。

我說:哦,原來你瞞著我,早已知道她找我出去的目的了。

阿壽說:我實在是一點也不喜歡她,更別談愛了。

我說:遺憾啊。

阿壽問:遺憾什么?我都不遺憾,你倒遺憾了?莫非你看上她?

我說:你發神經。我遺憾的不是感情問題,而是大家的友誼從此可能不復存在。遺憾的是我們成了過河折橋的人了。

阿壽說:那是兩碼事吧,你別上綱上線地嚇我。

我說:關鍵是謝雅玲對我說,她很快要轉廠了。

阿壽從被窩里爬出上半身,驚呼道:轉廠?不在興發廠干了?轉去哪里?也好,也好。

我說:你別大驚小怪的,去哪里我現在也不知道。以后惦著這位恩人的姓名就行了。困了,睡吧。

錘了幾天小鐵線后,阿壽開始為廠方算賬了,對我說:你說這方生是不是個傻逼?廠方支我們兩人的日工資,難道還不夠買十幾捆小鐵線?入不敷出啊?這小鐵線值幾個錢?

我抬起頭,愕然地看著他。這筆帳,我從未算過啊。他這么一算,我倒擔心了,萬一方生精明起來一算,他們豈不得又要去抹機器?

阿壽說:你發什么呆?

我說:我害怕你算這筆賬。

阿壽說:那你說我算得對不對?

我說:對。

阿壽這么一算計,三天之后,小鐵線果然就全錘完,真是怕啥來啥。注塑車間的玩具全部合格,沒有要抽“骨架”的次品了。我倆為此陷入了恐慌之中。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又要被安排去哪里呢?我希望做操作手,工作雖重復枯燥,但簡單,上班就是站一會兒,坐一會兒,不用經常面對車間的方生和黎生,機器的運動是按程序設計運行的,單純。我就喜歡這種沒有挑戰性、簡單而穩定的工作。我想,阿壽是適合管人的,他應該從事管理工作,而不適合在生產一線。他想不想,我不知道。我想,阿壽總有他的辦法吧,前面的一步,以他的才華,還是可以盤算到的。

小鐵線“斷炊”這天上午,我和阿壽到模具修理車間,閑得坐立不安。又一副模具被林師傅們拉回來修理,我倆趕緊湊過去,幫師傅們遞這拿那,像抓到根救命草。模具是反反復復修理過了的,阿壽一看就沒了好奇心。我倒來了精神。以前,他湊近去看師傅們修理時,我不喜歡湊熱鬧,所以連模具里面的樣子,也看不真切,這下因無事可做,才真正是見識了模具里頭的真正構造。

看了師傅們的修理,也從此明白了一副模具的最高境界,就是天衣無縫。阿壽蹲一邊,看得不耐煩了,用手肘碰我,說:你在這里,我去注塑車間轉轉,不然方生他們看到我們在此無聊,必不高興。我說:好,你去吧。

阿壽去了注塑車間約摸半個小時,便被巡查車間的方生發現了。當時他正躲在車間角落里的一臺機器邊跟一個漂亮的女孩聊天,方生碰見了,便丟你,丟你老母地罵,要他和我到他辦公室。

方生一坐下,便罵道:丟你滴老母,你們兩個給我聽好了,不能在上班時間去撩妹子,沒工做,就去談戀愛?丟你,那么多機器現在臟得不成樣子,地板到處是油污,不見你們去擦。你們快點拿上原來的抹布,繼續去擦機器!黎生你得空也幫盯緊這兩個卵崽。

黎生是管技術的,對方生的話,他只點點頭。這個長著一雙大耳,少言寡語的精瘦男人,在我倆在興發廠打工的五個多月里,從未教訓、批評和指點過我們。不說話反倒更有威嚴,我和阿壽真正敬畏的倒是他,而不是方生。聽模具修理車間的師傅說,黎生平時跟人喝啤酒,能喝二十支。我倆不信,一個矮而瘦小的人,喝二十支啤酒,他裝到哪里?鬼才信哩。不過從此可以看出黎生確實有點能量。

阿壽被教訓得滿臉通紅,趕忙拉了我的手走出了方生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一關,阿壽的臉就活泛了,眼睛里掩不住的喜悅要流溢出來。

我說:被罵了,還樂?找見抹布擦機器去吧。

阿壽說:說了你也會樂的,以前我們笨死了。走,到洗手間去說。

有好事?我心想:阿壽,你這猴精,能啊。自己緊隨他進了狹小的洗手間。門一關,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藏著兩個圖謀不軌的年輕人。阿壽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道:我們可以掙更多的錢了。你高興不?

