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第三遍響。我起床給電飯煲插上電源,走到門口的臺階上,一邊撒尿,一邊望星星。半片月亮和獵戶座默默懸在黑色的天上,晶瑩明亮,仿佛浸在一種透明液體的深處。尿柱向上畫出一道調皮的拋物線,又掉頭落進沉寂的黑暗中,在臺階下的竹膠板上砸得叭叭響。更多的廢舊竹膠板和木方雜亂地堆在不遠處,影影綽綽像座小山丘。
還在睡回籠覺,來廚房吃飯的人把我吵醒了。長勺在電飯煲內膽里撞得哐哐響。有的人罵罵咧咧,嫌饅頭被水汽泡爛了,嫌稀飯太稀了。也有的人悄無聲息。燈光透過塑料布照進我住的隔間來,變了形的人影子在塑料布上刷來刷去。江江來敲門喊我起床之前,我在被子里又賴了幾分鐘。
早餐除了饅頭和稀飯,偶爾還有點剩菜。稀飯有時候稀,有時候稠,取決于頭一天晚上的剩飯是少是多。如果沒有剩飯,還是會有一些米粒在水底的,仿佛茶水里的茶葉。稀飯隨便喝,饅頭一人兩個。不到九點胃里就餓得亂糟糟的。休息的時候,我用小刀把自帶的生紅薯削了皮吃。
午飯和晚飯都是兩個菜,出自以下品種:土豆、大白菜、甜辣椒、芹菜、四季豆、冬瓜、南瓜、胡蘿卜、白蘿卜、洋蔥、西葫蘆、豆腐、豬血,以及一種吃起來像劣質腐竹,叫做“人造肉”的豆制品。因為沒什么油水,吃過飯的碗用水蕩一蕩就干凈了。每個月1號、10號、20號加餐,通常是土豆煮豬肉或者白蘿卜煮豬肉。豬肉帶皮,偶見有粗硬的豬毛茬子從皮下鉆出來。肉湯格外下飯,但是我的腸胃已經習慣素食,猛然吃葷吃重了難免星夜起床拉稀。
工地上是有簡易廁所的。我在第一天去過一次。那間活動板房里挖有一個兩三米寬的長方形深坑,幾條長木板橫跨在上面。長木板有彈性,踩上去顫顫悠悠。我不敢走到大坑中央,就近站住,緩緩轉身,對著門口有光的方向,解皮帶,脫褲子,緩緩蹲下來。蒼蠅在周圍嗡嗡飛。氣味濃烈得嗆人。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我看見遍地都是煙頭和爬動的蛆——它們似乎也被熏得難受,紛紛往遠離深坑的方向爬,有的爬上了墻,終又無一例外滾落下來。我不停地吐唾沫。
很快,我學會和其他人一樣,每天起床之后趁天還沒亮透,走到一片長著喇叭花和狗尾草的露天空地去上廁所。那里永遠氣味清新,而且不生蛆。在蟲叫的陪伴中,我盡興地把鼓脹得仿佛懷了胎的肚子排空,堆起壯觀的一堆,騰騰地冒著熱氣,和呼吸一起散向清晨冷冽的空氣。
我們到達做工的樓頂之后,太陽也升起來了,圓乎乎紅彤彤的,像小孩的臉蛋一樣可愛。漸漸地,小孩長了脾氣,終于耀眼得讓人不能直視。如果遇上霧霾天氣,太陽就變成了灰色天空上的一塊圓形白斑。大風過后,天空藍得像新的一樣。月亮仿佛一瓣半透明的白云,越來越薄,越來越淡,終于消失,再怎么努力也找不見了。月亮溶解到天空里了。
午飯之后休息。累了整個上午,一倒下就能睡著,十分鐘足夠我睡上一覺。醒來時,仿佛終于從水下鉆出來飽吸了第一口空氣一樣,渾身松快。
可是白天漸短,老二越來越急于把隨之減少的工作時間找補回來,中午到工地來得更勤了。他一來,江江這個帶班的就會比平常更早來催我們出工,這樣就來不及午睡了。到下午的時候,身體非常困乏,人也打不起精神。
后來,如果老二中午在工地,飯一吃完我就躲到干活兒的樓頂。將來給樓頂做保溫處理的白色泡沫板堆在那里,上面的露水已經干了。我搬一塊墊在地上,上半身躺在圍墻的影子里,下半身躺在陽光下。等其余的人來把我吵醒的時候,我已經被曬得暖烘烘的。
秋一天深似一天,太陽不知不覺間暖和起來,仿佛從暴怒轉而緩和,泛著柔情。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長抻薄。從日出之前開始的一天終于就要在日落之后結束了。在樓下開攪拌機的小工開始一遍遍提醒時間,問樓上還要幾車灰。如果不再要,他就可以洗完攪罐收工了。
