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溫文:相思雪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一、

二月里,京城已然大雪紛飛。

天色是清冷的藍灰調,尚且是清晨。

梅花被白雪包裹又低頭,簌簌掉落,成了青瓦墻頭中一點鮮紅。

長墻之下,一名少女挽起衣袖,自墻頭的梅樹上,歡歡喜喜的,摘下三五朵尤帶冰雪的傲梅花。

梅花是昨夜盛放的初梅,白雪落在花瓣上成了冰,花中有了冰的清爽,冰中有花的梅香,用來制少女用作表明心意的“相思糕”最宜。

所謂“相思糕”,是將花連雪,加些秋露,白糖,同腌一碗,又取一碗白生生的糯米粉,加水成漿。而后倒入花模子中,成花朵形狀,上置一朵梅花,待水沸后上籠屜蒸,約三刻,梅花香連同滾滾白煙飄出來,讓人為之垂延欲滴。

打開一看,白白嫩嫩的團子上是一朵盛開的梅花,宛如少女那一抹嬌羞的胭脂,是以謂曰“相思糕”。京城豆蔻少女若遞上親自做的“相思糕”,那便是與君相思之意了……

味道也不差,若趁熱吃上一個,糯米香中帶著梅花的清爽,軟糯口感中有絲絲花甜,讓人仿佛身處百花盛開千里飄雪的美景中,忘乎所以。

如此妙物,少女卻沒趁熱吃的心思,只見她將糕點麻利裝進黑木三層食盒里,急匆匆的往外面走去。

相思糕,贈相思人,這廂甜甜蜜蜜送進口,那廂含羞帶笑一抹紅。

她也有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的一個“新友人”。



二、

整條胡同都曉得那一家人。

姓李,孤兒寡母,做娘的大伙兒都叫她嬌娘,丫頭名喚李靈兒,年紀約十五上下,機靈,點心做的一等一好,但卻讓人唏噓。

只因嬌娘有瘋癥,發作起來便是歇斯底里,坊間都傳,這是因為李家男人出去跟胡人打仗了,戰死沙場,這嬌娘也就瘋了。瘋了也罷,偏有動手的癥狀,小靈兒不曉得被打了多少次了。

可她每次出現在人前,即使鼻青臉腫也都笑嘻嘻的,讓街坊鄰居為之側目。

這日,嬌娘又再發瘋,小院內傳出乒乒乓乓的巨大聲響,不時伴有婦人哭喊之聲,那眾人伸長脖子看熱鬧時,那一大早出了門的李靈兒回來了。

只見凌空一抹嫩綠,幾下里間,李靈兒竟穩穩當當站在巷前,手里提著食盒,身邊還站了位豐神俊朗的青年,這兩人不是走來跑來或騎馬而來,竟是“飛來”的!

這一下驚掉了多少看熱鬧的街坊下巴,個個擦著眼睛不敢置信,李靈兒何時會飛了?

再一瞧站于她身側的青年,頓時倒抽一口涼氣,乖乖吶,好貴氣的男人!

身著鎏金俊竹繡紋白錦外裳,頭挽文士髻,配以鑲滿碧綠翠玉的抹額,腰間一條白寒玉石腰帶,手握一把黑檀木十二骨紙扇,豐神俊朗兼之文質彬彬,可教人看直了眼吶!

只是這男人站于瘦小的靈兒傍邊,襯得靈兒更是寒酸不已了……

李靈兒聽到院中聲響,便知怎么一回事,連忙彎腰作揖,連聲說:“各位街坊鄰里見笑了,家母發作請海諒,小女感激不盡……”