我有點煩他買關子,催道:別神秘,快說,不犯法,來錢當然高興。

阿壽便將他剛才跟那漂亮的美眉聊天時獲得的信息說了。

原來,注塑車間,模具車間的人,上白班的,晚上是可以來加班三個小時的,來時只要在車間門口讀卡機上刷一下卡,走時再刷一下卡,加班多久,這讀卡機就錄下了,到月底合計你加了多長時間的班,按每小時1.5元算加班費,發工資時一起計發。如此一來,工資就可以上去了。

我聽了,并不表現出過度的興奮,反問道:你晚上也真要來加班掙加班費?

阿壽說:你豬腦啊,真的來加班?我們抹機器的,可以東轉西轉,晚上方生來巡查,車間那么大,看不見我們也是正常的。我們只要在洗了涼后來刷一下卡,在車間里露一下臉,然后就可以從車間后門出廠去,到十一點左右再從車間后門回來,露一下臉,到前門刷了卡就回去睡覺。我們的加班費掙得比她們操作手還容易,她們要坐在機器邊真加班。

經阿壽這么一說,我也心花怒放了。罵道:阿壽,你真會搞調查研究,被方生罵,咱值!

阿壽笑道:值!兩人對準便池,同時暢快地尿了一泡長長的尿。然后,滿臉堆笑地找到抹布,洗干凈油污,開始重操舊業,心情分外地好。

重新當起機器保潔員的我倆精神上判若兩人,讓女操作手、女質檢員們心眼一亮,也琢磨不透兩人到底有什么好事,卻不敢用鄙夷的眼神看我們了,或許方生許諾我們一個更好的差事呢?有道是春風吹,戰鼓擂,明天不知誰管誰呢?看我們那高興樣,像撿到了金子。人有了精神,姑娘們也愿多跟我倆說話,我和阿壽過得歡歡的,像兩條浪里的魚。

轉眼又二十多天過去,到了月底。這一天,廠里出糧了。阿壽和我的工資是每人330元。工資不多,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領取薪水,免不了要高興一番,約好了自我犒勞一下,晚上兩人到街上炒兩個小菜。

傍晚下了班,阿壽和我就直奔女員工宿舍樓前的大排檔點了兩菜一湯,外加一瓶啤酒,然后悠悠然喝將起來。

阿壽在校時跟幾個廣東的舍友喝過啤酒,知道喝啤酒可以把人吃肥,喝出啤酒肚。他人瘦,老想把自己吃成胖子。所以他呷了第一口,舒服得啊了一聲,感嘆道:等將來工作后有錢了,我打算每月買它幾箱啤酒,每天喝一支兩支,把自己吃肥。你不知道,啤酒是好東西啊。

我呷了一口,味道真如別人說的是一股馬尿味,喝起來還不如鮮橙多果汁爽口。我于是將剩下的半瓶全推給了他:我喝一杯得了,余下的歸你,我第一次喝,不習慣這味道。

阿壽說:啤酒是好東西啊,營養豐富,是液體面包呢。以后你就習慣了,喝吧,來,干杯!

我拿起杯子碰了一下,又呷了一小口。心想,啤酒營養豐富?面包?那黎生一次能喝二十支,怎就肥不了呢?

阿壽兩杯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開始談到車間里哪臺機的姑娘漂亮,哪臺機的少女多情,哪臺機的少婦的眼神勾魂攝魄。我邊嚼邊聽阿壽對女員工們的印象和感覺,然后猜他的情商高低。沒有談過戀愛的他,倒是能說出一板一板,能讀懂女人的心啊,難怪他不敢碰謝雅玲熾熱的感情。

酒菜將要吃盡的時候,謝雅玲卻突然和另一個高個子、苗條白皙的姑娘站在我倆的飯桌旁。她們兩人的出現,讓阿壽和我尷尬得一臉的豬肝紅。見了她們,我們忙站起來,要提兩張椅子給她們讓座。

謝雅玲笑道:呵呵,出糧了,有錢了?可以大吃一頓了?不是說沒學費么?有幾百元就開始不知節儉了?吃就吃啊,也不知回避,在我們的宿舍門口吃,也不約上我。

阿壽和我一臉的難堪和歉意。我說:明晚請,明晚我們請你倆,好不?

