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陽直射點已是北移到極致,巨大的能量充斥著整個大地,萬物便似中了魔咒,不得不接受著灼日的考驗,差點兒不能挺過去。
村子里人家的煙囪中緩緩地攀爬出幾縷煙來,成群的公雞站在屋檐下鳴叫,和雞窩里正下蛋的母雞聲相和,儼然是一個整齊的唱詩班。被鐵鏈拴住的大黃狗焦急地吐著舌頭,它嘗試了幾次水槽里的水,可是卻沒人告訴它,那水,比它的舌頭還燙。
云香和男人還在麥地里,飛快地揮動著手里的鐮刀,那動作仿佛是一場充滿藝術氣息的舞臺劇。連續,且靈活。
云香的臉龐像是無知者卻偏偏喝了兩大碗酒似的通紅,鹽分已積攢得夠多,汗水依舊賭氣般從額頭淌下,不斷的沖刷掉一層層鹽分。汗水流進了眼角,云香也顧不得再撩起衣角擦一擦,只隨便眨巴幾下眼睛。這一動作不僅沒有好受點,鹽水反而刺痛了眼睛,更加迷糊了視線。
云香只是隨著本能,左手抓住一把麥穗,右手伸出去、再拉回來……云香大概沒有察覺到連那麥穗也是燙手的。
田地里失了屏障的螞蟻,紛紛挪動陣營,它們的腳步也趕不上云香的手速。云香想著若是能用自己的汗水為螞蟻們下場大雨,那也是極大的功德一件了吧!
男人直起曬破皮的黝黑的背,看著眼前的大片金黃,打破了持久的沉悶“:早告訴你要早兩天割麥子,你偏不聽,就知道給娘家人干活,天氣預報說明天開始有暴雨嘞!今天干不完這些活,今年一年可就白忙活了……都是你這個破落戶兒……啊……”
云香嘴角的筋抽了兩抽,牙根兒隱隱作痛起來,她的眼神兒露出些許埋怨和無奈,終于還是默不作聲了。
云香的思緒層層頂上心頭,十多年前,云香的大哥大姐們都已成家,孩子都可以和她玩耍了。作為母親最小的女兒,父母多少顧忌街坊四鄰的流言,托人在附近幾十里給云香瞅了個年輕的小伙子。
云香躲在屋子里哭了一夜,看著窗臺上的蠟燭一點點消逝,全部化成蠟液,最后從窗沿流到地上,凝固成永恒。
一夜就是一輩子啊!蠟燭的?云香的?
云香活了大半輩子,遇到兩件事,使她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干流盡了。
大兒子出生的時候,是多少年前呢?云香記不得了,只依稀曉得那是一個春天。春天,多么得意的季節!
那天清晨,全家人高興得無所適從,男人抱著孩子就像捧著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玉。村里人都知道了云香生了個兒子,往后全家人走起路來腳底生風,簡直威風凜凜!出門總得望望天,老天爺可真是長眼吶!
那段日子是男人對云香最好的時候,天天都燉豬蹄湯,云香吃膩了,改換雞蛋羹……
懷孕的時候,云香天天吐,吃什么,吐什么,瘦的不成樣。那時候,她覺得做女人真可怕,活生生折騰死人。要是有下輩子,她勵志投胎做男人,不,投胎一個好人家,男女都不打緊了吧!