平時不怎么搭理李家母女的街坊鄰里們,此時卻熱情非凡,一個個從房內探出頭,一個勁兒的問她身邊的青年才俊是誰,家住那里,可有婚配……

靈兒自打出生住在這里,還沒受過此等歡迎,但眼下娘親發病,又怕不回應失了禮數,暗自焦急之際,突然小手被一手掌牽起。

是青年。

靈兒詫異對上青年含笑墨眸,心兒跳得飛快,青年倒是很坦然,牽著靈兒的手走過短短窄窄小巷,不言一語,徒留這一巷人的目瞪口呆……

如此神仙般的男子竟會對瘦小平凡的靈兒另眼相看,這是奇怪。

可更怪的是,那青年進門不過一刻,那瘋叫一個多時辰的嬌娘竟然安靜了……



三、

自打青年才俊出現后,街坊們都說,嬌娘好了,可靈兒瘋了。

本來那青年才俊出現后,就沒聽過嬌娘的喊聲,是件好事。人人以為這李家的日子慢慢能順當了的時候,這靈兒卻發了瘋似的,半夜爬進別家的墻頭,只為了幾朵梅花。

起初她是買,可她一摘便是一棵樹上最嫩最好的那幾朵,還沒幾個銅錢,過幾次后,便沒人愿意賣給她。

豈料她卻半夜翻墻來偷!

氣得咬牙切齒的街坊們又說了,這李靈兒是被她娘的瘋癥給傳染了,也瘋了!怕是那青年也不是勞什子好物,神出鬼沒的,莫不是妖怪?

李靈兒每日在街口擺點心攤時,有心者都能看出,這小丫頭的臉色是一天比一天白,瘦骨如柴,神情恍惚,可不,一天找錯七八趟銅錢,連街尾那傻兒都知道得跟靈兒買糕點,因她該找三分就會找七分,端得是“出手大方”……

這日,瘦得搖搖欲墜的靈兒出攤,熙熙攘攘人群中,經過一位穿著破爛道袍的道士,那大胡子道士只看靈兒一眼,便皺死眉頭,跟靈兒說:“姑娘,你宅中有妖物,若不盡早除掉,怕是性命堪憂啊。”

靈兒愣了一下,沒理,轉頭招呼別人了。

道士見靈兒這態度,又說:“這位姑娘,你若不信,便上你房梁墻頭上,望一眼,一切你都明了了……”

靈兒臉色蒼白,卻倔強著說:“小靈兒不怕神不怕鬼更不怕妖,你這江湖術士到別地兒騙人去吧!”

道士便知說了白說,摸著胡子,搖頭嘆氣就走了。

這廂滿嘴渾話的道士走了,那廂街尾傳來一聲吆喝——

“小王爺駕到……”

靈兒可徹底苦了臉了,忍不住跺腳,這小霸王此刻來添什么亂呢!!

小王爺,十五少年郎,是京城出了名兒的“霸爺”。上能揭房弄瓦,下能雞飛狗跳,端得是不折騰死人不罷休的霸道。

平時靈兒躲他如鼠躲貓,可偏生今天點心大多沒賣完,躲也無處躲,轉眼霸爺已大搖大擺的在攤前站定,一把上好水墨傘搖得啪啪直響,吊兒郎當的,一見靈兒蒼白的臉色,當即嫌棄的說:“李靈兒,臉白成這樣兒,沒吃飯還是家里頭死人啦?”

靈兒自然不理,悶頭捏著糕點。

若是旁人敢這么對霸爺,早被身后那十八位家丁給揍趴下了。可靈兒一向如此,霸爺卻依然愛往靈兒身邊湊。

這不,見靈兒不說話,馬上又說:“欸,李靈兒,我可聽說了,你在家里頭養了個野男人?”

說得便是附近大街小巷傳遍了的富貴公子——

相公子。

從不與旁人多言語半句,一抹疏離的笑容將傾心姑娘拒于門外,唯獨對李靈兒笑語連連。

一身富貴衣著比之戲臺上的皇帝尤貴氣三分,卻甘愿每天出入平民小巷,進與他格格不入的李家門。

經常和李靈兒出雙入對的進出寺廟、集市等地方,如此不相襯的景象,教一些貌美姑娘暗自咬碎了后槽牙,不堪流言漸漸傳出。

靈兒自然也知道,于是干脆動手收起攤來,懶得跟小王爺糾纏不休。

霸爺豈是隨便能打發的,見靈兒這架勢,霸道慣了的小王爺立馬怒了,怒喝一聲:“好你個李靈兒,視小爺無物?來人,把她這攤給砸了,也省得不用再收!”

這話可也惹火了李靈兒,要知道她的脾氣一點也不小,正要挽起袖子和涌上來的家丁們動手時,一陣奇怪的強風,竟將一干家丁吹離了三尺遠,看熱鬧的旁人頓時大嘩。

白日起狂風,見鬼了?