謝雅玲的伙伴眨著大眼,偷偷的捂著嘴笑。謝雅玲說:你們吃飽了沒有?吃飽我們去散散步吧。

阿壽和我見謝雅玲給了下臺階,慌忙將剩下的酒一口喝完,然后付了二十五元錢,緊跟著謝雅玲和她的女伴出了店。我感覺,謝雅玲個子小是小,卻有威嚴,有皇后一樣的威儀啊,我和阿壽還有她的女伴,儼然成了她的侍衛隨從了。

四人走到了華燈初上的大街上。謝雅玲向我和阿壽介紹了她的女伴何娟,一個十八歲的河南少女。何娟的舅舅也在東莞打工,她是舅舅帶出來的,到東莞后就進了興發玩具廠,跟謝雅玲是舍友。女孩一米六八的個頭,留著學生裝,每個毛孔都透著青春的氣息。

謝雅玲告訴我,她今天領了工資,明天就要跳槽到別的廠去了,到什么廠現在也還不知道,到時聯系吧。那一晚散步,四人只走了很短的兩條街就踅回宿舍了。什么東西也沒買,什么零食也沒吃。

過后,我和阿壽想起,當時真是笨得無法形容啊,也太缺人情味了。阿壽和我,卻不懂得言謝,不懂得買哪怕一點點的零食或禮物什么的贈送謝雅玲。

從某種意義上說,阿壽、我跟謝雅玲的緣分盡了,盡得以后再也無緣相見。謝雅玲后來去了一家電子廠,之后再無音訊。去電子廠的事,也是從她在阿壽和我回校辦理畢業手續時寄來的一封來信中獲悉的。阿壽和我照那電子廠的地址復信一封,沒有回信,也許她又已離廠跳槽了。一個恩人便這樣斷了音訊。

工作沒著落,阿壽不想談戀愛,我也不敢深想自己和阿古之間的事。筆友,女朋友、戀愛,統統到一邊去吧。我們現在最重要的是掙點錢回校交清所欠的學費。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個廣東省廣寧縣的女質檢毛毛看上我了。沒有任何征兆。有的,只是不多的幾次工作上的來往。

謝雅玲走后,阿壽和我又抹了幾天機器,然后方生就安排我倆去注塑車間外的兩個鍋爐棚煮玩具。

煮玩具的活兒非常簡單,就是把注塑車間里下線的玩具配件一箱箱拉到鍋爐棚里,裝進蛇皮袋里,用繩扎好口袋,放進鍋里,蓄滿水,閘上電源開關,將水煮沸,讓玩具配件在沸水里煮上半小時,以增加配件的韌性。如果水少了,便添水,煮夠時間后,打撈出來,裝進箱子里,如此這般繼續煮下一批配件。而煮好的玩具配件,是否合格,則由質檢員把關。

車間里的質檢員清一色是女的。每次煮好一批,我和阿壽兩人都要輪流去通知她們來檢驗,如果煮得合格,煮得恰到好處,配件不變形,質檢員則一箱貼一張質檢合格單。

原先,我們兩人跟質檢員不熟,常常要去請她們。請來了,她們又故意發難,吹毛求疵,說這箱不合格,那箱也不合格,得重煮。重煮就重煮,只是增加了點工作量,我們不怕,反正我們是計時的,花的是廠里的水電。后來說說笑笑多了,大家熟悉起來,除極特殊情況外,女質檢員們都高抬貴手,放過關了。

煮玩具這活兒雖不重(事實上我力氣小,人文弱,重活兒阿壽都幫著我)但得守時。我和阿壽實行兩班倒,一人值白班了,另一人便值夜班。我倆雖然后來兼著干過幾天倉管員、拉直過鐵線、組裝盛玩具的塑料箱子,卻從未停過煮玩具的活兒,直到離廠回學校。

女質檢員毛毛,就是因為我們跟她們業務聯系密切而對我有意思的。毛毛長得雖稱不上一表人材,但也讓人看了比較順眼。人不高,四肢結實,勻稱,膚色白中偏紅,給人十分健康的感覺,齊耳短發,烏黑而帶點自然卷,鼻子比起阿古的稍微長一點也高一點。我不知她的身世如何,只是感覺她走起路有點刻意的弄姿,聲音帶點男聲,沒有女性聲音的悅耳和尖細。

毛毛的長相跟她的伙伴小瞇截然不同。小瞇有著小巧玲瓏的身材,瓜子臉,皮膚白皙,說話很溫柔,留著學生裝,給人最難忘的印象便是她那雙細細的眼睛,靈活得沒笑也像笑一樣。我和阿壽不知道小瞇的姓名,因為女質檢們都叫她小瞇。小瞇的眼睛讓人看了,總是給人兇不起來的印象。我倒是對這一副笑臉的小瞇親切點,而對毛毛顯得有點不敢接近的感覺。

我和阿壽都是學生,涉世未深,閱人也少,看不出小瞇是否結婚。車間里那班女質檢,個個年齡相仿,很難從表面看出誰結不結婚。毛毛和小瞇每次來驗貨,毛毛的舉止言談顯得大膽奔放,而小瞇卻顯得克制。雖然也愛跟阿壽占點口頭便宜,打一下鬧一下,總不至于瘋的地步。毛毛在這方面就顯得率直和容易動情,天才刮風,她就下雨。

這天下午上班,阿壽休息,我當班。煮好一批零件后,我去請毛毛和小瞇來驗收。結果,毛毛一個人來了。驗收好玩具后,毛毛說:今晚你得空嗎?咱去逛人民公園吧?七點鐘我在你們男宿舍的門口等你。

我說:小瞇一起去嗎?