現在大概是母憑子貴,之前受的苦,受的氣全部翻盤,此刻只管做一個生了兒子的有福氣的女人。
后來,就是一年后,準確講,是十一個月以后,云香深刻的體會到,果然,福氣是不為女人所有的,至少不屬她所有。若是沒有資格享受,即使得到,失去的時候,也會讓你為占有的時候痛不欲生。
兒子得了一場病,在村里的小診所看了許久也不見好,醫生說怕是得了“惡疾”……
年幼的生命就那樣夭折了,云香接受不了,抱著溫熱的小身軀,她覺得自己在做夢,這一切怎么可能是真的。
她甚至給兒子取好了名字,吉安,一輩子吉祥安康,多么美妙的名字。云香不敢相信,這個名字再也用不著了。
她應該哭,拼命的哭,小孩子哭一場便可了事,她哭不出來,也不愿了事。
吉安下葬那天,云香看著自己的父母,看著自己的兄長姐姐們,以及那一群生龍活虎的孩子,莫名的就哭了,那一哭,實實在在的證明云香失去了最貼心的東西,這一切都是發生過的。
她真的不遺余力的哭,為著失去的孩子,為著自己懷孕十月的痛苦,為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云香潛意識自私的想,還沒下地走路就匆匆的回去了也好,免得過個十幾年,走的時候那才真可惜。自己花十幾年去捧著,依靠著一個生命,中途卻折斷了,倒不如不要那苦心孤詣經營下來的依靠。
不能想,不能忘。
二
小兒子在別家玩耍得餓了,在田邊哭嚷。云香這才意識到已經過了正午,許是幻想,毫不費力地便能嗅到飯菜的香。云香邁開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安慰哭得傷心的兒子。留下男人在那忙活,在碩大無比的太陽眼皮子底下,大地也是沉默的。
忙到月亮高升,妥妥的大白玉掛在頭頂,清絲般的涼風撫過汗濕的脊背,大片的麥地被剃成了齊刷刷的寸頭,金黃色的寸頭。干完活的云香感覺自己就是那風,雙腳緩緩離地,片刻就可以飄飄然。
第二天午后,果然下起了暴雨。鄉村的天關乎人們的性命,這樣的不負責任,可太不把別人的命當回事兒了!可是這世道,誰都可以不負責任,怨不得天也被感染了,十風九雨的順當日子誰記得是多久以前呢!
家里的母貓生了一窩貓崽子,大貓總是一口叼住一只貓崽子在屋子里挪動,從樓頂到灶頭,窩里到炕上……夜里悉悉索索的聲音不斷,糧食浪費了不少,老鼠卻半只沒捉過。道是:貓鼠為鄰,兩不相傷的和睦境況。
樓頂上的老鼠倒是見勢猖狂,夜里躥跺起來沒個完,也有氣焰過勁兒的,有只老鼠直接從樓頂板板縫間掉了下來,倒沒摔死。
上初中的女兒幫襯著云香摘藤葉的時候,舉起一片翠綠的葉子,上面有只螞蟻,焦急的爬來爬去,女兒問她知道為什么螞蟻從百層高樓掉下去卻安然無恙?云香笑呵呵的說“:因為螞蟻輕唄!”那只摔不死的老鼠大概和螞蟻摔不死的道理一樣,重量輕,地心引力不夠大。
云香和大女兒費了好些時間,終于讓那只“有驚無險”的老鼠死在地上,即刻把非法入侵的物體驅逐出境。男人嚷著把貓崽子都送人了去,留下這一群無用的東西還得“損兵折將”。
頭幾天,母貓急切抓狂的叫聲穿透著整個屋子,孩子們找不著了,一只也沒留下。母貓窩在窩里,不吃不喝,它大概以為這樣的抗議會有效果,人類看見了就會把孩子還給它。母貓見了云香便叫喊,滴溜溜的大圓眼睛充滿希望的瞅著云香,云香訓斥道“:叫什么咯!再叫也沒有用,誰讓你不看好自己的兒?”
母貓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埋下頭,綿軟無力的叫了兩聲,扭過身子,緩緩挪動著腳步走開了。
這樣的事兒多了去了,不必上心,云香想,再過不久,餓慌了的貓照樣會恢復正常,活蹦亂跳,沒了的孩子很快就會忘到后腦勺去,再生下一窩貓崽子,照樣歡喜……
這個場景好像在哪兒見過,感覺很熟悉,云香想不起來了。
玉米棒子的顆粒慢慢飽滿起來,胡須變得濃密,淡淡的香味散發出來,三五個頑童鉆進濕熱的玉米地里,扯掉粘人的蜘蛛網,撥開鋒利的葉片,專撿大個兒的挑。剝開玉米鮮綠的外殼,裸露出亮黃色的玉米粒,掰下來揣在衣服里,回家就能吃上美味的煮玉米。
運氣好的話,深夜里會有野豬從山上下來,趟過河,好一番“光顧”。第二天孩子們又能吃上一次豐盛的煮玉米,這次不用找人“頂包”,怎么不是好運氣?
