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咚……
咚……咚……
咚……咚咚咚……
伴隨著一陣陣皮鞋撞擊地板的沉悶聲音,腦海里如迷霧一般讓人窒息的黑暗似乎終于要散去了,她那敏銳的感覺正在重新回到身體里,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臟跳動的聲音每一下都比先前更加猛烈,但是她連手指都沒有動彈一下,只是將眼睛半睜開,任由長廊盡頭微弱的光線穿過一道道鐵欄撲灑在她的身上。
“啪嗒!”
囚室的照明燈被點亮了,刺眼的光線讓她的眼皮一下子又縮了回去。兩秒后,等到她再次睜開雙眼時,發現已經有一個人站在了鐵欄外面。
“阿爾彌。”一道低沉的男音打破了寂靜。
“艾倫……是你?”阿爾彌的眸光一下子銳利了起來,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對方一身修長筆挺的西裝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似是嘲諷,又似是憐惜。
她皺了皺眉頭,同時注意到了男人皮鞋表面的泥點與水漬。“外面下雨了?”
“今夜暴雨?!卑瑐惔鸬?,同時微微旋轉腳掌,仿佛是想要將鞋底的污漬蹭在地板上?!皼]想到啊……你居然真的邁出了那一步?!?/p>
“這是我的選擇。正如我無法干涉你的選擇一樣,你也不要對我的選擇評頭論足,好嗎?”阿爾彌冷聲道。
男人發出了低低的輕笑聲,雙手張開一并舉起作投降狀,別緊張,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取笑你的。
阿爾彌雙眼微瞇。難不成你是來救我出去的?
艾倫打了個響指。“你猜對了?!?/p>
阿爾彌身子前傾,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她想要從中讀出一些什么,但很可惜,她沒有辦法。你變了很多。她說。
“你還是和當年一樣,輕率而天真?!蹦腥艘粋壬恚瑸橐晃簧碇品莫z卒讓出了位置,鑰匙轉動,鐵欄門被打開。
“你這是榜上了哪個富婆?”阿爾彌邁步走出囚室,微微揚起腦袋,對上他的視線。
“我們爭取到了泰門的援助。阿爾彌,你應該慶幸你的子彈沒有打進那個混蛋的腦殼。”艾倫伸出雙掌搭在她的肩上,“聽我的,停止你的計劃,回來吧。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的?!?/p>
阿爾彌幽幽一嘆。“天真的,到底是誰呢?難道你覺得榜上了泰門,就能……實現目標嗎?”
“兩個月之前,我們發起了第一起訴訟,目前州法院正在審理,初步預計的金額是九百萬……”
“行了,我對你們的事業沒興趣。”阿爾彌打斷了他的話,“請問,我可以離開了嗎?”
艾倫怔了一下,眼底流露出無奈。
暴雨仍在無休止地傾泄著,離開壓抑無比的臨時拘留所,阿爾彌卻并沒有感覺到半點輕松。行動前的據點已經作廢,她必須找到新的落腳點。想到這里,攥著方才艾倫塞給她的一沓鈔票,她感覺無比沮喪。
或許……她應該放棄那一切無謂的掙扎。無論如何,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她為什么就不能重新開始呢?為什么就不能活得開開心心呢?如果……她沒有輟學的話,現在應該已經畢業,初入職場了吧?
阿爾彌沒有繼續想下去,她不喜歡假設。雨水中,她依稀看到了在便利店打工的自己,看到了在城市邊緣地帶拾荒的自己,看到了重新住進最臟亂差的拉丁裔社區的自己……她忽然感覺眼睛一痛,水珠從眼眶間涌出,直到身體穿來切實的痛楚,阿爾彌猛地睜大眼睛,眩暈感與窒息感無所不在,三個紋身壯漢的腳掌踹在她身上,讓她無處逃避。
還敢張狂嗎?臭婊子!花臂男往她身上啐了一口,眼神里滿是暴虐。
怎么說,老大,要不要把她眼睛給挖下來?不能讓昨天老四白挨揍不是?另外一個打手從口袋里抄出刀子,躍躍欲試道。
上吧,咱們可不是好欺負的!花臂男收回了腳,讓出了空間。
阿爾彌閉著眼睛,什么也沒有想,只是靜靜地忍受著全身火辣辣的痛楚,靜靜地等待著那更大的痛楚的來臨,反正……她已經沒有什么在乎的了。她只想快些結束這一切。
然而,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刀子插入她肢體的感覺,卻等來了幾聲肢體碰撞的聲音以及伴隨著的痛哼聲。阿爾彌睜開眼睛,訝異地發現了三個混混都已經趴在了地上嗚咽著,一個身著黑色風衣的女人擦了擦手掌,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阿爾彌下意識地偏過頭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別告訴我這種混混你都打不過??!”女人三步并作兩步來到了阿爾彌的身前,拍了拍她的腦門,又是急切又是生氣地抱怨道。
“珍妮,我累了,我真的累了?!卑枏浘o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的情緒在此刻崩潰。
名叫珍妮的金發女人霍地站起身子,以審視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這個不過二十歲剛出頭的女孩,目光里閃過一抹嚴厲。
“你給我站起來!”
