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從那一夜開始。
先是暗夜里傳來凄幽的哭泣聲,一絲一縷地,如同針刺似地往她的耳朵里鉆。然后便總是看見一個披著長發的影子在窗前迎風飄搖,看不清楚的面目,眼光卻如同冰錐一般射了過來。最近又看見鮮血了,油油稠稠的浸著一頭的發。然后從發間悚然蔓生出一只蒼白的手來,手心之中一只充滿血絲的眼,叢生的眼睫是暗色的紅色,一閃一閃之間,仿佛有語音漫天漫地蓋來:“還—-來—-”
葉兒的新發型是最時尚的接發,波浪般披灑在她的肩上。每一個見到她新形象的人,都不免大吃一驚,然后贊不絕口,都說葉兒美極了,如同換了一個人似的,充滿了嬌媚的女人味。
鏡中的自己,眉梢斜挑,眼波流轉,紅暈乍生,櫻唇輕點,貝齒如珠,冰肌玉骨。尤其是那一頭發,嬌若無骨般地蔓伏在她的肩上,糾結在她的頸邊,纏繞在她的耳畔,交織在她的腰間,如夢似幻般,宛若柔媚的牽牛花依附著她,溫柔的眼光灑了她一身。
就連她的舉止,也漸漸地不同起來了。交談時細語,無言時淺笑,惆悵時輕嘆。
偶爾,葉兒也會莫名產生一種迷惘的感覺,仿佛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然后,她就會有輕微的頭痛,一浪一浪地,如同八爪魚般包圍了她的腦部,讓她產生暈眩。
她披著一肩烏黑油亮的發,獨坐在楊樹下。
雪白的楊花如雨般灑落,如同飛鳥的淚。
喜慶的嗩吶聲遙遙而近,艷紅的吉服披掛在新人的身上,依舊是他那永恒不變的英俊的笑臉。
變的只是人的心。
她盈盈地立起,向著曾經的心上人張開了她的雙臂。
他變了臉色,厲聲喝著:“快把這個瘋女人趕走!”
她卻放聲笑了。
是的,我是瘋了,只為了曾經瘋愛的這個你呀!
是的,我是瘋了,只為了無情負心的這個你呀!
是的,我是瘋了,只為了你雖背叛我卻無法忘卻的這份愛呀!
是的,我是瘋了,只為了你已唾棄我卻彌足珍貴的這份情呀!
雪白的右手里執著閃亮的匕首,慘厲地一揮,那烏黑的發如同殘破的翅膀跌落在塵埃里。
“你的發,真美—-”
既已失去那個惜發之人,留這一肩長發又有何用?
她執著匕首,唇邊殘留著嘲諷的笑意。看他現時如此驚慌失措,難道是怕她手上的這一小小的殺人武器么?
我恨你,卻,更,愛,你!
她仰天長嘆,空中一道閃亮的弧線,鮮血如同突然掙脫了樊籠的驚鳥射了出來。嘶鳴的馬聲,尖厲的呼喊,還有他驚慌失措的臉,漸漸地變得遙遠了,只有漫天的楊花,悠悠地飄灑而來,仿佛還帶著春天的清香。
葉兒本不去酒吧。
可此時她卻一人坐在“夜色”里,在搖曳的燭火里獨酌。
微有酒意上涌,渾身的血在加速奔流。
她抬起艷若桃花般的臉頰,望向那個剛進門來的人。
于是,她盈盈地笑了,悠悠地吐出了一輪淡灰的煙圈,那煙圈緩緩地升騰,慢慢地擴大,象暗夜里不動聲色升起的滿月,映上了那個人的臉,先是愕然,再是迷惑,接著是驚喜,再就是沉醉。
她看著那個人,那個正走向自己的人。
她不曾認識他,卻無比地確定:他就是自己等的那個人,為了等他,她已等待了太久太久。
當他持著刀在天空里劃過驚雷般的一道,她便知道了,那個他們追尋了太久的軍內叛徒,原來就是他。
可惜,太遲了。
太遲了,曾經持戟一呼四方驚的父親的頭,白發蒼蒼地懸掛在東門的正城樓之上。
太遲了,曾經舉足齊頓天下動的紅巾軍,深陷入無法自拔的包圍之中全軍潰敗。
太遲了,曾經挑眉亮劍紅顏不讓須眉的她自己,尚且還來不及再望一眼身邊那個深愛的人,尚且還來不及對他展露自己是驚是悲的眼光,便已被他手中的刀砍下了頭顱,刀速是那樣的快,就連她那最引為自傲的烏黑長發也齊刷刷地斬斷,連著她美麗的頭,在血也似的夕陽里變成了一只倉皇卻失去了翅膀的奔鳥,跌落了下去。
我恨你,卻,還,愛,你!