孩子的開心歸孩子,這個時候大人們總是會發愁,野豬這樣的畜生真是造孽,指望著一年的好收成幾次就被糟蹋完了。村里的人想法設法的驅趕野豬,放鞭炮、敲鐵桶、吆喝之類……
于是夜里村子里間歇不斷的傳來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云香想笑,這可不是除夕放鞭炮嚇跑妖魔鬼怪一樣么?除夕夜里的妖魔鬼怪怕不怕云香不知道,也沒見過,但摧殘玉米,糟蹋莊稼的野豬,就是云香見過最可惡的妖魔鬼怪。每次想到自己一直以來捍衛的東西有被破壞的危險,云香牙根兒的陣痛就會傳遍身體里的每一個神經,久久不能散去。
村里前兩年修了路,大家都說日子變好了。晌午頭上,大家聚集在村頭的李叔門口,在凳子上乘涼兼閑聊。遠處傳蕩著賣桃子的叫喊聲,眼見一個身著幾處補丁布衣的寸頭男人,拉著一輛架子車,卯足了勁兒的往陡坡上奔,因是低著頭,尚看不出年齡。只見額頭青筋暴起,發間的汗水如雨后的熱帶雨林,從遠處看金光閃閃。右腳上的軍綠色解放鞋已脫膠,大拇指像個被揭穿的小偷暴露在外,都是慣犯,不見得多羞愧!
這景象很容易讓人想到拉三輪車的祥子,不同的是,祥子拉的是人,架子車上拉著滿車粉嫩滾圓的桃子。
屋檐下的人看見此番景象,紛紛上前搭了一把手,這才發現車后跟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難怪拉車的是個男人,卻聽見女聲的叫賣聲。叫她老太婆皆因她牙齒已所剩無幾,頭發也是干燥稀疏,短而雜亂的分布在那額紋橫生的額頭之上。老太婆一手叉腰,一手扶著車邊,慢慢挪動腳步,并未使出多大勁兒。
剛一上了陡坡,拉車的男人便松開架子車車把手,扯下肩頭助力的繩子,一股腦兒的坐在了滾燙的地上,雙腿直直的伸展開,大聲地喘著粗氣,云香感覺他嘴里吐出似乎是火,瞬間便可燎原。
老實的男人一口氣喝完了村里人拿來的大碗涼水,大伙兒都湊上去看桃,老太婆撿了一個桃在袖子上蹭了蹭,做做樣子,白色的毛留在黑色的衣服上并不突出。老太婆扣掉爛掉的半邊,大口吃了起來,桃子的水分順著她的手指一直流到地上,幸好桃子比較軟,云香真擔心她僅剩的幾顆黝黑的牙突然掉落下來。
老太婆邊吃邊說“:我這桃特別甜,一塊錢一斤,都是我從自家拉上來的,遠著呢!在下面賣都是一塊五一斤,大家放心買放心買!不虧大家的嘞!”說著邊拿起桿兒稱招呼大家,有人涂個新鮮便稱個兩塊錢的,云香也挑了四個大而圓的,末了,大半車桃子竟也少了一半。
老太婆看見云香,露出突兀的牙床,笑呵呵的說“:你的頭發倒好,可以賣錢。”
云香看著老太婆稀疏的頭皮說“:你的是賣掉了?”
“不是,我的頭發又干又細,收頭發的不要”說著摸了兩把自己的頭發。
云香看著老太婆參差不齊的頭發,說“:我不賣頭發,我頭發掉得多。”
老太婆不以為然的吧唧著嘴“:你的比我的好,可以賣三十,我見過收頭發的。”
云香并不做聲,一來,老太婆的發型太丑,見不得人,那收頭發的人技術大概也好不到哪去;二來,老太婆的頭發如此稀疏,頭皮也露在外面,云香怕多說一句自己也變得和她一樣。于是云香很無意地扭頭向家走去,三十塊錢也不能讓她愿意變成老太婆那副模樣!
三
八月,是采松果的季節。村里的男人女人齊齊出動,各個山頭,但凡是有松樹的都會被橫掃一空,綠油油又油膩的松果被裝進袋子,再被堆放在屋子里的空地上。松鼠們若是見到這個場面,肯定會感嘆整個冬天都不需要再備糧食了!
云香和男人扛著大袋沉甸甸的松果,漲紅了臉,喘著粗氣,痛苦而快樂。
有外地的人開著大卡車(當然也有騎著摩托車的),操著一口洋腔,從村頭到村尾,喊著“:收松果嘞,收松果嘞!”
大女兒認為自己長大了,能做得了主了,主動的叫來了那個滿臉胡須的中年男人,指揮著把家里的松果都賣掉了。末了,拿著換來的三百塊錢,覺得自己很是了不起,可以向父母邀功了。
黃昏,李大爺背著手從村頭走過來,裝作滿臉不在意的問道“:囡囡,你得是把松果賣的五毛錢一斤?”