收工之前,師傅們清理各自的工具,仔細得簡直充滿愛意。鐵板、灰板、搓板——這是每個抹灰工都有的三件套。灰板、搓板是易耗損的塑料制品,而鐵板則多年跟隨各自的主人四處輾轉,木頭把手被磨得光滑圓潤,鐵板前端的兩個方角被磨成圓角,鐵板底面更是平滑如鏡,泛著銀亮的金屬光澤。
小工沒有專屬于自己的工具。小工常用的鐵锨是公共財產,或者說是老板的財產。但是小工通常會固定使用一把鐵锨。很快我也對其中一把鐵锨產生了感情,出工的時候扛著去,收工的時候再扛回來。要是別的小工使用它,我心里是不樂意的,一有機會就要把它換回來。鐵锨經常不夠用,因為無論是小工還是師傅,都喜歡收工后把沒人管的鐵锨扛回去,在自己的住處藏起來。這種對工具的占有欲非常普遍。后來老二買回來十把新鐵锨交給江江保管和分配,江江也把它們藏起來。他允許我挑一把給自己。我挑來挑去,還是選擇了之前用慣的那把。
舊有舊的魅力。休息和收工的時候,我喜歡拿它在沙堆里戳進戳出,擦掉沾在上面的砂漿,欣賞它被磨得閃閃有光的金屬表面。
吃過晚飯,天已經黑了。熱得快燒好水之后,我關上廚房門,洗臉、擦身。一開始,我每天把水桶提到廚房外面,在樓里找個偏僻的角落洗澡。后來都從簡了。用濕毛巾把身上擦一下,他們告訴我這叫“洗干澡”。
從不理發。很少洗頭。頭發摸上去仿佛在膠水里浸過并且已經變干定型。我買了一面小鏡子,但照得很少。看看別人的頭發,就知道自己腦袋上面大概是幅什么景象了。為了提醒自己不能無底線地被環境同化,我堅守早晚都刷牙的習慣。
另一半熱水,我拿來泡腳。我的腳掌前后受力的兩個部位被磨出了繭,繭又被磨掉,成了兩個坑。
此時大概八點鐘。我平躺在沙子總也撣不盡的床單上,頭枕著塞在塑料袋里的一包衣服(這是我的枕頭),雙腳落下去泡在地上的水盆里,手機循環播放著儲存卡上僅有的幾首歌。我一邊聽歌,一邊抓一把花生米在手里,一顆一顆地吃。生活如此具體,似乎再也不需要別的什么了。
我吃的是生花生米。這附近的商店以周圍工地上的農民工為生,商品都便宜得讓我生疑,所以吃的東西我只買天然的:生花生米、生紅薯,或者蘋果。有個商店賣雀巢牌1.5升裝的飲用水,一瓶只要兩元錢。我喝得很擔心,后來發現是因為過了保質期才賣這么便宜,一下子釋然。瓶子上標注的保質期到2013年8月,才過期一兩個月而已。可惜這個水很快就斷貨了,我改喝桶裝水。
工地上包吃包住,水電全免,商店賣的東西又便宜——在這樣的環境中,我變得很摳門。我每天用750毫升的水壺帶水,上午一壺,下午一壺,總是不夠喝。每次去商店,我都特別想買一壺4升裝的農夫山泉,然后用那個水壺帶水,可是又每次都舍不得花那10元錢。
我最大的一筆開銷是買牛奶。以前在BBC的紀錄片上看過,劇烈運動之后喝大量純牛奶可以緩解肌肉酸痛,所以我每天都喝三袋純牛奶,早中晚各一袋。因為沒有感覺到效果,又把三袋純牛奶集中在睡覺之前一起喝。這樣做有個副作用:半夜要被尿脹醒。
疼痛是我在工地生活的基調。肌肉酸痛已經變得不足掛齒,和渾身上下的關節疼痛相比,它們是溫和的。踝關節、膝關節、髖關節、脊柱、肩關節、肘關節、指關節——疼痛仿佛是由一顆黑色的心臟泵出來的,遍布全身各處,它們一閃一閃遙相呼應,刺激著我的神經。有時候疼得我真想大哭一場。白天干活兒的時候,身上的筋骨活動開了,疼痛尚可忍受。到了夜里,關節變得僵硬,不動疼,動一動更疼。我常常被痛醒,翻來覆去,找不到一個輕松的睡姿。早上起床之后的一段時間最難受。指關節疼得像是斷了剛接上的,甚至不能自如地活動,從握緊拳頭變換到五指伸展的過程中,指關節要頓一下,仿佛耗盡潤滑油的機器卡住了。我去露天廁所的路上,走一步,疼痛的脈沖就閃一下,兩條腿相互推諉,都不愿意著地受力,以至于我走路的姿勢都扭曲變形了,仿佛踩在燃燒的焦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