此時,一抹淺白色的身影緩緩落在李靈兒面前,剛好護住了她。



四、

霸爺很憂傷。

想他霸爺縱橫街頭巷尾,家財萬貫,見美人無數。

可偏生看上街邊擺攤的靈兒一枚。霸道慣了的王爺可不曉得如何把美嬌娘哄到手,平生只會欺負人的霸爺,心儀一位姑娘的方式就是:狠狠的欺負她。

砸了靈兒三次攤后,靈兒見他需繞路走。可他自問此情蒼天可鑒,無奈依然殺出個程咬金,也就是比他稍有氣度一絲絲、比他稍高一點點的相公子。

一場好土的英雄救美后,霸爺被揍得趴下,由十八位家丁抬了回家。

咬牙切齒想著如何收拾這程咬金之時,底下人前來稟告——

“爺,今兒跟靈兒姑娘說過話的道士找到了……”

話說靈兒收好攤,和相公子一同回家。

走到門前,卻發現相公子嘴角帶笑,一副翩翩君子模樣,看著從墻內探出頭的老梅樹,滿眼歡喜的說:“這梅樹,越開越艷了。”

靈兒不明所以,只趕忙招呼相公子進去。

相公子一落座,就說:“你沒去看你娘吧?”

“相公子,沒有,靈兒謹遵你的指使,不敢進娘親的房間沖撞她的氣息。”靈兒十分恭敬的說。

“嗯。”相公子滿意的點點頭,說:“今兒你繼續送相思糕。你娘的病不用擔心。”

說完,相公子就起身去了嬌娘的房間。

相公子治嬌娘之前曾跟靈兒約法三章,一是每天供奉六朵相思糕,那糕中用的梅花定要寒冬清晨沾著露水的初蕾,二是在嬌娘好之前,靈兒不能見,一眼也不能,三是每天夜里往院中的梅樹下添香三支,割血三滴。

如此怪異的治病方法,靈兒雖然好奇,但為著娘親,還是乖乖遵守了。為摘那極好的梅花,被人當成瘋子也在所不惜。而且夜夜到老梅樹下滴血,身子瘦弱的靈兒自然會因此臉色蒼白了。

但是為了娘親,她一切都甘愿。

很快冒著熱氣的點心就做好了,靈兒小心翼翼捧到娘親的房前,大門緊閉,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相公子開了門,將點心接了過去,靈兒大著膽子往里看了一眼,黑壓壓的,什么都看不見。

相公子關門后,靈兒走了兩步,停了下來,神色掙扎。

這時,一個霸爺家的下人匆匆而來,給靈兒遞上紙條。

上寫著:“上房梁墻頭,真相自然知曉!”

這話竟然和道士的話差不多,靈兒下定決心,跑進自己房間,三兩下爬上房梁,墻頭那里不知道何時出現了個小孔,大著膽子湊上去看,瞬間倒抽一口氣——

竟是她娘親的房間!

她和她娘親的房間可是一東一西,為何這小孔竟然能透到娘親房內?

只見房內光線昏暗,八仙桌上已經擺好了冒著白煙的點心,那俊俏相公子正端坐著,小心翼翼拿起一塊相思糕,像是吃什么珍饈美食一樣,細細品嘗著。

傍邊,是目光呆滯的嬌娘,傻愣愣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語。

英俊非凡的相公子吃完一塊糕點后,舉起手,說:“手帕。”

嬌娘馬上彈了起來,手腳僵硬但是很快,取來一塊繡花手帕,放在相公子手上,完成這一系列動作之后,又回到座位上坐好。

十分詭異。

“添茶。”

嬌娘又彈了起來……

靈兒瞪大眼睛,捂住嘴巴,連呼吸都不敢。她娘親怎么了?

相公子吃完所有相思糕后,修長的手掌朝上,另一手抬起,將嬌娘的眉心割一口子,鮮血流在掌心之中,然后,一個褐色的東西在鮮血中冒頭,不停往上長,竟是一根褐色的樹枝,有一臂長,兩指粗,開了三叉。

枝頭的地方,慢慢的開出嬌艷的梅花。不多不少,正是靈兒相思糕用的梅花數量。

六朵。

相公子將梅花摘掉,塞進嬌娘流著血的眉心中,梅花一遇血就融進去,嬌娘馬上渾身痙攣,面容扭曲,嘴巴大張,像是在拼命的喊……

讓靈兒毛骨悚然的是,嬌娘如此痛苦,卻是無聲的吶喊……

“誰?!”