不去。毛毛說,小瞇已經當媽媽了,女兒都三歲了。

啊?

啊什么啊。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嘛?

好吧。

就這樣說定了。我走了。毛毛收起東西,很瀟灑地走回了車間。

晚上七點, 我從窗口看下去,毛毛已經等在宿舍門口了。我沒有赴這種約會的經驗,以前在學校時跟筆友阿古逛校園,是因為興趣相同,有共同話題,很自然的就走近了。可是,我對毛毛并不熟悉,鬼才知道毛毛的心事是怎樣的,愛好些什么,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她又有過什么經歷。眼下,箭在弦上了,這約會不赴也得赴,豁出去吧。

兩人步行著,慢慢地朝人民公園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毛毛基本上都像在問筆錄,我是問一句答一句或兩句,很少答上三句的。

毛毛就怪了:你平時也是這樣,說不了第三句話的?

我說:嗯。

那以后你怎么謀職業?

不知道,走一步是一步吧。我說。

我頭腦不靈活,一路上經過許多商店和水果攤,就是不知道買幾斤水果或幾包小吃。毛毛對我不靈醒默不作聲。兩人就這么有一句沒一句地走進了人民公園。然后在一棵大樹下的石凳上一人坐一頭,相隔近一米。遠樹近花的底下,都安裝有彩燈,五彩的燈光,交相輝映,絢麗的朝上照著公園的花木。毛毛和我所在的樹底下裝的是藍色的彩燈,一束藍光斜斜地投射到樹上,又被樹葉反射得一地的璀璨晶瑩,樹象冰樹,人似冰人。我不喜歡這樣的地方和這樣的燈光,覺得太冷,但地方是毛毛選的,落座時她還特地稱贊了這里的冰清玉潔。

毛毛對我說:坐近一點吧,離這么遠干嗎。

我挪了挪屁股,靠近了一點點。毛毛對我的表現有點惱。我嘿嘿地傻笑。毛毛笑道:真看不出,你原來這么嘴笨。我見毛毛有了笑容,精神也放輕松了點,囁嚅道:毛毛,那你說吧,你約我出來有事?

要有事才能約你?真沒勁!

之后,毛毛問了我家里她想知道的相關情況,問我現在有沒有女朋友,中專畢業后有什么打算。末了,也自我介紹她的家境。我才知道毛毛是廣東廣寧縣人,家境還算不錯,父親做教師,母親是菜農,她是長女,有兩個弟,一個妹,弟妹們正讀書。她為了分擔家里,主動退學打工,為此挨過父親的一頓打。

我除了家里的情況如實回答毛毛外,女朋友啊,畢業后的打算啊并沒有照實說出自己的所思所想。阿古算不算自己的女朋友?說算也算,說不算也不算,算是因為兩人互相愛慕著,不算是因為都沒有談婚論嫁過。畢業后有什么想法,這個問題我怎么好回答呢。畢業后何去何從,我自己能主宰嗎?不能。如果說到理想,我倒是可以說是寫作,想當作家。可是自己感覺志大才疏,說了別人會譏笑自己,怕笑得別人滿地找牙。我只好說,工作還沒著落,還不想談女朋友;畢業后去哪兒,也不知道。

這樣的回答當然使毛毛失望。沒一會,興趣索然的毛毛就提出回宿舍了。從此,我跟毛毛也就沒有了下文。工作時,也只是打打招呼,說說笑笑,顯得很一般的同事關系了。

事隔九年后,我回想起跟毛毛約會的一夜,才悟到,那注定是不會有結果的一次約會。如果那棵樹下,毛毛真的產生過對我的愛慕之情,那也是冷愛,冷愛是無果的。

我接過阿壽從廠里收發室拿回的信。

我們進廠兩個多月后,阿古來信了。看了看寄信人的地址是東莞,我就想,阿古來東莞了?