大女兒點點頭,李大爺笑著說“:哎喲!價錢都漲到八毛嘞!你這下可糟了!”
大女兒一股熱氣兒充到腦子里,淚水模糊了眼睛,躲到門后面再不出來。
傍晚,家里炸開了鍋,男人的罵聲鋪天蓋地,碗摔碎的聲音以及盆哐啷的聲音,回蕩在整個院子里。小兒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坐在門口的石板上哭得稀里嘩啦,大女兒躲到河邊的香椿樹后,若是此時回家定會被打。
看著桌子上的三百塊錢,紅得灼眼,云香感覺自己的心沉到了湖底,無法呼吸,三張錢從旁邊飄向湖面,云香想抓住,又無能為力。感覺臉頰一涼,云香伸出長滿老繭的手想擦把淚,卻什么也沒有,大概是錯覺,臉倒是被滿手的松油黏了一把。
夜深了,老爺子拉著死犟的孫女回來,男人似乎消了氣,臉上卻依舊掛著羅生門武士般的喪氣,雙唇緊閉,肌肉下垂,眼里透著寒冷和可悲的目光。誰人都無話,只有那滿屋子的松果發出淡淡的香味兒。
隔了幾天,那收松果的中年男人又來了村里,云香的男人狠狠的質問他怎么要哄騙一個小孩?中年男人馱著肥胖的肚子,手背在身后,皮球似的臉上露出了靦腆的笑容,卻也不知怎么搭話!
男人依舊把家里堆的松果賣給了男人!這次,誰也不吃虧!
農村的人的日子過得是相當的明白,二十四節氣,什么日子該干什么,不僅人牢牢的記在心里,莊稼地也明白,大雁南飛,樹葉黃了,玉米也成熟了。
村子里的人無一例外的在玉米地里穿梭,手一掰,一個玉米落在筐里,利落迅速。鄰里之間誰家人少,便互相幫忙,今日你來幫我家摘玉米,明日我去你家幫忙,這樣活干得比較快,年年如此。
黃昏開始,大家便在家中撕掉玉米殼,再分類,把質量差的喂家里的雞,把質量上乘的綁在一起,最后掛在房梁上風干,留到年底磨成粉,粗的給豬吃,細的人吃。
村里的老吳誤食了自家女人放在桌腳,下了老鼠藥的饅頭,不省人事。云香聽說男人午飯時分吃掉饅頭,不過半小時便發作,還沒出門便暈死過去,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村子里的人圍在炕頭,有的籠著袖子,有的伸長脖子,面部表情倒時焦急的一致。醫生趕到搶救了兩個小時,或許是三個小時,給他洗了胃,掛了水,終于是留住了一口氣兒。
圍著炕頭的人似乎也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很是感慨的說著這個男人命真大,若是別人怕是早都不行了,就是不知道會不會留下后遺癥?腦子會不會受影響?當真是村里醫生的醫術不賴,亦或是老吳家的女人下的藥量不夠足,老吳隔了半個月便生龍活虎了。
老吳的身體確實是村子里數一數二的,早些年靠販賣木頭養家的時候,老吳扛著二三百斤的木頭走起夜路半點都不含糊,其他男人沒幾個能敵得過。
老吳體力好的話題遠不如他誤食老鼠藥差點身亡的事傳播得廣,附近村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便討論:老吳她老婆在外有人了,便故意下毒毒死那老吳,如此就有機會與奸夫私奔了……
老吳知道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不是自己親生的,她女人要滅他口,好保住自己的名聲……
……
流言經久不息的傳播下去,他們沒有找到老吳老婆與人通奸的蛛絲馬跡,也沒有找到奸夫,倒是頗為可惜。于是日后聚齊,還是討論老吳中毒未死命大更具有傳奇色彩!
待十月底,大黃牛耕完所有的地,今年的農活便結束的差不多了。村子里有錄音機傳出的唱戲聲,似乎是清閑起來了,云香是個杞人憂天的主,她清楚地知道日子不會輕松的過。
掃完的樹葉明年還得長出來,豬吃完了下頓還得吃,大雁明年還會飛回來,莊稼收完明年還要種……
日子一天一天數,一個禮拜一個禮拜數,一個月一個月數,還是一年一年數,都是循環往復,周而復始的。
云香一如既往地做著一日三餐,操心著過年豬能殺多少斤肉,孩子冬天穿的棉鞋,柜子里的麥子和房梁上的玉米能吃多久?明年會不會風調雨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