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個新春佳節，無雙手的阿亮和他的三位好朋友來看望我，他們都是大學生。望著比我高出一個頭的孩子們，不禁思緒萬千，眼前浮現出有關孩子們的往事來 ，特別是阿亮。

許多年前的一天，我到縣城一所小學三（2）班半期監考。臨近下課時，驀然發現最后一桌那個穿藍衣服的男孩子卷子上一片空白，一個字也沒寫。望著面前頭臉長得很方正的學生我不由得大為惱火：“你為什么不寫？難道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

孩子在我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視下紅著臉低聲說：“回去后……我念，哥哥幫我寫。”這時，旁邊的一位同學見我又要發火，趕緊忽地站起來辯解：“老師，阿亮他沒有雙手。”

“什么？他沒有雙手？”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驚得目瞪口呆，不由得上下打量著這個孩子。他那張白皙的臉龐上眉清目秀，分明是個資質聰明的孩子。果然，那兩只空洞洞的袖子軟弱無力地低垂在膝蓋上，我不禁為他的肢體殘缺而感到惋惜。

后來，我才知道這孩子名叫黃亮，家在鄉下，9歲時在野外玩耍被高壓電擊倒燒傷，經省立醫院醫生奮力搶救，總算保住了性命，但卻截去了雙手，只留下光禿禿的雙臂。

每當想起在考場呵責這孩子的情景我就感到深深地不安和內疚。傷害一個殘疾兒童的心，即使出于無意，也是不應該的呀。

事隔一年，我從鄰近的一所小學調到這個學校擔任四（4）班主任。開學的第一天，我注完冊正準備回家，只見兩個男孩從教室后面怯生生地踱到我面前來，稍大點的男孩指著身邊的孩子說：“老師，阿亮來注冊了。”我抬眼一看，天哪！那兩只空洞洞的袖子！原來是他。我又驚又喜。

“老師，阿亮會用腳寫字了。不信你看，這是他的暑期作業。”領他來的那個孩子邊說邊把作業本遞給我。

我連忙唰唰唰地翻開本子，只見字跡還清晰，只是筆畫粗重了點。啊，還有毛筆字。一年時間不見，進步竟這么快，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

原來，幾個月前的一天，阿亮當干部的爸爸拿了一張報紙回家，上面刊登了一個16歲少年沒有手用腳寫字的事跡。阿亮看了很激動，便脫口而出：“我也要用腳寫字！”

從此，他每天一有空就坐在床鋪的棉被上，右腳拇指與食指之間夾著筆，開始練習寫字。開頭筆桿老是夾不住，一夾就掉，他就反復地練。有時大人幫忙，有時大人不在，只能自己俯下頭用嘴巴叼起筆桿重新夾在腳趾之間，反反復復不知練了多少次。

后來他就坐在一張靠背椅上，前面放一條凳子繼續練習。炎炎夏日，一個人呆在悶熱的小房間里練寫字，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滾落地板，汗水像許多小蟲子爬滿他的臉頰，他只好不停地擺動著頭顱甩掉那些討厭的汗珠，用舌尖舔去嘴角邊那咸澀的汗水。

練習寫字常常累得他渾身濕透、腰酸背痛、兩腿發麻，腳趾發癢生痛起泡流膿。但他歇歇氣又繼續練習。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學會了用腳寫字。我被他的精神所感動，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孩子。

開學的第一天，我搬來一張靠背椅放在教室后面給他坐，前面并排放兩條長凳給他擱腳寫字。上課前，同桌陳曉明為他翻開課本，削好鉛筆夾到腳上，一切準備就緒。

課堂上我把他刻苦練習用腳寫字的故事告訴同學們，并要求全班同學都熱情地關心他。同學們都被他渴望求知的精神所感動，都紛紛表示愿意伸出援手幫助他。

課堂上，我時常關注他的一舉一動，見他囁嚅著嘴唇，聳著肩膀，躍躍欲試的樣子 ，就知道他要發言，就揮揮手提問他。他思路敏捷，口齒清楚，回答的問題往往簡練又準確。

寒冷的冬天，凜冽的北風呼呼地刮著，其他的孩子都穿得嚴嚴實實，因為要寫字，阿亮無法穿襪子，下課時他就站在走廊上蹦蹦跳跳，好讓那雙凍得像紅蘿卜似的腳暖和一點。

同學們也把他當親兄弟，平時他要帶什么，取什么，都由同學們幫助拿、掛、放，連上廁所也是好朋友劉勇同學為他解褲帶，揩大便……他快樂地生活學習在四（4）班這個溫暖的集體里。

但有一次，阿亮卻挨了我的批評。那是一個寒冬的上午課間操，我走進教室只見灰塵滿天紙片滿地，原來是阿亮因為沒手無法做操，獨自一人在教室里又很無聊，就用空袖子甩打紙片來消遣。那時孩子們沒什么好玩的，都時興打紙片。

我私下里思忖著，在這寒冬臘月里，阿亮不但沒穿襪子，為了減少同學為他穿鞋的麻煩，他干脆趿（ta）著一雙拖鞋來上課，十個腳趾凍得又紅又腫，寫起字來還會痛。每逢課間操，他只能可憐巴巴地望著同學們個個像小鳥似的歡呼雀躍著飛向操場，心里有多大的的失落感不要說了，還要受寒冷的折磨。他雖身患殘疾，可必竟童心未泯，怎能叫他不運動呢？