相公子一聲怒喝,極其尖銳的眼神對上了靈兒——

眼睛竟是血紅的!!



五、

遇上相公子那天,是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靈兒挽起香籃,冒著大雪進城隍廟中為娘親祈福,香火鼎盛的寺廟白煙縈繞,佛音仿佛從九天之外傳來,虛無縹緲余音了了,朱紅色的墻頭在極目雪白之中,像極了暈染在宣紙上那一抹濃烈的艷紅。

靈兒抬腳從高高門檻上跨出,抬眼就看見了一身墨綠長袍,手撐六十八骨墨黑油紙傘,面容英俊卻十分溫柔,唇畔帶笑,緩緩而來的他。

她和他,相遇于佛前。

他第一句話是:“我為你而來,你還在,甚好。”

第二句話是:“我能治你娘。”

云里霧里,靈兒的心跳的飛快,竟相信了他。

可眼下,靈兒道自己當時是被鬼迷心竅了……

娘親的痛苦,血紅的眼睛。那個道士說的對,他是個妖物,想要她娘親的命!

靈兒跌跌撞撞跑出家門,驚恐交加,她想找到那個道士,救她唯一的親人……

人人都道靈兒攤上嬌娘是命苦,可靈兒自個兒心里卻很清楚。沒發病的嬌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親。她會教她做糕點,會為她繡手帕,生病時照顧她,會摸著她的傷口流眼淚……

娘親只是病了。

靈兒每次挨打的時候,都會這樣對自己說。她靈兒已經沒有了爹爹,不能連娘親也沒了。她寧愿娘親繼續發瘋打她,也不能,丟下她……

剛跑出街口,那道士便站在那里,而且似乎知道了所有情況,急急的跟靈兒說:“姑娘,貧道特地在此等候。事不宜遲,我們快快去救人罷——”

靈兒怕極了,淚水模糊,踉蹌幾步,趕忙在前面帶路,哽咽著說:“大、大師……救救我娘……她……”

“姑娘你且放心,貧道定會竭盡所能。”道士寬慰幾句,到了屋前卻不進去,轉了幾圈,指著那院子方向,擰著眉頭,說:“姑娘,你院中是否有株老梅樹?”

靈兒急急點頭。

道士聞言,搖頭嘆氣,說:“料不到那妖物如此聰明,竟會借老梅樹的力,吸取你和你娘的人氣,他是否讓你夜夜滴血給梅樹?”

靈兒眼眶紅了,連連點頭。

“那就是了。那妖物是寄生于梅樹上的蝤蠐,怕是成了精,修煉出人形來禍害人間。”道士皺起眉頭,又說:“這蝤蠐精道行不淺,貧道也不知能否收的了他……”

“大師,求求你救一下我娘,我做什么都可以的……”靈兒哭得凄苦,雙膝跪地。

“罷了,救人一命甚造七級浮屠,姑娘,你且拿著這把桃木劍……”道士拿出一把小巧的桃木劍,放在靈兒手上,“那蝤蠐精還不知道你已經知道他的真面目,對你尚無防備之心,你先給他來上一劍,釘在墻頭上,我再布下天羅地網,我們里應外合,一同拿下那蝤蠐精。”

靈兒接過桃木劍,牢牢握住,讓自己鎮定一點后,將桃木劍藏在身后,進去了……



六、

靈兒慢慢跨進宅子里,如履薄冰,心跳如雷,抓著桃木劍的手心汗濕了劍柄。

“吱呀——”一聲響。

靈兒倒抽一口氣,飛快的轉過身,只見相公子從嬌娘的房中走出,臉色如常,眼睛也不是紅的。

相公子看見靈兒,依然是溫柔的笑容,說:“你去那里?”

靈兒懼怕極了,可她不允許自己退縮,握著桃木劍的手在顫抖,聲音也有點顫抖,說:“悶,出去了……”

相公子直勾勾的看著靈兒,意味深長,淡淡的說:“何故妄言?”

“我……”靈兒握住劍柄,臉色蒼白,腦中竟閃過一絲憂慮——

若桃木劍威力巨大,殺死了他怎么辦?

