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村有一戶人家,姓申。我們小孩稱呼女主申大媽,男主申大爺。
申大媽不識字,正如申大爺偶爾發急罵她一句:文盲一個。聲音低低的,邊說邊走開。旁人聽起來,似有一份嗔罵在里面。
申大媽除了一字不識,還有由此衍生出來的潑辣,也算是不智不畏了。性情中人,對于鄉里鄉親的事卻很熱心幫忙。高興起來笑得甩頭彎頸,前俯后仰;惹氣了她,罵罵咧咧,聲音傳到一里路。
但聽到申大爺罵她"文盲"時,申大媽從不生氣。不似一般自尊心超強的女人糾纏不清:什么,我文盲?啊,我文盲怎么了,你嫌棄我文盲.....叭叭叭,一陣機關槍掃,直掃得你耳暈目眩,頭昏腦漲,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
她不會爭辯,繼續做她手里的事情。就像一陣微風吹過,吹過就吹過了嘛,衣角幾下翻扇,麥苗幾下彎腰,僅此而已。她依然是哈哈呵呵的一天,情緒不受絲毫影響。
如果解譯下她的內心,也許是這樣的:我文盲怕什么,你識字就好了,家里有你這個識字先生,夠了呀。如果可以看見她的心,定是一朵笑著的花,帶著滿意的,賞識的微笑,興許....還有一絲羞澀。
如果忽略前面所提,申大媽算得上一個能干的女人了。她心靈手巧,包餃子,掌餅,油朵子,水面,炸油餅....她所做的小吃總比別人好看,好吃。
她的針線活更有一絕。納的鞋底,陣腳細密齊整,鞋子做出來穿腳上,比機器做出來的還美觀,養腳。孩子的衣服破了,她三線兩針地秀一朵花,一只貓,一只狗,像真的似的,活靈活現,呼之欲出。尤其是小孩的虎頭鞋,纖毫畢現的胡須,兇狠的眼神,沒人能做出她那樣的韻味來。村里哪家生小孩了,必然請她幫忙做一雙,祈愿孩子如鞋頭上的那只虎一樣,虎頭虎腦,精神氣足。
不僅如此,家里的雞鴨羊豬服侍得調調適適,禽歡畜樂的。田里的農活,插秧割麥,挖地挑水,趕得上一個大男人。
說起申大爺,那可是我們十里八村的有名人物呢。這么說吧,十里八村的就辦了一個小學,而申大爺是這個鄉村小學的頭兒---申校長。你說,有這樣的老頭(農村人稱自己男人為老頭),是不是挺值得驕傲的。
申大爺中等身材,平時話不多,與人說話會臉紅,些微的小結巴,恨不得一句話只一個字,蹦完結束,走人。似跟他說話那人是魔獸,是疫瘟。
但他說正經話辦正經事時,卻如換了一個人,不嗑不絆,不急不緩,如流水行云,一氣呵成。
你也看出來了,申大爺不喜歡說廢話,做水事,實打實,才能讓他放松,才能讓他舒服。看他年輕時的經歷,你就明白了。
窮苦家庭出身,過繼給叔叔家。高中畢業后,跟人身后,學習給畜牲看病,做了幾年獸醫。村戶家家養豬,到了要"洗"小豬時(農村說法,指閹豬),他挎著個藥箱,挨家挨戶奔走,技術過硬,兢兢業業,大家都放心交給他辦。
后來村里辦小學,要老師,第一個就想到了他。那時的高中畢業生廖若熊貓,燦若星辰,是搶手香餑餑,趕上現在的大學生。
一貫的兢兢業業,在學校的教學工作也更適合他的性格,他做得如魚得水,風生水起。十年間,從一個普通教書匠,升為主任,然后是副校長,最后被提拔為正校長。
申大媽,一個農村婦女搖身一變,成了校長夫人,在全村人尤其是全村婦女面前賺足了面子。
申大媽一兒兩女,木訥的申大爺教育不了孩子,都交由一字不識的申大媽來管。孩子們是怕她的,小錯不計,大錯必懲,還罵,還打。
我們莊上有一對老兩口,自已刨園種了一大塊地的番茄。每到番茄成熟變紅時,老婆子就鉆進綠色蔭藤架下,摘果裝筐,由老頭兒一個扁擔兩個筐,挑著走村串鄉,一路吆喝。
有人家用一雞蛋換兩番茄,有的用紙幣買些回來。都是鄉里鄉親,老沈頭走累了,吆喝渴了,隨走隨停,上莊戶人家要碗水喝歇歇腳不成一點問題,就似在家一般,自由無束。
那是暑假的一天,老沈頭忙趁下午日頭柔點的時候出來,到了日落西頭時,兩筐紅通通的番茄已賣得差不多了,只剩些不太規整的留在筐底。
那光景正好是農人在大場上圍著方桌吃晚飯的時候。走到申家屋門口,申大媽熱情地招呼老人家上來歇歇腳,還盛好一碗粥,請老人家先墊墊肚子。
沈老頭兒也不客氣地就上桌了,擔和筐卸下,放在廚屋墻角邊。
申大媽的小閨女是個遠近聞名的潑皮,上樹掏鳥窩,下水逮魚蝦,伸手敏捷,無所不能,比男孩還男孩。她偷偷瞄上了筐底那些個番茄了,瞅準沒人注意的當,偷拿了幾個,躲廚屋后啃巴啃巴給消滅了。
還沒來得及銷贓---擦去嘴邊番茄汁,申大媽一眼瞅見了。揪住她的耳朵,大聲問:說,是不是偷吃了沈爺爺的番茄?
