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榮推薦給我里爾克的《給青年詩人的信》,里面有一段話:
“你要愛你的寂寞,負擔那它以悠揚的怨訴引來的痛苦。你說,你身邊的都同你疏遠了,其實就是你周圍擴大的開始。如果你的親近都離遠了,那么你的曠遠已經(jīng)在星空下開展得很廣大。”
寂寞如今有些污名化了,但我一時想不到更好的詞,形容人們普遍以為的孤獨的狀態(tài)。我興許是個內向的人,對陌生的人不茍言笑,有時,對認識的人話匣子也收得緊緊的。我參加過一些演講比賽,次次拿獎,有朋友因此猜測,我喜歡演講。其實不是,我參加演講更多出于對自我的突破,恰恰源于我內心對暴露在公眾場合的惶恐。我時常感覺,公眾場合的個人聲張,就像是一只動物,在人們面前表演作息。但我又心知處于社會,必須克制這份惶恐,所以才通過演講、辯論磨膽。
將演講擴大到社交活動,我身邊有不少人享受社交帶來的樂趣和快感,他們是真正不喜獨處的,因為認同感、親密感,他們要在社交中尋求。這無關褒貶,只是客觀的狀態(tài)。偶爾,我也喜歡社交,假如社交的邊界延伸的話,那我必須承認,和多年未見的老友聚會、開展讀書會、和志同道合的人攀談,這感覺確實舒心。
但漸漸地,我發(fā)覺社交帶給我的舒心也有邊界。我似乎只能從小型社交(比如三五人的游戲、和隊友的賽前準備)中獲得愜意,一旦社交擴展到,如大型聯(lián)誼、親戚的飯局、盛大的晚會,我的嘴巴仿佛突然被下了麻藥,我的心靈仿佛被押送入暗無天日的囚籠。壓抑、忐忑、無所適從,我佩服同時周旋于十數(shù)個人,像一只蜜蜂飛行于萬花叢中的朋友,因為我萬萬達不到這種狀態(tài)。當人聲鼎沸、一片喧鬧,我的第一反應是和人群保持距離。這時,交際已然成為我的負擔,也就在這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了孤獨。
這種孤獨讓我很無助,我不屬于這里,而我的情緒,又可能影響他們的興致。他們并沒有錯,他們的快樂,我的孤獨,都是自然流露。但現(xiàn)實擺在眼前,我處于情緒上的進退維谷,我的退場可能讓他們敗興,我在場卻無助也可能消減會場的其樂融融。
從經(jīng)驗的角度審視,我以為獨處不是感到孤獨的必備條件,一如我上面所舉的例子。寫作許是一種獨處的狀態(tài)。每天對著電腦,或者草稿本,在繆斯的指引下書寫自己所見所想。但我并不畏懼這樣的獨處,反而享受文本,與自己創(chuàng)造的角色,甚至與自己內心的訴求溝通的狀態(tài)。這樣的獨處,一如村上所說——像一個人吃著牡蠣(喜歡的食物)。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寫作帶給我的只有快樂,大多數(shù)情況,我的諸多痛感也源于寫作。有寫作經(jīng)驗的人許是明白,審視自我、剖析自我的過程所需要的勇氣,以及當你全身心的投入你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沉浸在這個虛構的世界里,你將為角色的死亡而愁苦,為悲劇的不可避免而嘆息。就像一個演員為了演好角色,一段時間內不斷練習角色的情緒,甚至將自己視為角色,當這出戲落幕后,他還需要時間擺脫角色的影子。
但快樂有時也源于痛感,這般說法很抽象,于我卻確實存在。我不知道這是否和情侶交往、登山旅行一個道理。情侶如果分隔異地,地理距離上的拉遠免不了精神的苦悶,但也因此,更知相逢、交流的不易,而從每次的交流中獲取滿足感。而登山的勇者,如果它所攀爬的,不過是一覽無余,沒有多少磕碰的小山小丘,那么,他攀登到頂點的快樂大底也不如登臨絕頂吧。同樣的道理,我在湛江(我的家鄉(xiāng))旅行,和去西藏,去巴黎,也大不一樣。
似乎是黑格爾說的:“運偉大之思者,必行偉大之迷途,背起行囊,獨自旅行,做一個孤獨的散步者。”思考的痛感也像攀登,也像未知的旅行,未知帶來的不確定性,和一個人承受的孤獨,產生痛感,也結出快樂的花蕾。
真正不會帶給我快樂的痛感,是消耗光陰、走向無意義的瑣碎生活;是心靈感到無謂而難以消解的負擔;是與周遭格格不入而無法言說的苦悶。一如喧囂的派對聚會,我在應酬中流逝自己的光陰,我心覺難以融入哄鬧的氛圍,我意識到交際成了指派的任務,而這些派對聚會,又往往非我自愿,故而我心生痛感,一種我努力抗拒的痛感。
也許三木清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他說:“孤獨不是在山上而是在街上,不在一個人里面而在許多人中間。”
我抗拒被無謂施與的負擔,盡管我知道只要人不徹底與外部世界斬斷聯(lián)系,他就必須相應地接受情感、物質上的負擔,而徹底的斷絕聯(lián)系,生者又無法做到,即便拋卻客觀因素的限制,物質和精神的絕對獨處所帶來的麻煩和痛苦也會更甚于如今,以至于生命不可承受。想象一下,當你身處一片空白,只能自說自話的世界,你能忍耐幾時。更何況,我的存在,在很多場合也多少是他人的負擔,我也必須承認他人對我存在的寬容。但骨子里,我依然希望,負擔感,能少一點,就少一點,這是我在追求獨立生活的內在動力,我不想成為累贅,也不愿因為經(jīng)濟層面的因素而身陷桎梏。盡管我知道,這很難。
我喜歡一種情境——夜幕下,我兩手插在口袋里,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游走。或許,這是對日常生活狀態(tài)的暫時逃逸?我說不準。
不過,我認同里爾克的另一句話:“不要怕寂寞,不要怕孤獨,有所擔當?shù)娜ド睢!?/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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