靈兒著急,眼神閃爍,不知所措。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竟擔心起妖物的性命。

相公子微楞,眼中閃過一絲懷念,又寵溺的笑了,輕聲說:“你從前也是這般,倘若有事為難,總不敢看人……”

從前?

靈兒失了神,什么從前?

“姑娘!切勿被妖物亂了心神!”道士的聲音突然傳進耳朵中。

靈兒一驚,回過神來,眼眶泛紅,渾身顫抖得厲害,舉著劍,猛地往相公子沖去。

相公子身體僵住,驚訝的看著靈兒的舉動——

桃木劍離相公子只有一寸之遙,靈兒握著桃木劍淚水漣漣,卻始終不忍心再往下一寸。

“我做不到……”靈兒慟哭著,桃木劍從手中滑落,她跪在地上,拼命磕頭,“我求你快走吧……不要害我娘親……”

自打第一眼,靈兒便知曉,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都下不了手。

相思糕做了一個又一個,寥寥白煙里,是他吃時微勾的唇畔。心下那歡喜,真真切切,那一朵又一朵的寒冬初梅,誰說這其中全是為了娘親?只有她心里自個兒清楚罷……

哪個女兒家能下手,將自己的相思之情砍斷?

相思害人,此話果真有理。

“怪不得你,靈兒。真正該死的人,不是你……”相公子凝視著她,溫柔的說著,手上正要扶靈兒起來的時候,屋內的嬌娘卻發出一聲哀嚎,連續不斷,萬分痛苦。

相公子一驚,顧不得靈兒,立馬轉身推開門走了進去,道:“我道你能忍多久……”

靈兒連滾帶爬的站了起來,驚魂不定,抹一把眼淚也沖了進去。

房間內一片狼藉,梳妝桌、衣柜、桌下、凳子,全都橫七豎八的,人一踏進其中,一陣陰冷……

房間的角落,一團沖天黑氣,嬌娘在其中,臉色白得宛如一個死人。

而擋在她面前的,是手持桃花劍的道士。

他正跟相公子對持著,看見靈兒進來便冷笑一聲,說:“看來你這妖物已經蠱惑了這姑娘的神智,她連娘親都不要了!”

靈兒畏縮一下,眼淚徑直往下掉,沙啞著聲音說:“不……我沒有……”

相公子臉上一派淡然之色,全然不是對靈兒時的溫柔,而是十分冷漠的說:“何必為難一小女子?敲鑼打鼓做一場大戲,倘若真有本事,直接打一場罷。”

說完,相公子騰空而起,周身出現褐色光芒,竟一副莊嚴寶相,雙手藤結成伽,徑直罩向大驚失色的道士。

道士在地上狼狽一滾,暫且躲過,可緊跟著相公子的攻擊又來了,那道士便喊:“堂堂蓬萊神仙對道行淺薄的貧道下此狠手,你這是犯了天規!”

相公子周身寶光籠罩,光芒萬丈,俊美面容冷冷一笑,且說:“又如何?”

根本稱不上惡斗,相公子三兩下,便將那半吊子道士給打倒了,道士見情形不利,一個的鯉魚打滾,就想從窗邊逃跑。

相公子手一點,道士僵住,只有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著,嘴巴求饒,說:“大羅神仙饒命啊……若小的知道您是……說什么也不會在太歲頭上動土呀……”

“那邪物……你何時放進夫人體內的,說。”

道士苦不迭,忙說:“您信不信都好,這邪物還真不是貧道放進去的……貧道是養這些邪物沒錯,可不知道為什么,貧道帶著這邪物路過這家人時,那邪物自個兒飛進去的……貧道這不是想收回去嘛……”

