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說回來就回來了,果真是一句哄騙母親的謊言。在遠離故土一百多公里的E城,在一切都深感陌生、孤獨和無助的新單位,我象一具擰緊發(fā)條的寫作機器高速運轉著。我榮幸而悲哀地進入了三個月試用期。
開弓沒有回頭箭,好馬不吃回頭草,這話是老輩子說毒了的。為了通過試用期而進入有固定薪酬的正式用工階段,我不得不日夜伏案,一字一句、一頁一頁地寫。那些天,對于我來說,沒有白天黑夜,沒有周六周日,只有印有淺紅虛實線條的材料紙、滿瓶滿瓶的藍黑墨水和那支字越寫越粗、筆尖越寫越滑順的英雄牌銥金筆。那是交畢兩篇論文后領導大人一時高興賞賜給我的。
就是這支筆,三個月來把我右手中指靠近食指一側擠壓得凹陷進去了,進而生出較厚的硬膙,摸上去木木的。三個月,我基本上沒多少時間走出辦公樓的大門。晚上,是連續(xù)大半通宵在辦公室上里打草稿,只有咝咝作響的熒光燈陪伴著我;白天上班時候,就蹲在打字房里,逐字逐句地把寫就的草稿念給打字員蹇姐,包括一個個標點符號。
蹇姐也是剛接手一個多月的新手,業(yè)務不夠熟套,找字慢,打出的錯字也多,也不懂得頂格、換行等文字編排的基本格式要求,有時打出的二稿、三稿,明明是我一再修改調整了的,但她幾乎還是改不過來。而且,看得出來,她可能也就小學或者初中文化水平,識字不多,稍微生僻、文氣一點的詞語反復念幾遍不說,還要一筆一劃地再寫在紙上,然后又不得不靠她在一個個倒放著的鉛字盤里尖著眼睛找尋出來,而后調整打字針頭打印在用滾筒固定卷好的蠟紙上。
記得之前在學校,我們還是使用的手工刻字,叫刻鋼板。就是把蠟紙平鋪在長條形的有著細微粗糙感而又分布均勻的鋼板上,嗞嗞嘎嘎地刻出需要刻下的文字、數(shù)字等。特別是每年春、秋兩個學期的期中、期末考試卷子是必刻無疑的,一刻就是幾個小時,眼花臂酸指痛。而這種鉛字盤打印機效率確買相對要高些,打出的字也工工整整,規(guī)規(guī)矩矩,漂亮養(yǎng)眼。但我不會;而且在我看來,這樣效率低下、錯舛重復的勞動,倒不如刻鋼板要省事些。
而孟股長和單段長對材料的要求是相當嚴格的。尤其是單段長,是連一個句號、逗號都不放過的。單段長是個心思綿密的人,而又貪多務得,好大喜功。匯報材料也好,工作總結也好,經驗交流也罷,幾乎經他一改一加,原來的篇幅要增加一半以上。
那時全段每年的“兩會”是板上釘釘,雷打不動的,年末臨近臘月小年的總結表彰會,春節(jié)十五過后召開的職工代表大會。一般來說,一個全年工作總結在一萬五到兩萬字之間;一個職代會,光一個段長工作報告就在三萬字以上,加上這草案那決定,大會決議以及開閉幕詞,總起在八到十萬之間。而這,基本上都要由我一個人拿出草稿,經領導反復修改后最后才能打印成正稿。當然,油印、裝訂基本上不屬于我的工作范疇,有時只是替打字員幫哈忙。
在這樣緊張、繁冗,高強度、高難度、高追求的腦力勞動中,我原先在學校掌握的知識根本用不上,一切都是新的,包括思維、語言文字風格。于是,我無法象在學校備課東抄西摘一樣偷懶,不得不加班加點,熬更守夜,冥思苦想,深入挖掘,常常都是寫到凌晨二三點鐘。
有時,臨到一天的下班時分,領導踱到辦公室來,先瞧瞧看看,然后拍拍你的肩膀:小譚呀,這樣吧,你先把你手頭的材料往后放一放,明天上午要到xx參加一個匯報會,你晚上多辛苦哈加個班,趕個發(fā)言材料,明早7點左右先給我看一下。然后,說個一二三四幾條筋,如何如何。之后,拎著包步履輕松地走了。……
自此,神經衰弱癥長駐鄙人頭部,不離不棄;而我,在幾個領導碰頭后,也幾乎沒有什么懸念地通過了“狂轟濫炸”的試用期。
后來,正式上崗了,原以為工作強度要小一些,可現(xiàn)實擊碎了我茍且的一廂情愿。
