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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中的時候,三毛彈得一手好吉他,風靡整個校園。
我故意損他:“你這藝名起的不好,弄不好還有抄襲的嫌疑。”
三毛沒有理我,坐在主席臺邊晃著雙腿,仰頭看看天上的月亮,抱著吉他,漫不經心地撥了兩個音。
正是中秋,像我們這樣不愛回家的野孩子少之又少,平日里熙熙攘攘的操場空得不像話。風聲呼嘯,我們像是置身于四面楚歌。他撥了撥弦,樂音裊裊。
他說:“叫‘三毛’,取的只是一個精神象征。”
我覺得好笑,問他:“怎么,你也想到處流浪?”
他有些奇怪地看著我:“不可以嗎?我的夢想就是要當一個吉他手,漂泊流浪,彈遍大江南北——四海為家!”
在往后無人的長夜里,我時常想起他合攏雙手向天空喊出最后四個字的樣子。四野空曠,堅定的話語陣陣回響,像是落在鼓點上最重的一擊,震得我心潮澎湃。
我想起心中那個不為人知的小小想法,竟有些蠢蠢欲動。
“我知道你想去南方的那個大學。很難又怎樣,別人不理解又怎樣,想去,那就去啊。”
空蕩的操場上,他的聲音是明快響亮,附近教學樓的聲控燈亮了幾盞。
我莫名其妙地被感動了。
我拼命給他鼓掌,只想要再熱烈一些。
很多年以后,我都沒有忘記他對著天空喊出的那些話語,和那個鏗鏘有力的夢想。
在那個寒風料峭的冬日里,天色昏暗,他卻光芒萬丈。
我也以為,他會淬煉出一身鋒芒。
-2-
高中畢業那年,我和三毛分道揚鑣了。我力排眾議考去了南方的大學,選擇了家人極力反對的專業。他說,他要去北方開始他的夢想。
南方的生活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在圖書館和實驗室兩地奔波的日子里。我時常會想到三毛。
他在我對夢想望而卻步的時期給予我追夢的勇氣。他曾經像星芒一樣閃耀,他告訴我,想去,那就去啊。
我感謝他,也崇拜他。
我想,無論怎樣,我也絕對不能放棄。三毛,他也在堅持啊。
我曾一度把三毛為夢想的執著與堅定當做信仰,只是沒想到有那么突如其來的一天,被我置于神位之上的信仰,竟也能如一灘爛泥般跌落神壇。
再看到三毛時,我想起曾經在一篇報道中看到過的一句話。
“就像少年時看到聲嘶力竭的吉他手,頭發像火紅的太陽。我本以為你會如夸父追日一樣歌唱到死,卻在多年后看到你穿上了藍若秋水的衣裳,在一個西餐廳彈唱。”
三毛的境遇比那個聲嘶力竭的吉他手還差些,他沒有藍西裝,穿的是紅色的侍者服。
他在西餐廳里當服務員。
我像見了鬼一樣直勾勾瞪著他,閨蜜拉拉我的衣角,沖我耳語:“安安,你這是看上他了?”
“看你妹!”我拍桌而起,“三毛!我可不記得這家西餐廳歡迎流浪的吉他手!”
三毛面不改色,好聲好氣地回答:“如你所見,我只是一個waiter。”
我難以置信。
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好像,一直以來被你視為榜樣、答應帶你裝逼帶你飛的那個人把你拉到半空,卻突然松了手,一臉無辜地對你說:“你自己玩吧,我不飛了。”
我忍不住拍桌:“你他媽就是個大騙子!”
他笑笑,不置可否。
閨蜜把我拉回座位。我的眼眶頃刻就紅了。
那個被我高高捧在佛龕里的神像就這樣轟然倒塌,碎的節操都不剩。
他在我不懂夢想的年紀里就有了夢想,卻在我懂夢想的年紀里拋棄了夢想。
-3-
我像狗仔一樣天天在西餐廳里鎖定三毛,可就偏偏不去和他搭話。
三毛想來是被我的鈦合金眼瞪累了。終于有一天,他下班換下侍者服,和我說:“來我家坐坐吧。”
我警惕護胸:“你想干嘛?”