“邪物本身就是空白,端看主人怎么吩咐就怎么做,你說那邪物是自個兒附在嬌娘身上的,你覺得我會信嗎?說!你到底為什么要害這母女!”相公子威嚴喝道。

“我真沒害呀……這家人,孤兒寡母的,一看就是沒家底兒沒銀子,我我我,我造一邪物還不容易呢,我用她身上干什么呀,真不是我呀……”那邪道士冤枉大喊。

“那你現在馬上將邪物給逼出來,我給你半個時辰。”相公子手一點,那道士馬上能動了,不敢造次,乖乖準備起來。

相公子身上的光芒漸漸消退,面對靈兒驚疑不定的眼神,他安撫一笑,輕聲解釋……



七、

原來,那道士是道士不假,卻是個邪道。

邪物也有,不過不是相公子,而是在嬌娘身上。也是嬌娘發瘋的緣故,因為邪物附在體內,陰寒攻心,嬌娘性命垂危。

那妖物,便是邪道造出的,用來行些邪事,卻不知何故,附上了嬌娘身上。

可又因那邪物附著嬌娘太久,強行逼退,嬌娘也會有性命之憂,只能找到邪物的主人,才能化解。

在找到主人之前,相公子讓靈兒送相思糕,其實是取靈兒蘊含其中的真情意,用嬌娘的血,來護著嬌娘被邪物強行壓制的神智。

而不讓靈兒看到,是因為嬌娘已被邪物吞噬過半,活死人一個,怕靈兒會驚著。

梅樹滴血添香,則是因為他發現,那邪物有些許氣息附在那梅樹上,處子之血是世間至純靜的,用來感化邪物,而檀香則是鎮定靈兒自身……

后來,相公子發現那邪道的蹤跡,便設下一場局,讓靈兒作為引誘,引得這邪道以為自個兒費心養出的邪物要被相公子給除掉了,干脆先下手為強,顛倒是非黑白,硬是將一神仙污蔑成邪物,讓靈兒牽絆住相公子,他再趁亂將邪物收回。

屋內邪道拼了老命要將邪物逼出來,不時靈光大作,黑光亂閃,嬌娘的氣色漸變紅潤……

靈兒和相公子則站在門邊,靈兒聽完解釋,仍感覺有點不真實,傻愣的問道:“你真是神仙?”

相公子溫柔的撫摸一下靈兒頭頂,說:“散仙一個。”

“道士剛才說你犯天規……”靈兒臉蛋紅紅的,有些不好意思。

相公子依然溫柔的搖頭,說:“無妨。”

“那……你為何……”靈兒莫名有點緊張,吞吞吐吐的問著,她想問,為何要出現,為何要來救她娘,說的以前,是什么以前?

話在唇邊卻支支吾吾,相公子低眉淺笑,凝視著靈兒緊張的可愛模樣……



八、

“姑娘小心!!”

邪道突然大吼一聲,背對著屋內的靈兒轉頭一看,卻對上嬌娘極度扭曲發狂的臉,泛黑的雙手猛得扼住靈兒脖子,聲嘶力竭的喊道:“你個不孝女!!我掐死你!我掐死你!”

靈兒雙眼發黑,嬌娘失去神智,力大無窮,又不知為何心硬如鐵,竟一心一意要掐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相公子臉色大驚,急急暗念術語,頓時周身光芒大現,但嬌娘身上的黑光竟更加奪目。

“成、成魔了……”邪道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口齒不清,死死盯住被黑霧包圍的嬌娘。

眼看靈兒雙眼發黑,手腳發軟,相公子面目冷峻,手勢不停變幻,而后在某處停住,竟然算出了邪物的前世,猛然大喝:“李猛,你真要妻兒跟你共赴黃泉嗎?!”

黑霧隱隱綽綽,聽見此話竟然頓住,而后是更加層層疊疊包圍住嬌娘和靈兒,不減反多!

相公子臉色十分難看,若對黑霧下狠手,嬌娘的性命勢必不保……

不過是一凡人性命,他本不在意,可靈兒會傷心。

他又怎么見得了她傷心?

苦等數千年,歷經無數日夜輪回,心心念念才修得這場相遇……

若說相思,即是蝕骨噬心,他也忘不了,此等情分,他怎么能?

相公子陷入兩難之際,靈兒掙扎著,竟然娘親猙獰的臉上,隱隱約約看見了另一個男人,悲傷哀切的看著她。

竟是和靈兒有七分相似的臉……

“爹……”

靈兒支離破碎的微弱喊一聲,而后一切聲響漸遠……



九、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悲傷,莫知我哀

四面邊聲連角已起,大漠里狼煙熏至天際,大雁在哀號,城墻坍塌,一聲比一聲急迫的號角聲,催促他離開懷胎九月的妻子,離開那有裊裊炊煙、梅花盛開的小家。

去邊疆,去戰場,去奔上一條必死無疑的不歸路。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不是棋盤上的將軍,他只是一個小兵,沖鋒陷陣,死而后已。