在我被“嫁”到段里的那個時期,正是單位連續(xù)攀登晉級,爭創(chuàng)省級和省級最佳文明單位的激情亢奮期,活動多,會多,交流多,接待多,上級檢查多,各種大小材料包括總結、匯報、經驗交流、領導講話稿等,每天每月每年紛至沓來。而我,還必須要摸準領導的心思和意圖,有領導想得到而說不出的你要寫出來,還有是領導沒想到的你更要寫得出來,等等,等等。
開始,領導還說個大致觀點或想法,后來領導更忙了,白天要接待聯(lián)系,晚上還要聯(lián)系接待,這邊桌子剛下,那邊桌子又上;這邊喝得醉醺醺,那邊唱得脖子粗。于是乎,領導再沒時間有想法有觀點了,只交待開個什么會講個什么話,一切都靠你去揣磨去模擬去發(fā)揮去拓展,這就象搞科學研究一樣,沒有止境和終極,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可是材料打不走,急時派不上用,跟不上單位精神文明創(chuàng)建如火如荼的速度,領導也看出了問題所在。
于是,單段長同意并介紹我把材料拿到舞陽壩的曾氏打字店里打,打一次簽一次字。
曾總和他老婆,聽說是湖南人,但說話不象主席那樣鼻音濃重,反而有些嘰嘰嘖嘖的口音,好多話一兩次聽不懂。
但我很喜歡店里的那個打字員,后來聽說是曾總的小姨妹兒,姓杜。她也戴著副近視眼鏡,而且度數(shù)比我高,纖弱的身材,有些瘦削的鴨蛋臉,只是臉上的皮膚白晰中有些暗褐的青春痘斑,讓人覺得并不是美女系列。然而她口齒伶俐,反映敏捷,看文、選字、打字快而準,相應的標點符號不念,她曉得該打什么號。
更讓我十分佩服的是,有時我們單段長修改添加的文字我都半天認不出來,拿不準,她卻打出來了。單領導的字小而密,勾勾連連,向兩邊鼓起,如同他的心思叵測一樣,認全他字的人幾乎沒有,有時去問他自已他也還要看半歇。他的字在單位難認是被公認了的,而在這方面,我還算半個專家呢。可小杜,有時實在是她認我認都認不到了,她卻根據(jù)上下文意思兀自打了出來,然后問我可不可以。這,不得不令我刮目相看,暗自贊嘆。
那時,她大約也才二十左右,竟有如此識文斷字之功夫,使我不時涌冒出一種他鄉(xiāng)遇知音的感覺。
她說話特快,雖也有些嘰嘰嘖嘖的口音,但一口白牙鑲嵌在紅唇之間,象天然就排整齊了的珠玉,讓人一望而呆。
說實在的,在打字店打材料,減少了我很多不必要的重復勞動;而且,不言而喻,于枯燥的寫材料工作中又平添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有時甚或可以偷偷地放縱一下自我安慰的想象。
但是,工作的強度和壓力絲毫沒有減弱。一篇材料盡管摳破腦殼、搜盡枯腸寫好打好呈交領導,但一看領導東添西加、這圈那改搞得面目全非,那種自得的成就和自豪感陡然煙云蕩盡。我暗暗告訴自己,要把一個地道的教書匠變成一個成熟圓通的文秘,前面的路還長著呢。
于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氛圍中,我也幾乎沒有時間去想念母親,更不用說回家探望了。平時,我也盡量壓抑這樣的思緒和念頭,一旦冒出想念母親的星火苗頭,我便強制性搖搖頭,咬咬唇,心里告訴自己:不想不想,不能想,心思不集中,材料又交不了差了!
每每,只有夜深人靜上到三樓那間領導特許我打住而無需交費的單間職工招待室里休憩的時候,當我三刨兩爪洗嗽完畢,拉滅電燈躺在棕繩繃子床上,在黑漆漆的寂靜里,在無聲無響的孤獨中,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念起母親來了——我聽到母親掌著燈扶著腰墻去看豬圈牛圈羊圈自言自語說話的聲音,在茫茫無邊的夜空中彌散;我聽到她深夜躺在錦房屋那籠補了又補的棉紗帳里,咯咯咯地一直咳個不停,直到咳得我不安、心疼、抹淚;我聽到她雞叫頭遍時,因兩腿風濕性關節(jié)炎發(fā)作而疼得天一聲媽一聲地慘然叫喚……
那個時候,我多想回到母親身邊,陪她說說話;甚至,我多想把那些咳嗽、那些疼痛轉移到我的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