我只吃了兩個,是賣不掉剩下的。小閨女囁嚅著。
賣不掉你就拿了吃?沈爺爺知道嗎?沒經過人家同意就伸手拿,那就是偷!趕緊給沈爺爺道歉去!
小閨女迫于她娘的大嗓門和兇神惡煞相,慢慢挪到沈爺爺身邊。
還沒開口,沈爺爺笑了:我已經聽到了,不怪囡囡,那沒人要了,你想吃都拿去吧。
又轉頭半嗔半怪起申大媽:孩子拿兩個歪番茄吃怕什么?大驚小怪。
申大媽著急了:您可不能慣她啊,沒經過同意拿人家東西這是不行的! 邊說邊揪著她小閨女的衣服給拉到沈老頭兒的跟前。
趕緊跟爺爺說你錯了,不該沒經您同意偷吃您的番茄。
沈爺爺張開沒剩幾顆牙的癟嘴笑了。臨走,申大媽硬是讓小女兒往沈爺爺筐里放了兩雞蛋,這事才結。實踐證明,幾個孩子最后都成長得不錯。
不過申大媽的思想還是有封建殘余的。兒子剛帶上(娶)媳婦那會兒,家里常常雞犬不寧,主要是申大媽和兒媳之間的矛盾。
其實也算不上真正的矛盾。農村有個說法叫"用媳婦",也就是媳婦帶進男方家門后,就如被使喚的牲口般,聽公公婆婆和丈夫的話,讓你干嘛就得干嘛。這多少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惡習,根本不拿媳婦當人,也是對女性的歧視。
申大媽忘了自己也是女人,也忘了早已經是新社會了,舊社會那套早就不適用了。當然,她也小瞧了自己那端莊大方的兒媳----我們小孩叫申大嫂子了。
申家兒媳可是申大爺看中的----別想歪了,是這么回事。申大爺每天騎著那八杠自行車,從家家農戶門口經過上學去。
在經過離學校不遠的一戶人家時,他注意到了一個姑娘。這姑娘可不賴,五官端正,眉目秀朗。每天,老申都看見她忙碌的身影。喂豬喂雞,掃場燒飯,在自己門口那塊地里干農活。手腳麻利,身板子不弱,是個農村好媳婦的最佳人選哪!兒子已到適婚年齡,趕緊,這么好的閨女可不能給別人家搶去。
申大爺悄悄打聽了這戶人家情況:兩兒兩閨女,這是小閨女,已經二十三了。
在一個陽光明媚,雞鴨歡啼的早晨,申大爺找了個媒人就把這事給定下了。
媳婦上門后,申大媽就擺起了舊時婆婆的架式,給媳婦定了不少不成文的規矩。比如,一家子的早飯必須兒媳燒,家里屋外收拾必須兒媳來,地里農活兒媳要搶著干.....
要說這個新媳婦,真是沒得挑。要樣有樣,要貌有貌,大方得體。屋里屋外,廳堂灶臺,地里田頭,樣樣拿得出。小嘴還甜,逢人便叫。人人羨慕,就申大媽不滿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作,不作不死啊!
那天,我正在家吃飯,就聽到外邊突然響起了申大媽的罵咧聲。不一會兒 罵咧聲變成了嚎啕大哭。
我放下碗筷,三步兩步跑到與我家一戶之隔的申家,已經有好些人圍在她家門口。只見申大媽正坐在大場泥地上,披頭散發,哭爹叫娘,褲子上,衣袖上,還有臉上,都沾了好些灰土,真個是一副灰頭土臉樣!
人越來越多,她越來越來勁。雙手拍打著場地,伴著嘴里的哭訴,很有節奏感。
我不活了,這個媳婦不把我當婆婆啊!我就說她一句晚飯燒遲了,她就反嘴,說她不是我們家的奴隸,做累了,誰都有不想動的時候....你們聽聽,她還有理了....
申大媽哭訴著,每字拖得長長,說唱一般,大家像看猴子,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申大嫂子這時拿著個包裹,從屋里走出來,看了婆婆一眼,說了一句:我沒有錯的地方,我不會認錯!說完直奔娘家方向。
這時,申大爺放學回來了。他一看這情景,臉"刷"一下紅了。來不及架好自行車,一把拉起撒潑的申大媽,猛地蹦出一聲驚雷:快死屋里去!丟人現眼!太陽穴爆著好粗的青筋,臉漲成豬肝色。第一次看到申大爺發火,還真有點嚇人。
申大媽沒敢說一句話,半推半就地回了屋。沒過兩天,申大嫂子也回來了。據說是申大爺硬逼著兒子帶著他娘一起去賠禮,從人家爺娘手里帶回來的。
自從這次小風波,申大媽像變了個人似的,對媳婦好得如親閨女。申大嫂也是明理的人,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哪家過日子沒有個鍋碗瓢盆碰?自此,婆媳關系處得比娘倆還親。
第二年開春,申大嫂子生了對龍鳳胎,大喜事!老兩口合不攏嘴。一大家子的心像那豐收季節的向日葵,粒粒緊靠,日子越過越紅火,村里第一家蓋起了樓房。
一轉眼,二十年過去了。兒女的兒女都快成家了。申大爺自退休后,老兩口種了幾畝口糧地,房前屋后種些蔬菜水果,自給自足,還能鍛煉身體。
前些年,申大爺查出肝上有些毛病。申大媽嚇得直哭,找偏方,熬中藥,全程監督他的飲食起居。一年后去復查,竟然好了。
申大爺遇事還是會罵老婆子:文盲一個,可怎么聽怎么像是在說:老婆子,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