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包里有一張掛號單。腫瘤科,主任號。
那是一個物質和情感都匱乏的年代。她卻如春風般滋潤著每一個人。
還飄著雪的大年初二,父親用一擔籮筐挑著我們姐妹以及拜年的紙包的各種禮,踩著厚厚的雪,去外婆家。那是最早的有印象的去外婆家。后來,爸爸媽媽踩一輛單車帶著妹妹,我們姐妹踩一輛單車。那個年代,沒有旅游,沒有其他親戚家串門,去外婆家是一件歡呼雀躍的事情。
外婆篤信菩薩。她不知道菩薩和佛的關系,只知道簡單執著的每月初一十五,燒香拜菩薩。房子里,屋后,到處都有各種菩薩。連外婆家后山,有一次在那玩完后回去腳痛,外婆說是踩到“靈官菩薩”了。房后曾經有一棵很老的桂花樹,每到八月,很遠,就聞到花香,沁人心脾的香,合著很遠就能聽到的大嗓門。
那條田間的小道,曾是每個周末的期盼。
大黑狗的尾巴,不知什么時候被人砍到只有一小截,卻毫不影響它如主人般的熱情,遠遠的,就爬到身上來,像個取寵的孩子。
房前是幾顆大橘子樹。印象中從來不知道橘子是橙色的。青色的橘子,稍微飽滿點,就被我們摘來吃了。想想那個酸,口水都即刻下來。
只記得外婆家有很多大竹籃。春天,外婆挎著籃子,給每個孩子發一個小些籃子,一個小木杷或一根棍子,一群嘍嘍兵,跟著她上山拾蘑菇了。印象中有一次,碰都一個雞屎菌的窩,大大小小好幾口人一個人裝了一籃又去了一趟,才將菌子采完。
秋天,是各拿一把剪刀,去山里摘毛栗。小個的毛栗,裂開嘴后,黑黑的比豆子大兩倍的子實就露出來了。咬開子實,里面是甜甜的白白的肉。最多的時候,外婆家的一間房里,堆滿了我們采摘來的毛栗。漚上一個星期,下周末再過去的時候,就只需要拿個袋子,用腳在地上用力一擂,黑黑的子實就自己滾了出來。沒有成熟的,便需要用剪刀很有技巧的剪開,剝出肉來。經常,手被扎得出血。
后山的茶葉,外婆一遍一遍的摘。不錯過任何一片能擔當泡茶任務的嫩葉。帶的茶瓶,被埋在茶樹底下,第二天去,刨開土,拿出來繼續喝。茶葉被當成隨手禮,送給這個送給那個。
被查出胃部腫瘤的那天,正是我的生日。買好了火車票準備去另外一個城市,與男友一起過生日。大早上被通知外婆上來看醫生了。匆匆跑去,幫外婆掛好號。頭歪在一邊的外婆已經沒有了力氣大聲叫我們的名字。嗦嗦的伸手去口袋,掏出兩百塊錢來遞給我,讓我買吃的。強忍眼淚擠出笑臉和外婆笑著說,我已經長大了。轉身,已是泣不成聲。
外婆十多個孫子孫女,每個人每年的生日,她都記著。想方設法送去她自己找來的東西。開水焯過的梔子花,自己撿的苦楝磨成粉后做的豆腐,雞鴨,鳥蛋....各種農村人能想到的物件。不論路有多遠,她都走過去,邊走邊沿路賣她自作的甜酒藥丸。
那個年代,農村剛能吃上飽飯不久。湖南算比較早擺脫饑餓的省份,還有省份的農民因為水災或其他災難而流亡。記得,有一個安徽過來的老太,沿路乞討,到我家時,家里正吃完飯。外婆二話沒說,直接去裝了滿滿一大碗飯,蓋上自家煎豬油的油渣,拖了把椅子,一起送了過去。兩個不通語言的老人,就在那比比劃劃聊著。
讀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個書包,那個綠色的,里面是皮革的挎包,是外婆帶我們回去時在路上買的。
農村的孩子,那個年代用個新的東西,真能記一輩子。
外婆的聲音,很大。但從沒和人吵過架。兩個媳婦,和和氣氣相處著。大家共同維護著大房子的衛生,家里天天很熱鬧,很多村里的人喜歡過來坐。
大學后,越來越少去到外婆家。有一次,外婆見到我們來了,躲在門角哭得像個孩子。我們焦急的上前問詢,才知道,原來是她把我們買給她的手機,連著衣物一起泡到了木盆里,手機沒用了。外婆囁嚅著“你們費心費力把這么好的東西買給我,我這么不受用”。那一刻,真心發現外婆是老了。老到回到了我們小的時候,要人哄。媽媽掏出自己的手機塞給外婆,告訴她,“這個不貴”。那時候起,見外婆越來越少了。
曾經,不管天多黑,吃飯的時候,總是能在飯碗底下扒拉出一個荷包蛋。橫七豎八擠在一張小床上的娃們,即使沒燈,也經常嘴里被塞滿梨子罐頭菠蘿罐頭。
每次離開,外婆都在身后念“回去莫玩水,要聽話”一串一串,我們則知道她的習慣還沒等她說完,便直接一串一串“好好好”回復。
拐角的橘子樹,曾是外婆送我們必定站好久的地方。
我沒有去拜過她的墳塋。
堂屋里,她的畫像,也是經常快速掠過,不忍看。那滿頭白發,滿是笑容的臉,總像是在眼前,卻摸不到她。
外婆重男,但不輕女。每個孫子孫女,都平等布澤她的愛。送外婆上山的時候,哭得最兇的,是她的孫子孫女們。
簡單的鄉村老人,潤澤著這些孩子的心靈,把善,愛,用行動傳播給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