這也許是她腦中最后殘留的記憶。
夜鴣呱呱地掠過,仿佛被濃烈的殺意嚇破了嗓子。夏季的荷花雖然開得旺盛,卻無法掩蓋這河邊慘厲的血的味道。
他撫著她的長發,輕嘆著“好美—-”
葉兒也望著鏡中的自己,眉梢斜挑,眼波流轉,紅暈乍生,櫻唇輕點,貝齒如珠,冰肌玉骨。
于是,她媚然一笑。整個人連著那一肩發,嬌若無骨般地蔓伏在他的肩上,糾結在他的頸邊,纏繞在他的耳畔,交織在他的腰間,如夢似幻般,宛若柔媚的牽牛花依附著他,搖曳的眼光灑了他一身。
此情此景,他似曾相識。
卻,又是,說不清道不明。
就如同他不時會出現的幻象。
讓他迷醉,卻又悸動。
“我有一段情呀
說給誰來聽
知心人兒呀出了門
他一去呀沒音訊
我的有情人呀
莫非變了心
為什么呀斷了信
我等待呀到如今
夜又深呀月又明
只能懷抱七弦琴
彈一曲呀唱一聲
唱出我的心頭恨”
她持著琴,彈著一曲又唱著一聲,心頭縱有千般恨,卻已干了淚。
面前一桌豐盛的酒席,她也無心享用。她只是在低聲淺唱,等著那個人的到來。
他帶著醉意來了,臉上依舊是那樣英俊動人的微笑,唇紅齒白間依舊說著甜蜜溫柔的謊言。若不是她親耳偷聽到他與別人的骯臟交易,她死也不相信這個深愛的人會將自己轉賣到煙花窯中。
就在今晚,她穿著最美麗的大花旗袍,將他最喜歡她的一襲黑發挽成了高髻,眼線斜勾,紅唇微點,粉靨淡抹,幽香輕揚,輕言細語,殷勤勸酒。
他很快就十分酒意,挽過她一抹細腰,就要去吻她的唇。
她盈盈笑著避過。
快了,快要到結束的時候。
快了,我們不是說過生死也要在一起么?
她背過身來,眼里是一絲決絕,揚手將致命的劇毒灑入了酒中。
顫顫地舉到他的面前,他笑了,醉意十足地笑著,湊近她的耳畔,一如往常地對著她低語:“寶貝,你的發,好美—-”
她如扇般的眼睫忽爾一閃,倏地一串珍珠似的淚灑落。
見他就要湊近去喝那一杯酒,卻抬手將他一推,他一跤跌了下去,卻也懶得起來,醉得打起呼嚕來。
心中縱是千回百轉。注視著那個負心的人,卻如何也起不了殺他之意。
我恨你,卻,就,是,愛,你!
她凄然一笑,揚首將手中毒酒一飲而盡。
窗外的秋意已深,菊香正濃。
如此景致,也只能忍心辜負。
他的抽屜里有一張少女的照片。
明艷照人,巧笑嫣然。最特別的是,有著一頭烏黑亮麗的發。
葉兒看著這張照片,一時間莫名一種迷惘的感覺,仿佛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誰。然后,輕微的頭痛,一浪一浪地,如同八爪魚般包圍了她的腦部,讓她產生暈眩。
他在她的身后,低聲問道:“她,是不是,很象你?”