閱信之后才知道阿古在老家的一家廠里干了兩個月,覺得待遇差,經人介紹跳槽來了東莞。她到東莞后在一家冷飲店做銷售員,這家冷飲店與我們廠只隔七條街。我跟阿壽散步時曾經路過那家冷飲店。

這天上午輪到阿壽上班,我可以有一個上午的時間自由支配。我尋著阿古所在的冷飲店的街道走,特別留意了街邊的店名。店名一律起得響當當,趨吉避兇,清一色的吉祥喻義。一不留神,爽爽冷飲店就到了。阿古今天應該上班吧,沒有打招呼,沒有預約,可千萬別白跑一趟呀,我心想。走到店前,我便看到阿古正在為顧客兌著果汁,我沒有走進去,只在店外的遮陽棚下若無其事地背著身站著,等著給阿古一個驚喜。阿古是個熱情的女孩,交往久了,我反倒學會了點矜持。

一會兒,店里的幾個客人走出了店。阿古開始恢復了清閑,她望了望店外,我熟悉的身影就吸住了她的眼球。阿古說:另一個請假了,下午才來。請你喝杯飲料吧。說,要檸檬還是珍珠奶茶?我說:天熱,來杯綠豆沙吧。你住哪里?阿古利索地裝了一杯綠豆沙遞了過來,說:離這兒不遠,中午帶你到我那兒。阿壽呢?他不來?我說:我跟他是輪流上班的,有我休息就沒他休息。阿古說:那改天你倆一起休息時再帶他到我住的地方坐坐吧。你到店外走走吧,十二點鐘準時回店里,我交接班后帶你到我那兒看看。我說:還要走啊?我累了,在店對面的樹蔭下等你吧。

到了十二點,阿古走了過來,兩人就手拉手走了。阿古住的是她表姐的房子,冷飲店的工作是她表姐介紹的。回到她表姐家,一打開門,一個家庭太多家具導致的壓抑感撲面而來。家里除了客廳有點空間外,連廚房都放滿了家具和生活用品。屋里靜悄悄的。阿古說:你坐沙發,我去弄午飯。茶幾下有雜志,你看吧。

我抽出一本《佛山文藝》,心神不寧的隨手翻了翻,然后朝各個房間東張西望,沒發現有其他人,屋里只聽見阿古穿拖鞋走路的聲音。我問阿古:你表姐一家人呢?怎么沒一人在家?阿古說:她們上班還沒回。我追問:那她們什么時候回?阿古說:說不準,或遲或早。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問答。我和阿古成為筆友雖然已經兩年多了,但戀情還是非常純潔的,像露珠像水晶般單純,只有甜蜜,沒有傷害。

一刻鐘后,阿古盛了兩大碗面到客廳的茶幾上,一人一碗吃了起來。我挑了挑面,發現下面臥了兩個荷包蛋,于是我用筷子去挑阿古那碗,挑到的只是一個荷包蛋。我又感動又慚愧,忙著要跟阿古換一碗面吃。阿古說:吃吧,你瘦,別推了,我已經夠肥了。和阿古在一起,我總有一種當弟弟的感覺,阿古是媽媽型的筆友,在學校時,我有一次感冒發燒,是阿古給買的藥。兩人成筆友后,我一直把阿古當姐,雖然我比阿古早出生兩個月。阿古堅持叫我吃兩個蛋的這碗面,我只好聽話了。吃了幾口,阿古問:面還香吧?我抬起頭,贊揚道:你達到廚師水平了,好吃。阿古說: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說:回去領了畢業證再看怎么辦唄。現在哪說得準?阿古捋捋頭發,狡黠地說:我爸媽通過了嘞。他們說,如果你愿意,畢業后就可以想辦法辦戶口遷移手續。我一陣驚訝:真的?阿古說:我幾時騙過你?!我沉默了一會,說:那好,那就好。

還是上個學期吧,阿古將她和我的戀愛的事跟她的父母說了,并將我的照片以及我發表過的文章給了她的父母看。阿古無兄無弟,一字排開四朵金花,她的父母也挺希望她們四個女兒中有一個不嫁出去,用入贅的辦法,繼承他們的家產,給二老養老送終。也許阿古在父母面前美言了我幾句,老兩口于是覺得我是個有志青年,將來不定有出息,就答應了二女兒的胡攪蠻纏吧。

阿古對愛情是認真的,認真得讓我頗感欣慰。我一個農家子弟,有一個經濟發達的珠三角地區的女孩鐘情于自己,我感到知足、幸福,同時也感到彷徨和迷茫,前方的路畢竟充滿無數的未知,未來的未來,在人生這個大舞臺上,每個人都太渺小,都是跑龍套的,自己的意志微不足道,能左右和擺布自己的東西太多了,多得讓人有種芒刺在背的疼痛和巨石壓頂的壓迫感。

阿古見我的精神有點游離,便問:你在想什么?我說:沒想什么。阿古說:沒想什么就好,吃完面,你就回去吧。等下我表姐就會回來了,我也要休息一會兒。有時間,你多寫點東西,看點書。反正知道我住這兒了,有空就可以過來,下次來我煮綠豆粥給你和阿壽吃。

