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墳?zāi)梗钪亩际撬廊恕?/p>
2024.2.27
1
從小到大,許晨都覺得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暗處窺視著自己。
處于恐懼,他堵死了房間里門窗上的所有小洞,連穿網(wǎng)線的小洞和水管周圍的縫隙都用打濕的衛(wèi)生紙糊的死死的。
直到那天夜里……
睡夢中,一根電鉆悄無聲息的穿過墻面。
許晨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腦袋里那種眩暈感依舊讓電鉆的聲音顯得朦朦朧朧。
他瞪大眼睛,看著那根電鉆穿過墻面,抖落著無數(shù)墻粉從自己眼前經(jīng)過。
墻上出現(xiàn)一個細小的洞口,那邊有一雙眼睛。
可他不敢去看。
很小的時候,他也曾在門上的小洞里看到那雙眼睛,隨著他的移動瞳孔也在不停的旋轉(zhuǎn),他害怕的堵死了所有的洞口。
可媽媽說,那是一場夢。
媽媽溫柔的聲音如同窒息的棉花,將他的頭按在懷里的動作卻無比粗暴。
他一動也不敢動,他怕媽媽會像以前那樣突然爆發(fā)對他大吼大叫,掐他,打他。
他知道那不是夢。
可他不敢去看,他堵死了那些小洞,可每天夜里,墻上都會莫名其妙的冒出越來越多的小洞。
他嚇得躲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
可他還是不敢去看,也不敢打開門離開這個房間。
他知道的,媽媽告訴過他很多次,他是媽媽的寶貝,他是媽媽生的,他是屬于媽媽的,永遠都只能愛媽媽一個。
他不是個乖小孩,他每次喝牛奶身上都會起疹子。
媽媽說,“別人家小孩喝了都沒事,怎么就你有事?你是不是不想喝騙媽媽?這么大就會騙人了,和你那死逼爹一模一樣!”
可是牛奶是苦的??!
為什么你們都說是香甜的?
晨晨不是個乖小孩,他每天把牛奶偷偷倒掉。
可是不喝牛奶,晚上睡得真的不香,他總會聽到那些聲音,看到那些眼睛。甚至連夢里都是整面墻都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睛,那些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窺視他,監(jiān)督他,讓他不得不一聲不吭按著老師和媽媽說的那樣按部就班的生活。
哪怕他不想。
他真的不想!
可他不得不在最幼小的年紀(jì)面對著這樣一個現(xiàn)實——“母親、師長的一切都是權(quán)威”。
在這個世界上,尊長的能量是無窮的,大于一切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他們的一切都是對的,對的也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如果他們不對,那么這句‘不對’從誰口中說出來,誰就會是眾人眼中的不孝,眾人眼中的沒有教養(yǎng),媽媽口中的‘小泌陽崽子’。
許晨感覺到窒息。
所以他假裝他喝過了牛奶,他假裝他喝了牛奶不會起疹子,他假裝和其他的小孩子一樣。
因為這個世界容不下異類,他怕媽媽、怕老師,更怕同學(xué)們那些發(fā)現(xiàn)他不同時的異樣的眼光。害怕那些出于幼小年紀(jì)的不諳世事的毫無惡意卻總是無形傷人的壞笑。
可媽媽總是把這一切歸咎于他的內(nèi)心太過脆弱,媽媽打他、罵他,企圖讓他變得堅強。
可是他知道,他不會了,他永遠不會了。
媽媽的打罵只會讓他每晚都躲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就像那些無時無刻正在監(jiān)視自己的眼睛一般。
他假裝他看不見那些眼睛,想著日子就像現(xiàn)在一樣平靜的過下去就好,就像他在班級里,總是假裝聽不到那些‘四眼兒狗’、‘病秧子’、‘沒爸的小雜種’之類的難聽綽號一般。
他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爸爸了,久的像老家已經(jīng)門窗破碎只剩一副房架子的土培房子一樣久。
雖然爸爸喝多了總會打他和媽媽。
可別的小朋友家里的爸爸不是這樣嗎?