然后他仿佛自言自語地回答自己:“太象了,尤其是那一頭發,第一次在夜色見到你,就以為她又復活了—-”
她是我的女朋友。雖然有時候她經常會蹦出很古怪的念頭,但是我們的感情很深。我很愛她,以為可以終老的那種愛。
去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她卻一直嚷著要去野外踏雪。我們好象鬼使神差地到了一個無名的山坡,卻發現了在山崖邊有著幾支非常漂亮的紅梅。她本不是一個任性的女孩子,那次卻不停地要去摘那幾支紅梅,象著了魔似的。
不料她一腳踩空,滑了下去。
我搶過去拉她,只拉到了她的手。
天氣越來越冷,我的身體也慢慢僵硬了,我感覺自己的手指越來越顫抖得厲害,我很害怕,害怕自己再也堅持不住抓住她。她也感到了,她睜著她的大眼睛,就那樣怔怔地望著我,喃喃地說:“不要,請你不要放手,請你一定不要放手—-”
我也不想放手,我也不想失去她。可是—-可是,我實在堅持不住了,再加上我自己的身體也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滑。再這樣僵持下去,我們倆個人都會沒命了。
我很冷,真的很冷。我也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不僅是我的手指,就連整個身體也在劇烈地顫動著。天也越來越黑了,只感到冰冷的雪花不停地飄落在我們的身上,然后融成刺骨的冰水滑入我們的體內。黑暗中,我依然看到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灼灼地望著我。
“—-然后,然后呢?”葉子問,聲音低得似乎在自語。
他的聲音也很低,很低。
然后,我,松開了手。
她就這樣滑下去了。她沒有尖叫,一點聲響也沒有地滑落下去了。
我一個人枯坐在冰冷的黑夜里,整個身體僵硬著。
我知道,她會回來找我,她會回來找我的。
他抬起頭來,望向葉子。
“我知道,她會回來找我的。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
“她恨我就這樣放手了,她回來了。要找我報復了。”
在她走之后的第一夜,我就有了幻象。
先是暗夜里傳來凄幽的哭泣聲,一絲一縷地,如同針刺似地往我的耳朵里鉆。
然后便總是看見一個披著長發的影子在窗前迎風飄搖,看不清楚的面目,眼光卻如同冰錐一般射了過來。
最近又看見鮮血了,油油稠稠的浸著一頭的發。然后從發間悚然蔓生出一只蒼白的手來,手心之中一只充滿血絲的眼,叢生的眼睫是暗色的紅色,一閃一閃之間,仿佛有語音漫天漫地蓋來:“還—-來—-”
我知道,她是要回來,找我還命來了。
“你一直負我!”葉子突然說,用一種不是她自己的聲音。
他悚然抬頭。
葉子垂著頭,一頭烏黑油亮的發披灑在她的肩上,在燈光的映射下,發出妖異的色彩。
“你一直負我!從一千年前,從數百年前,從幾十年前,從一年前!你命里注定要負我!”
“我只恨,我一直不能殺你,卻讓你一次又一次負我!!”
“既然我不能殺你,我便要附身于我的發,嫁接于他人身上,借他人手來殺你。”
“我要改寫我自己的命運,不要你負我!”
他駭然。旋即無語。
慘然一笑。
卻原來,你與我,生生世世,有著如此深的淵源。
我竟不知,我不僅此生此世負你,卻是生生世世傷你如此之深。
仰天長嘆。
可你卻不知,自從那一夜讓你離我而去,我日日夜夜不在煎熬,仿佛活在地獄邊緣。后悔痛恨之意,每時每刻不若一把尖刀在剜著我的心。
縱使前生前世我負你千次百次,可是今生今世,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
這個道理,直到讓你離我而去,我才明白。
他抬頭,凝望著她。
你要改寫這注定的命運,又何需假借無辜之手?
天下最應該來改寫你命運的人,除了我自己,又有誰?!
燈光之下,一道閃亮,刺疼了她的眼簾。
他已倒下,胸口的匕首,沒至柄。
在她駭然的目光之下,他的臉上浮起如釋重負的微笑:“我,終于做到了。不再在痛恨之中了卻殘生。”
他向她伸出手去,“惟愿,你我來生再相遇相愛,那時,我絕不負你—-”
惟愿,你我來生再相遇相愛,那時,我絕不負你!!
他的誓言,在她的耳邊回響,在她的心上回響,在她的靈魂深處回響,在她的今世來生回響。
她泫然淚下,卻難掩一笑。
呯然聲之后,接發化為灰燼,她的魂魄奔往來生之路,去追趕他的腳步。來生來世,她與他,必定會再次相逢。
葉子醒來的時候,會以為她做了一場噩夢。
只是,也許,從此她再也不接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