他朝我翻了個白眼:“我和我媽說遇見老同學,我媽說請她來吃個飯。”
在我的記憶里,三毛的媽媽是一個保養得當的貴婦人。而眼前這個滿頭白發皺紋橫生的老女人,和我記憶中的那個,大相徑庭。
菜色很普通,但是很美味。飯后,三毛約我到樓下散散步。
我叫:“三毛。”
他說:“我叫胡志深。”
哦,他不說我都忘了,流浪的吉他手才是我所崇拜的三毛,這個在西餐廳里當服務員的,叫胡志深。
我又叫:“胡志深。”
他應:“嗯。”
我問:“你不是一路向北嗎,怎么來到了南方了?”
他答:“地球是圓的。”
我想一拳掄過去。
可是現實與想象落差太大,不論是我心目中耀眼的三毛和這個隨俗浮沉的胡志深,還是我想掄一拳的豪舉和我此刻怯弱的哭泣。
我哭得驚天動地:“胡志深!你把三毛還給我!”
我覺得委屈極了。我因為他的一句話打定主意背井離鄉,絕了所有退路,打消所有疑慮,憑什么他卻可以肆無忌憚地停下腳步。
他也是被我逼急了,一臉悲憤:“安安,你能不能別那么小孩子氣?三毛早就在他爹死掉的那年一起去了!”
-4-
高中畢業那年,三毛北漂不到半年,其父便撒手人寰。
他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像是衰老了幾十歲,滿頭青絲已成白發。家徒四壁的慘淡,連他自己都懷疑是不是進錯了家門。
為了讓三毛無所顧慮地去追逐夢想,三毛的媽媽在三毛的爸爸病重之時,獨自一人力挽狂瀾,支撐起這個家,為的就是在怒發弄扁舟之時,好讓三毛有一個可以停泊的港口。
為此,三毛一直很自責。
他想,如果當年他不那么任性,他的母親也就無須受此番辛苦了。
所以他收了心,終止了流浪的計劃,帶著年邁罹病的母親來到溫度適宜的南方,想要陪她度過人生中最后一段日子。
三毛把我帶到他的房間里,取下了掛在墻壁上的吉他。還是當年的那一把,我認得出。
他為我彈了一段,技藝有進無退,看得出他還一直保持著彈曲練習的習慣。
“安安,她是我媽,辛苦了一輩子,我也要讓她享享福才是。”
“夢想啊,先擱一擱吧。不然我會抱憾終身。”
我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我不知道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
我想起我媽得知我報考的院校時,坐在床邊嘆氣。她說,你這么喜歡,那就去學吧,可別半途而廢啊。
我想起大一剛開學時她送我到火車站,我過了檢票口和她遙遙相望時,她踮起腳尖沖我揮手,望眼欲穿。她的頭發被風吹亂,露出了白根,然后人潮涌動,把她淹沒。
臨走前,三毛把我送到樓下,囑咐我路上小心。
他說:“安安,有時間多跟你爸媽通電話吧。沒有盡到家庭責任的人,沒有資格追逐夢想。”
我默然,點點頭。
我忍不住回頭又叫了他一聲“三毛”。
他沒有再糾正我叫他胡志深,只是沖我擺擺手。
我知道,三毛一直在他的心底,像一顆暫時曬干了的種子,總有一天會重新生根發芽。
那天晚上,我撥通了家里的電話。我聽著平日里最熟悉又厭煩的叮囑和數落,忍不住聲淚俱下。
我說,媽,我想你了。
-5-
15年初,三毛送別了他媽媽最后一程。
他辭掉了西餐廳服務生的工作,背上那把吉他,踏上了西行的旅途。
離開前一天,他專門約我出來。我祝他一帆風順,他祝我前程似錦。
陪著母親了無遺憾地安度晚年,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地走得毫無眷戀。
我經常逛他的朋友圈,有深夜地鐵隧道里憂郁的側臉自拍,也有被一群大山深處的孩子們層層圍繞的照片。
帶著一把木吉他,這就是他想要的流浪生活。
他的夢想曾被擱置,但最終還是在某一個機緣巧合的時間里,開花結果了。
前不久,我偶然聽到了林志炫一篇名為《給理想一點時間》的演講。他說夢想就像是一個橡皮球,掉在地上了也碎不了,撿起來就好;而親人卻是易碎的玻璃球,要輕拿輕放,不可以大意。
三毛曾經執念于橡皮球,摔碎了一個玻璃球。但還好,他幡然醒悟得早。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來不及陪父母認真地年輕過,那么,陪他們認真地老去,可好?
說走就走的旅行不是想來就可以來的,盡不到作為兒女的責任,又有什么資格去追求向往已久的詩和遠方?
給掙扎在夢想與親情邊緣的你。愿來日方長,你可執手所愛之人,或江湖策馬,或天涯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