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one一個,ID:王斯可,文責自負。
云朵流淌,襯出天空無限的藍,兩個影子焊在鐵皮籃球架下,接受著暴曬。順著天際線向上望去,一架銀白色的飛機沖入云中,消失不見,只留下被劃破的碎云和刺破耳膜的噪音。——我們的球場位于機場的下方,好像我們的肉身是抵擋太平洋的第一道堤壩。
“像這樣。”俠客說。
俠客從小禁區開始起跳,天空中劃出一道灰黑色的流云,好像他的雙腿被漫畫家添上了無數條速度線。籃筐的影子微微傾斜,籃球落地。他將籃球放在我的手中,說:“像這樣。”
我叫他俠客·歐尼爾,體育雜志上沙奎爾·奧尼爾的粵語翻譯。
他跳得真的很高,很高。
我撫摸著手中的籃球。今年春天被一輛小貨車壓斷雙腿后,媽媽建議我先不去學校,在家里休息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我每天在家里看俠客送給我的籃球雜志。2000賽季,洛杉磯斯臺普斯中心,湖人與開拓者的西部決賽搶七大戰的最后一分鐘,高比持球來到弧頂,一個加速穿過皮蓬的防守。他的右手微微一抖,騙過補防的球員,將球拋向空中,一個巨大的黑色影子出現在空中,將球扣入筐中。這是俠客·歐尼爾。
后來,我便每天下午都在機場旁的球場上練習投籃。
籃球有一股淡淡的膠臭味,皮屑脫離,籃球中央暴露出一大片洼地,如同我爸爸的禿頂。一扶住球的下沿,一手輕輕將其推出,我感受到空氣灌入褲腿,籃球劃出一道拋物線,與遠處的飛機對向起飛。籃球入網。
“Nice ball ! ”俠客說。
天空中不斷有航班起飛,將空中的云朵擊碎,幻化成火車,吉他和握緊的拳頭。俠客站在罰球線上,咽了口口水,睜開眼睛,他的瞳孔里只看得見無限接近于透明的藍色。他的頭頂落下一顆巨大的汗珠,望向籃筐瞇起左眼,以抵御過曝的陽光。
“左手只需輕輕地扶著……”
籃球砸向籃筐,飛往空中。我搖動輪椅,撿下籃板。
“Fuck ! ”俠客把臟話喊得震天響,好像籃球漫畫里的反派角色。一只蚊子抓住我呼吸的間歇鉆入鼻翼,滑到喉頭,我盡力控制自己忍住噴嚏。
天色已接近黃昏,云層慢慢聚攏,變成一團金黃色的余暉,懸掛在半空中。俠客和我坐在球場中央,各自咀嚼著一種嚼著牙疼的硬式糖果,一大塊糖果碎片卡在我的門牙正中央,工業糖精的味道漫過身體,一直傳達到下半身,膝蓋以下的橫截面開始隱隱作痛。
糖紙對折,左右一撇,再對折,把手指放進嘴里獲得一點口水,輕輕黏在指尖,撫平,哈一口氣,翻出尖角。這是我的糖紙飛機。我松開手,飛機沿著上風面轉彎,沖向天空。
俠客不停將糖果扔進嘴里,發出巨大的咀嚼聲,嘣出五顏六色的糖果渣。我接過俠客手中的糖紙,折成一個個紙飛機,扔向空中。夕陽下,十幾架飛機不停起飛,旋轉,墜落,再起飛,好像下了一場又一場倒放的花雨。一股甜膩軟爛的香精味飄蕩在半空中。
“這些飛機都是我的。”我心想。
腐爛的糖果將天空染成金黃色,天空中一個閃爍的白色光點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一架正在進港的波音747飛機。機場的航圖刻在我的心底里——我知道它現在正位于一號進場方式的起始進近點,距離我們15.7海里,馬上就要程序轉彎。五分鐘后,飛機會劃出一個蘋果一樣的圓弧轉向機場北側,所以,它會在十分鐘后在我們的身后出現——就像一個調皮的大人在你面前比了一個鬼臉,然后刷的一聲出現在你的身后,拍拍你的肩膀。光點消失在空中,但是我知道十分鐘后我們就會再次相遇。我就是知道。
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無限長。我向遠處的俠客伸出兩根手指,示意他練練戰術。俠客撿起球場邊的三個磚塊,他將其中兩個放在三分線稍里的肋部位置,另一個放在圓弧頂端——代表著三個防守球員。我想象著那個進攻場景,2000年的湖人隊在斯臺普斯中心曾多次打出這個戰術——高比在弧頂持球,俠客.歐尼爾出來做擋拆假裝順下,騙出肋部的防守球員,此時高比往底角移動,防守球員如果換防,俠客.歐尼爾在內線形成大打小,生吃內線輕松打進;如果不換防,歐尼爾將球分給底角空位的高比,十拿九穩,三分打進。高比甩手慶祝得分,遠處的歐尼爾飛身沖過來和他擁抱在一起。