他沒有去過別的小朋友的家,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一個朋友都沒有。
可他還是很想有一個爸爸。
但是最近,他似乎漸漸發(fā)現(xiàn)一件怪事。
那些曾經(jīng)只出現(xiàn)在課堂上的聲音,開始無時無刻不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那些曾經(jīng)只出現(xiàn)在深夜墻洞里的眼睛,竟然隨時隨地的開始冒出來。
門縫里、破木桌子的裂痕里、衣服上面的褶皺里、甚至是明媚陽光下的樹葉縫隙里。
那些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窺視著他,拼命的瞪大眼睛看著他,甚至要滴出血來。
直到那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就連每天早餐的牛奶杯里泡的都是密密麻麻的眼睛,許晨嚇得把杯子掉在地上。
媽媽的巴掌狠狠落在他臉上,他竟然發(fā)現(xiàn)就連媽媽的巴掌縫里都是密密麻麻的眼睛。
那些眼睛明明沒有表情,可他就是感覺那些眼睛在朝他笑!嘲笑他!諷刺他!諷刺他的懦弱無能!諷刺他的逆來順受!
可是他若不逆來順受,他在這世界上該怎樣活?
他累了……
電視上的醫(yī)生說,這是妄想癥,醫(yī)生在新聞中講‘青少年的心理問題應(yīng)該引起重視,我們不應(yīng)該用成人的思維為孩子強加扭曲的價值觀。小孩子的世界往往是非黑即白的,需要家庭與學(xué)校循序漸進的引導(dǎo)……“
難道我病了嗎?
許晨晃了晃腦袋,否決了這個想法。
他記得媽媽曾說‘電視里面的醫(yī)生都是騙人的,就是想騙媽媽辛辛苦苦賺來的錢’,所以從小到大,許晨生病的時候媽媽從來沒有帶他看過醫(yī)生。
媽媽好像很懼怕醫(yī)生。
他覺得媽媽好像更需要看醫(yī)生?
可他記得老師曾說過,小孩子‘要聽媽媽的話’。
可他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那天夜里,他睡得很沉。從小到大他第一次沒有在夢里看到那些眼睛。
他做了一個很沉很沉的夢。
夢里,媽媽從身后環(huán)住他的脖子,溫柔的喚著他的名字,像小時候一樣將他放在浴盆里擦背。
可是為什么水會越來越冷呢?
他好困……
他要睡了。
媽媽會為他擦背耶!
媽媽心里還是在意他的吧,所以才會這樣對待他。
他很幸福,也很期待明天了。
2
石濤也很冷。
作為三十多年資深老刑警的他從未在任何一個案發(fā)現(xiàn)場感到如此的窒息。
或者說……他感覺到的是窺視……
那種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的窺視。
溫馨的小飯桌上還放著已經(jīng)冷掉的面包和牛奶。
面包是切了片的超市里的四塊錢一袋的玉米大方,足夠一家人吃一周之久。垃圾桶里的牛奶袋子是臨期的伊犁奶源。
陽光透過窗外的樹蔭照在滿是歲月痕跡的斑駁桌面上,石濤甚至能想象到這些牛奶剛熱好是冒著熱氣的樣子,桌邊是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
石濤一目十行的翻閱著手機里的案件資料。
‘許大兵,男,戶籍江城市八里溝靠山屯,無業(yè),酗酒,多次家暴,于2006年12月13日失蹤。’
‘李翠平,女,本名溫萍,戶籍江城市八里溝靠山屯,原戶籍余杭本市,2002年考入首都理工大學(xué),大二期間失蹤,于2006年12月至江城市確山縣報案,自己在2002年進入江城市青藤傳媒實習(xí)期間,被拐至確山縣八里溝,與本地農(nóng)名許大兵育有一子?!?/p>
他倒吸一口冷氣,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桌子下面那大片噴濺的血跡上。
桌子上,兩顆滿是血絲的眼珠泡在被血染的通紅的兩杯牛奶里。
石濤的眼睛忍不住看向還亮著燈的衛(wèi)生間,幾名同事正從衛(wèi)生間里抬出那具用裹尸袋包裹嚴(yán)實的幼小冰冷的尸體。
那孩子自殺用的系成一條的毛巾還系在洗手池的水龍頭上。
因為住的有小孩子,這家的洗手池并不高。
就在昨夜,許晨用刀捅傷自己的母親后,把兩條毛巾系在一起,系在水龍頭上形成圓環(huán),將頭放在這個閉環(huán)里,低著頭跪在地上,機械性窒息死亡。
也就是說,許晨是在還沒有自己的高的洗手池邊,上吊自殺的。
3
“這怎么可能呢?”