他唱著哀歌,唱著胡不歸,最終在離家千里之地轟然無聲倒下,化作一堆白骨,化作一縷冤魂,化成——

一個妖物。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初冬,他離家征戰,連年戰火不休,城外枯木遍野。腳踏出家門口,人已杳無音訊。

冬末,梅花開了,女兒呱呱落地,她心里盼著等著,良人征戰回來,與她偕老。

四季輪轉,梅花六開六落,只等來一句話——

“李猛,猝于胡地,不知其期。”

僅一句,便了結了她相思入骨的人一生。為何而死,何時死,一概不知。

所有諾言湮滅于塵土中,良人已無歸期。

他生未卜,此生已死。

此去經年,冤魂被邪道練成無知無感的邪物,踏過千山萬水,本已沉靜一片空白的記憶,被一縷若有若無的相思梅花香喚醒。

是誰,朦朧中一雙素手,捧著嬌嫩可人相思糕,遞到他跟前。

是誰,輕輕依偎他身側,望著院前一株梅樹,花開花落。

是誰在哭?

是誰在笑?

相思之深,刻入骨髓。

終是歸期,即使,即使已經陰陽兩隔,即使已是天理難容……

邪物毫無記憶,也記不起自己是誰,漂蕩著。

最終,隱沒在正洗手做相思糕的婦人眉心中……

此時,天漸漸陰沉,烏云翻涌,極寒之時,白皙輕盈的雪飄了下來,頃刻間,大雪紛飛于天下,千里冰封……



十、

又是寒冬。

大雪過后的一夜,紅艷艷的梅花被雪封著。

一名少女天寒地凍中,呵著白氣,芊芊素手,幾下之間,將帶著冰雪的梅花摘了下來。

溫柔的娘親已在廚房和好糯米漿,倒入了花模子中,接過少女摘下的梅花,輕盈的放在米漿上,沸水漫蒸。

“又一年了呢……”

少女坐在門檻上,抬頭望著飄著雪的天空,仿佛又看到了當時驚慌失措的自己。

兜兜轉轉,靈兒才知道,原來,娘親早知道了自己身上邪物,但一直不說。是因為她根本不想讓邪物離開她。

因為那邪物,是她戰死沙場的丈夫。

對妻子的思念,孩兒的掛念,讓他縱然變成一個由游魂變成的妖物,記不起自己是誰,卻在經過這家的一瞬間,附在嬌娘身上,再也不愿離去。

后來,是相公子,傾盡全力,恢復了邪物的記憶,變回了一縷魂魄,而后,在嬌娘的悲痛欲絕之下,他說:“我在孟婆橋邊等你,不見不散。”

大夢一場,恍若隔世,最終,嬌娘還是醒了。

從此,她變成了靈兒的好娘親,溫柔善良,呵護著靈兒。

可相公子,卻無聲無息消失了。

只是靈兒每每想起消失的相公子,都會做相思糕,做好后,放進三層黑木食盒中,走到那初見的地方。

一口一口,將相思吃掉。

天雷轟隆,群山皆鳴。

一道道凌厲的天雷已然打足九九八十一天,蓬萊仙境南峰之上,焦黑一片。

一片漆黑中,一段枯木突兀的豎立正中,仔細點看,還能看到那枯木上有一點綠葉。

空中有一只黑鷹直飛下來,停在枯木上,鷹喙一張,口吐人言,尖酸刻薄:“天打雷劈了吧?一個堂堂上仙被打回原形可合你心意了?誰讓你改了那兩個凡人的命格,生死簿上,她們一個瘋癲致死,一個被親娘刺死。你倒好,一來改倆,這八十一道天雷,你挨得不冤枉。”

枯木上那僅存的樹枝微搖,發出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不冤,很應該……”

遙想千百年前,千年一遇旱災。

走路尚且搖搖晃晃的女娃停在路邊,哭鬧著渴,非要喝水。

一轉身,卻趁著旁人不注意,嘩啦將珍貴的水倒在路邊即將旱死的樹苗上……

久旱逢甘霖,世間因此多了一株修行的相思樹。

那雙清澈有神的大眼睛,深深的刻在他心底,時時想起,時時掛念。

渺渺空中,隱隱約約回蕩著低聲淺唱,如夢似幻——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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