后來，作操時我就讓他站在隊伍后面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至少也能搖搖頭、擺擺臂，跳跳腳；體育課上讓同學們協助他運動，使他既不感到孤單也暖和了身子；

歌詠活動，讓他站在正中間參加演唱，我把他刻苦學習、爭做生活強者的事跡編成“多口詞”，在縣會場演出，他也是其中的一名演員；

野炊時，他的好朋友劉育、兆強、陳曉明等同學搶著把熱氣騰騰的粉干吹涼，搶著你一口我一口地喂他吃，只見他眼里滾動著晶瑩的淚珠。

有一次，放晚學時下大雨，平時負責護送阿亮的同學沒有來，其他同學沒注意都紛紛走掉了。落在后面的我見他如失群的孤雁站在走廊上翹首仰望天空，就主動上前幫他背書包撐雨傘把他送回家。

五年級上期春游，為了開闊孩子們的視野，我帶領全班同學到一百多里外的福州參觀游覽名勝古跡，對于很少出遠門的山城小學生來說，省城的繁華具有的誘惑力無疑是巨大的，雖然只是游于山逛西湖，卻大大開闊了孩子們的眼界。此行對阿亮的沖擊力特別大，后來他說十年后能搏進閩江大學學習，決心就是那時候下定的。

（二）

一年復一年，月月如此，天天如此。純真的友愛，溫暖了阿亮的心，也陶冶了他的心靈和情操。在《暑假里的一件事》作文中，他寫了一件親身經歷過的事。

那是一個炎炎夏日的中午，阿亮在路上看見一個騎車叔叔的后座上滾落下來一包蘋果。那叔叔沒發覺，只顧往前蹬。阿亮甩動著空洞洞的袖子，邊跑邊喊：“叔——叔！你的蘋果掉了！”“叔叔……”累得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直到上坡處才追上。阿亮說明情況后又陪著叔叔返回原處。當這位叔叔從包里掏出一個大紅蘋果給他時，他搖搖頭走了。

阿亮的這篇作文被我推薦到出版社后，被錄用在福建省《小學生作文》日歷上。寧夏回族自治區中衛縣的一所中學初一中隊學生，從雜志、廣播上看到、聽到阿亮刻苦學習的事跡后，紛紛來信，向阿亮問候，表示向他學習。在四面八方熱情關懷鼓勵下，他更勤奮更用功，各方面都長進了。

這一年，阿亮被評為縣學習標兵，我們班也被評為地區“班班有歌聲”先進班級。后來，他和三十位同學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縣重點中學。雖然他們不是我的學生了，但我仍時常關心、注意著他們的成長。

一天，一個學生告訴我阿亮最近情緒很不好。我想可能是新環境人生地不熟，新老師新同學對他的情況不是很了解，有時照顧不周，加上他的自卑感……

于是，一天放午學后，我站在街道旁等他。當他老遠看見我時，就像孩子見到久別的母親一樣，欣喜若狂地邊叫“黃——老——師！……”邊甩動著軟綿綿的空袖子向我跑過來。

我親切地撫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阿亮，人生像一條河，河水有平靜也有旋渦；人生像一杯酒，酒有酸甜也有苦澀。每個人都不會一帆風順，總會碰上這樣或那樣的困難與阻力，你應該勇敢地面對現實，千萬別泄氣。有什么困難來找我，懂嗎？”阿亮感激地朝著我使勁地點了點頭。

往后的日子，他就是以頑強的毅力克服了重重的困難，讀完了初中、高中，參加了高考。可是由于他身體缺陷，兩年被拒之門外，那痛苦的心情可想而知。但阿亮不灰心不氣餒，再次拚搏，成績達到了閩江大學的錄取線，在省市縣殘聯和各有關部門的關心支持下，最終如愿以償，考上了閩江大學。

（三）

海燕折斷了翅膀不能飛翔，駿馬失去了前蹄便不能飛奔。一個失去了雙手的孩子卻能在同樣的時間和空間里考上大學，這是何等的不容易啊！

記者劉牛同志在閩江大學采訪阿亮后寫的《還我一雙手》，發表在《中國青年》上，引起了省內外許多熱心青少年的關注。我得知阿亮的復信量很大，立馬給他寄去幾十張郵票，表達我這個啟蒙老師的一點心意。阿亮自己撰寫的《無臂寫春秋》載在《福建日報》一文中，特別提到了小學這段生活對他的深刻影響，并熱情地稱我是他“終生難忘的女老師”。

現在，阿亮在縣殘聯任辦公室副主任。他利用業余時間采訪寫作新聞報道和文學作品近百篇，先后在中央、省、市、縣報刊和廣播中刊播。他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貢獻，以自己的行動譜寫了一曲身殘志堅的強者之歌。

后來，阿亮和一位有著黒溜溜的大眼睛，年輕漂亮的姑娘結婚。在縣福利院任出納員的小妻子，每天喜滋滋地踩著摩托車載著阿亮上下班。轉年，妻子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兒，夫妻倆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我為自己能為一個殘疾孩子成為一名大學生出過一點微薄之力而感到高興。

“愛孩子，母雞也會的事。”這是高爾基說的話，意思是說，我們要愛孩子，還要會愛孩子，這是我從教三十多年來得到的深刻體會。

（翻閱先前孩子們的相片，觸動心扉，突發靈感而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