有一天,恰逢我和阿古都休息,我們相約去逛街。五月的陽光,曬得南方的街道騰起炎熱的氣浪。兩人走到街上,盡量沿有樹蔭的路邊走。阿古說:人民公園你去過嗎?咱去那兒吧。我反問:你沒去過?那咱就去吧,景色還挺不錯的,樹多。

東莞人民公園,除了樹木、竹林、青草、人工湖和亭臺樓榭,還飼養著狗熊、猴子、綠孔雀和鴿子以及叫不出名兒的鳥類。我拉著阿古的手,提著裝有兩瓶礦泉水的薄膜袋,暢游于亭臺樓榭間,和所有未組成家庭的戀人一樣,兩人心里全是浪漫。空氣清新,沁人心脾,走走停停中,我們看過了熊、猴子和鴿子,轉到圈養綠孔雀的大鐵絲房前,四只綠孔雀拖著長長的尾巴,散漫地低頭覓食。鐵絲房外,有不少游客手執相機,恭候孔雀開屏的精彩瞬間。

阿古走得有些累了,說:在這坐一下吧,看看孔雀開屏,見到孔雀開屏,聽說是可以交好運的。我應了一聲,找了塊干凈的大石頭坐下,加入了恭候孔雀開屏的隊伍。剛一坐下,圍觀的游客就興奮地歡呼:開了,開屏了,快拍!快拍!

阿古拉上我就小跑了過去,只見兩只孔雀正向游人和它的異性炫耀自己扇形的美麗尾羽,有一只的尾羽竟然長著雙眼。我想,這些可愛的動物,若長在清朝,也許早已被官府拔得一根尾羽也不剩了吧。雙眼花翎,何其稀罕喲。阿古見到如此艷麗的孔雀開屏,高興得手舞足蹈,孔雀收屏許久了,還嘖嘖驚嘆它的美麗。

看完了孔雀開屏,兩人走上一條幽靜的林間小路,路兩邊,樹竹叢生,窄窄的青石板路面上,落滿了大大小小的樹葉和竹葉。我想:這條通幽的曲徑,也許是專門為情侶開辟的罷,不為戀愛而游園的游人,是很少涉足這條小道的。走進林中約百米,路邊就有長石凳一張。阿古和我像口渴的人見到甘泉,眼困的人碰到枕頭一樣,又歡喜又感激,走到石凳前就不約而同地坐下了。

林子上面和外面,陽光熾烈,林子里卻十分涼爽。阿古說,很快我們就中專畢業了,我們廣東這邊的委培生,地方是不包分配工作的,畢業后,我們繼續留在東莞工作好不好?我支持你寫作,我負責天天打工掙錢,你就一心一意地寫作。孔雀開屏了,你一定會寫出一個天地的,我相信我們會交好運。

我摟著阿古的肩,笑道:留在東莞發展當然好,問題是留下能發展嗎?領了畢業證再說吧。未來未來,沒有到來,誰說得準呢。

一九九八年,校報主編吳老師在一次校報記者團會議上,舉了幾個在深圳打工的文學青年奮斗成作家的例子,癢了好幾個校報記者的心,我和阿古就在其中。我也想,通過邊打工邊寫作,殺出一條血路。可是,經過這幾個月的體驗,我發現這條路走起來太難了,難在工作之余屬于自己的時間太少太少,而且自己經歷單一,閱歷太淺,要想寫出成熟的作品,絕非想當然那么簡單。

而東莞,這座改革開放后興起的前沿城市,對于我這個剛離開農村沒幾天的學子來說,猶如一只猛獸,新鮮,龐大,時尚,快節奏,歐美的,港澳臺的商品和商業理念融合在這里,讓我倍感陌生,既害怕又惶恐。東莞像只沒有馴服的烈馬,仿佛隨時都會將我這樣的桂東鄉下的小伙子摔下馬來。這座城市太強大了,在東莞,早已遍地開花,而且動不動就是連鎖店的超市,在我故鄉的小縣城,還沒幾個市民知道它是什么新生事物。一個經濟欠發達地區出生的農村小伙子,要想跟上現代都市的行為、意識和節奏,不是一朝一夕能達到的。我接受事物,追求時髦的能力恰恰很弱。東莞合適自己嗎?阿古剛才憧憬未來后,我老思考著這個問題。