位于市中心世貿(mào)大廈23樓的一間心理咨詢室內(nèi),石濤依舊心有余悸的吸了一口冷氣。
“我做了這么多年刑警,人都是有求生的本能的,那個姿勢,他明明只要站起來或者抬起頭就不會死了???”
陽光穿過窗外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最后落到石濤難以置信的表情上。
“翁隨,我最近得了個渾身發(fā)冷、時不時會發(fā)呆且渾身無力的毛病?!?/p>
辦公桌前,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關(guān)閉掉桌子上按時計價的時鐘。
石濤看了他一眼。
翁隨抬了抬手,“這算你我的私下交情,不算診費?!?/p>
石濤笑笑,“反正也是單位報銷?!?/p>
“怕你缺愛?!蔽屉S粲然一笑,“你還是放不下那個孩子不是么?這個社會整天教育我們要怎樣做人,教我們那些大道理,教會我們的都是怎樣服從。卻從不告訴我們,在某些死教條的社會倫理面前一腔熱血的正義是行不通的?!?/p>
說完,翁隨若有所思的看向石濤的表情。
“我只相信天道好輪回?!笔瘽龔堥_嘴,卻感覺到從業(yè)三十年,頭一次說這句話時候是這樣的沒有底氣。
他見過太多的罪犯,你和他們講不出道理來,所以這個社會才會有法律。
翁隨說,“只有孩子眼里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你的血液是沸騰的,你就只能盡力掩藏自己的色彩,直到它冷卻掉,人就死了。”
“人各有命,你怎么知道人什么時候死?”
“你個做刑警的還信命?”
兩雙凌厲的眼睛碰撞在一起,石濤再一次被噎住了。
“犯罪心理的形成從來都不是突然發(fā)生的,每一個罪犯或多或少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
“你是說那孩子的媽媽是精神病?把孩子也磋磨瘋了?”
翁隨搖頭,“你忽略了犯罪的主體,從刑偵學(xué)的角度上看,你看到的罪犯只有一人??蓮男睦韺W(xué)的角度上講,罪犯從來都是一群人。孩子酗酒家暴的父親、拐賣溫萍的人、孩子冷嘲熱諷的同學(xué)……只是有人拿刀殺人,有人唇舌殺人,有人一個眼神,也在促成殺人……”
“你的英雄主義讓你同情弱者,你總覺得那個孩子是被逼無奈,可那個孩子犯下的可是弒母。無論是法律和道德上都是天理難容的罪過。你只看到了一群人逼死了那個孩子,可你看不到那個孩子也在殺人……”
“那我們的法律到底是為了什么?”石濤有些茫然了。
“你不是圣人,救不了所有人?!蔽屉S看著他,石濤眼里的光芒正在一點點熄滅,可心里卻越來越平靜,越來越釋然。
他掏出自己一直藏在錢夾子里的紙條。
石濤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這難道就是我在衡水式學(xué)校里,十年寒窗,早上五點半,晚上十點半,寒來暑往,最終想要成為的樣子嗎?”
翁隨指了指自己這身白大褂,也笑了,“不想成為這樣的人,三分之一在我們單位的精神科病房里,三分之一在你們單位的鐵皮大牢里,剩下三分之一,和許晨一樣,和溫萍一樣,在被人遺忘的墳?zāi)估??!?/p>
“這個世界本就是一個巨大的墳?zāi)?,活著的本來都是死人?!?/p>
石濤展開那張紙條,上面用孩子稚嫩的筆觸寫著,‘叔叔,死后請不要把我裝在袋子里,我怕那些眼睛看到我’。
這是石濤在許晨吊死的衛(wèi)生間門縫里找到的。
可能是他不知道眼睛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許晨為什么要殺了媽媽,為什么一點也不想活下去。
他只知道他撿到紙條的那一刻特別想沖出去!
去把少年的尸體從漆黑冰冷的裹尸袋子里解救出來。
可就在他跨出門框的那一刻,卻感到如同一夜白頭般的冰冷和無力……
或許這世間最大的悲劇就在于,世界本就虛偽孤妄,可我們卻不得不活得如此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