俠客擋住腳下的磚塊。我跟他做一個手遞手,拿到籃球,迅速將球分給移動的俠客。我想象著兩個黑人向我撲來,必須得更快地移動才行。我用小臂快速搖動著輪椅的手柄,輪椅的齒輪芯閃出兩顆火花飛在空中,好像重新長出的小腿正在發出悲鳴。最關鍵的是速度,還要再快,再快。我的眼前閃出高比的影子,我跟著他的影子,搖動輪椅沖向底角。“傳球!”我說。
俠客大喊一聲,接著被腳下的磚塊絆倒在地,發出打鼓般沉悶的巨響,將天空中的云朵擊成碎絮,幾支香煙和一個打火機從他的褲兜中飛出。
俠客躺在地上不動了,夕陽照在他的身上,如同一具橘黃色的尸體。我撿起他腳下的兩支煙,一起放入嘴中,打火機閃出幽藍色的火焰,嘴里飄出一縷雪白的煙霧,逐漸蒸騰開來,漫成銀輝,飛向天空。我俯下身,將嘴里的一支煙塞進俠客的嘴中——尸體開始冒煙,俠客眼睛緊閉,還是不動。煙蒂一點一點變短,俠客的臉逐漸變紅,等到煙蒂退到一半時,他終于忍不住了,將香煙吐飛,嘴里爆發出一大堆臟話。我笑得身體發抖,握出俠客遞出的右手,將他拉起來。在經過煙霧的浸泡后,我們的天空變得棱角分明,喉嚨里有一種快樂的明快感。
兩個影子向我們走來,一高一矮。
“ 哥們,一起玩會嗎?”高個子說。
“來啊,2V2。”俠客說。
在打2v2時擁有一架輪椅的優勢在于——用輪椅為隊友擋拆的質量堪稱銅墻鐵壁。同時,你可以利用對手的同情心,在他伸手干擾稍微猶豫的那一瞬間,毫不猶豫地命中空位投射。可惜那天俠客實在是吃掉了太多糖果,吃到根本跑不動步,一步就被矮個子過個干凈,把球吊給內線的高個子,面對我的防守——等于沒有,一個勾手,打進。
“美式街頭籃球規則,打21分,”矮個子說,“現在19-19,哪方打進,比賽就結束。”
下一個回合,高個子再次站在內線,這次,他選擇背打一架輪椅。在高個子用胳膊肘靠住我頭頂的一瞬間,我故意輕輕用力,使輪椅滾輪上仰,我看見我的褲腿管飄蕩在半空中,不斷有風灌入其中。
“進攻犯規!”俠客大吼道。他左手張開,右手捏成拳頭直指前方。
我躺在地上,尋找著天空中那個光點,卻什么也沒找到。只聽見風的聲音。
交換球權,俠客將我抱上輪椅,我慢慢移動到三分線外,以給俠客制造恢復體力的時間。太陽已經落山,三分線和籃筐一同沉入黑暗中,我看著兩個少年眼中冒著青藍色的火焰向我走來——他們要包夾。
我搖動輪椅向后退,球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頻次不同的呼吸聲交錯在一起。我用左手食指敲擊著輪椅左側的扶手,1,2,3......一道白光準時從身后出現,就是現在。
我看不見俠客在哪,只能靠聲音。球,我說。拋起來,他說。高個子從左邊撲過來,我做了一個假動作,好像要傳擊地球,他的手指往下稍微低了一點。
“來了!”我說。
天空中發出一陣巨大的轟鳴聲,波音747出現在球場身后,飛機巨大的著陸燈將高個矮個的臉照得煞白,著實給他倆嚇了一跳。我立馬舉起籃球,將它拋向夜空。
我看見一朵黑色的流云飛在天空中,那是我的朋友俠客.歐尼爾,他跳得很高,很高,高過我們所有人的頭頂,高過籃筐。波音747巨大的機腹正沖著我們微笑,這時,著陸燈照亮整個球場——籃球的影子被燈火拉得很長很長,籃筐沖著我們歪斜著腦袋。
俠客向我大喊著一些話,但是我什么都沒聽見。
搖著輪椅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還在想著那記空接。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空接,我想,比高比和俠客在斯臺普斯中心完成的那記空接還要完美。那天,我一直想著這記空接,以至于走錯了路,被一根電纜絆倒在地。我坐在一大團黑暗中,伸出自己的雙手,好像高比在斯臺普斯中心擁抱歡呼的主場球迷。門牙上那顆糖果碎片落在舌尖,旋即進入我的體內,如同隕石飛向星空。我爬上輪椅,繼續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