一九九九的春節,恰好在我和阿壽進玩具廠一個多月后來臨。大年初一到初三,東莞所有的商店商場都關門停止營業。廠里也放假到正月初六。

大年初一的上午,我和阿壽走在東莞略感溫暖的街頭,看到的到處是買賣鮮花的市民。親朋好友見面了,見到小孩子,壓歲錢一給就是百元大鈔。我和阿壽見此情景,直罵東莞人真他媽的有錢。想到自己月薪還不夠撒四個孩子的壓歲錢時,更是感慨不已。此時,在我們老家,大人們給小孩的壓歲錢,一般都是一、二、五元不等,能給十元以上者,不是發財便是當官的了。

經濟上,思想觀念意識上,都存在著天壤之別的差距。東莞,我們能站穩腳么?東莞,畢竟還是別人的城市啊。我實在沒有那份必勝的把握和信心。

我白天專心看書或寫作,阿古上班的同時包攬所有的家務,夏天的夜晚為丈夫盛一碗綠豆湯祛暑,冬天的寒夜為丈夫煮一個紅棗甜雞蛋祛寒。這樣溫馨的生活場面,阿古不知述說了多少次,描述得讓我一聽就感動不已。這樣的賢內助,世間難求啊。哪個想搞寫作的人,拒絕得了這樣淑賢的女子?

我說,此時放棄這份戀情是沒有必要的,而為了她而放棄地方政府也許會分配的那份穩定的工作,又為時過早。我們,仿佛洪水中兩朵被沖得不停地漂流打轉的浮萍,沒有歸宿沒有目的地。好在阿古說的只是計劃,只是設想和希望,她并不要我海誓山盟,照此行事。

和阿古游了人民公園回來后的十多天,我都在心里反復論證阿古那計劃的可行性。

晚飯后有時間,我跟阿壽去逛大商場大超市,什么東西也不買,就為了看看東莞人的生活,熟悉這座城市的繁華和內涵。我告訴了阿壽我去找過阿古的事,卻不敢將阿古和我商量的計劃說出來。

想當作家的理想,多少人曾經有過啊,但真當上者有幾人?所以不是人人都可以說的,搞不好別人會譏笑你不自量力,一個中專畢業生,想當什么作家?!阿壽是不會相信我能當上一個作家的,他的傳統觀念又重,如果讓他知道我準備當古家的上門女婿,非鄙視我不可。罵我忘本。你四個兄弟,就你一個讀的書多,父親費了那么多血汗才供你中專畢業,你畢業了,就甩了老家和父母兄弟姐妹了?我怕阿壽會這樣罵我。

這段時間,方生覺得我和阿壽清閑,就交代了一項新任務:到鍋爐房的二樓,用直線機將一捆捆鐵線拉直,然后按每根等長比例裁斷,末了用裁好的鐵線組裝注塑車間門口左側那堆散架的黑盒子。因為操作簡單,五六天,我們就做完了。向方生交差后,他的梅花眼里滿是善意,說:你們年輕,有點文化,頭腦靈活,好好干,將來有機會,送你們坐飛機去上海學習模具修理技術。像模具修理車間的邱師傅,人家是三次辭工,四次進廠,見他心誠,我才送他去上海學技術的啊。你們看他現在月薪領兩千,其實來之不易。

我和阿壽聽了,只是笑。方生說:你們不要笑,是真的,只要你們認真做事,別老去想當畫家作家的,我保你們有機會去學習技術。

阿壽聽了,不笑了,嚴肅地說道:方生,我們想認真做事,可是我們很快就要中專畢業,要辭工回學校辦理畢業手續了。

方生說:畢業后還可以來的嘛。

阿壽笑著搖了搖頭:不一定來了。

方生看了看我倆,一言不發地擺擺手,示意我們繼續堅守崗位。

方生說到的模具修理車間的邱師傅,想起來老讓我和阿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工資那么高的打工仔,前些日子他爺爺過世了,家里等著他拿錢回去料理他爺的后事,他竟連一千元也拿不出,向一個工資只有他一半多的工友借了兩千元才得以回老家。他的錢都去哪里了呢?我們想不通。

邱師傅回去奔喪后,阿壽和我就對著他的空床納悶,想不出一個這么高工資的工友,錢究竟去了哪兒。

同宿舍的黎舍友見阿壽和我琢磨邱師傅花錢的路數太困難,就煩躁地說:操,等你們工作多幾年,嘗了肉味,就知道邱師傅的錢去哪兒了。阿壽就說:我們出來這幾個月,除了吃飯,買些衣服,真不知道怎么去花錢。黎舍友說:操,氣我沒?怎么花錢?東莞是全國最好玩的地方之一,等邱師傅辦完他爺的后事回來,叫他帶你倆去一趟厚街鎮,見識見識體驗體驗一下“冰火兩重天”,你就知道錢的妙用了。

“冰火兩重天”?我睜大雙眼,好奇地問,我想不出這是一種什么游戲或騙局,竟如此吞人錢財和吸魂攝魄。同宿舍的工友聽了,嘿嘿的偷笑,表現出很向往的神色,嘴半張著,口水差點流出來。阿壽和我立馬就明白那肯定不是正經的東西,就都住了嘴。

第二天宿舍少人的時候,阿壽悄悄問了黎舍友,才知道那是賣淫嫖娼的一種玩法,兩人聽了一愣一愣的。宿舍里很多男工友都去體驗過了,那銷魂勁,用黎舍友的話說,肉味起碼可以回味半年。

五天后,邱師傅從老家治喪回來,人瘦了一圈,夜里哀聲嘆氣,心事重重。阿壽就問他嘆啥氣哩,人老了總是要走的,節哀順變唄。邱師傅說:不是悲傷沒了爺爺,是覺得自己對不起父母兄弟,他們在老家的日子太難了,自己不知節儉,整天花天酒地。說著說著,一臉的黯然神傷。

我也受到感染,便勸道:以后你節儉點,積攢點不就行了。后悔有什么用。我倆就是想不透你的錢去了哪里。我倆才三四百元一個月,但我們卻能存下百分之八九十。你也太大方了,門面撐得這么闊。邱師傅說:朋友多啊,一餐幾十瓶啤酒的喝,幾百元一餐的酒菜,人家請了你,你不請人家?嘴吃饞了,控制不住了。

阿壽見邱師傅不肯承認自己的風流韻事,也就不好揭他的傷疤。人啊,其實沒有幾個能意識到在生活中,不在于你掙了多少錢,而在于你留下了多少錢,而且留住了多久的。

大年初三盼過年,總覺得一年的時光太長,要等很久才到,等進入臘月二十,就感覺一年的光陰太不經過了。一年如此,人的一生也是這感覺罷。剛進廠時天天盼快點到六月,等到了六月,回首過往的日子,才感覺時間飛逝。一眨眼,陽歷六月二十日就到了。我和阿壽得辭工了,我倆計劃好,懷揣著五個多月來領到的兩千多元錢,去一趟阿壽的姐姐家、我的姐姐家和阿古家。

九年前,我的姐姐經人介紹遠嫁廣東臺山市的一個濱海小漁村。六年前,阿壽的姐姐也經人介紹遠嫁廣東鶴山市的一個農村,而阿古恰好是鶴山市人,鶴山市和臺山市同屬江門市管轄,相距不遠,可借此歸程多余的時日,走訪親人和筆友家。

阿古比我和阿壽先走一步,于六月十八日就回鶴山去了。走的前夜,她真的請了我和阿壽去她表姐家吃了綠豆沙。那晚她的表姐一家都不在,一問才知道,原來阿古一直在騙我,其實她表姐一家半年前就全家遷到深圳工作和生活了,房子是委托親戚幫照看的。

六月二十日辭工的當天上午,我和阿壽穿上早些天買的新衣新褲,很神氣地走進廠里,走到方生的辦公桌前,交了辭工申請。方生之前就知道我倆六月下旬要辭工回校辦理畢業手續,也就表現得很平靜,但對我倆煥然一新的衣著打扮感到有點匪夷所思。簽了同意支付工資的意見,方生還是很客氣地說:畢業后如果沒有工作,你們還可以來找我。

阿壽說:我們畢業后就是國家干部了,怎么會沒工作?一句話塞得方生啞口無言,那雙梅花眼盯著我和阿壽看了很久,表情復雜,但情緒卻不激動。

多年后,我經歷了一些挫折后回想起方生,才意識到這個經常罵人的主管,其實骨子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愛才的忠厚長者,是一個好人。當初自己和阿壽是輕浮淺薄,我倆的言行,真是辜負一個忠厚長者的用心啊。

黎生坐在辦公桌后,瘦得像個衣架,他面無表情地喝著保溫杯里的茶,看著我和阿壽這兩個馬上就與他們解除雇傭關系的叛逆的中專生,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情。也許,對于閱歷豐富的他來說,已經修煉到“寧動千江水,不動道人心”的境界了。

阿壽和我領完了剩余的工資,從方生辦公室出來,像皇帝巡視他的領地一樣走了一回注塑車間和模具修理車間。帶著幾分留戀和悵然,我們離開廠區,收拾行李,踏上去江門市的路,我倆走訪了各自的姐姐家和阿古家后,回到學校。


(連載)客從何處來(4.1 ?父親)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8,505評論 6 533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556評論 3 418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6,463評論 0 376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3,009評論 1 312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778評論 6 41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218評論 1 324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281評論 3 441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436評論 0 288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8,969評論 1 335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795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993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537評論 5 35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229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659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917評論 1 286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687評論 3 392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990評論 2 374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