阿爾彌被這一聲嚇得一激靈,扶著墻壁勉力支起虛弱無比的身子。
“難道一次失敗,你就想要放棄這一切嗎????你真的是這么想的嗎?”
對……對不起……
阿爾彌渾渾噩噩地被珍妮拽著踏上了返回南方的火車。珍妮知道阿爾彌行動失敗的時候,還在執行自己的任務,結束委托之后剛好聽說了阿爾彌被保釋出去的消息,便馬不停蹄地離開南方前往她所在的中部州。阿爾彌覺得自己最好還是跟她道聲謝,但最后還是止住了。
如果我沒有來,你是不是就打算在那里孤獨地、恥辱地過完后半輩子?珍妮沒好氣地質問道。
我不知道……或許吧。阿爾彌訕笑著接下話茬。
沒有繼續那個話題,珍妮身子后仰靠在座椅后背上,沉吟片刻,對著對面的阿爾彌發問道。當時的情況是怎樣的?你是怎么失敗的?
打偏了。提到這個話題,阿爾彌的臉色便陰沉了下來。約翰?瓦爾特的保鏢察覺到了狙擊槍的反光,替他挨了一顆子彈。
然后呢?
他們迅速地封鎖了現場,整個展廳的人一個一個檢查過去……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下次,換個方式。狙擊不適合你。珍妮抿著嘴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瞪了阿爾彌一眼,“別跟我說你想放棄什么的。我不能讓你白下了兩年工夫。再說,想想在那場斗爭中死去的姐妹,你都不能停手。”
阿爾彌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視線卻轉向了車窗外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以及田野上時不時飛掠而過的小屋。不知不覺,她再次陷入了沉思。在平原的某個地方,是否存在著另一個小鎮,小鎮上生活著一個像她一樣從苦難中走來,卻收獲了自己的幸福的姑娘呢?
她覺得命運對她并不算殘酷,直到那件事發生之前。但——哪怕是她周圍的一切人都遭逢了厄運,那又算的了什么呢?她是如此的卑微,又是如此的無力。
阿爾彌還記得那是2005年的事,一切的開始,所有溫柔與苦難的開始。那時她才只有十一歲,她平靜的生活就被一場交通事故擊得粉碎。十年過去了,阿爾彌幾乎都快要忘卻了爸爸與媽媽的聲音,可是她還是記得玻璃渣子濺射到她臉頰上時的刺痛。是的,她有一個叔叔,但就算是兒童救助機構也沒有權力勒令他撫養這個遺孤……
接下來的生活充滿了動蕩,那是一個看不到盡頭的隧洞。她至今還記得那個高年級女生殘忍的、瘋狂的微笑與話語:
“如果你不想每次都弄得傷痕累累的話,那就乖乖的,等我們來照顧照顧你,聽懂了嗎?”
潔莉,這個整天都用劣質化妝品濃妝艷抹的女生,最喜歡的就是掐住阿爾彌的脖子,欣賞她因為窒息而翻白眼、無力掙扎的表情。有一段時間,阿爾彌對周五下午的下課極度抵觸,正是因為每到這個時候,就會遭遇到來自對方的“關照”,有的時候甚至還帶著她的男朋友一起上。她向老師反映過這一切,但老師卻只是無奈地攤了攤手。
“抱歉,我不想惹麻煩。潔莉的男朋友是混黑的……”
她向青少年保護機構反映,等了好久,才等來一封回信:您反映的情況我們將進行核實,如果符合事實將會進一步與您聯系。然后就再也沒有回音了。
“阿爾彌,我的寶貝,你居然真的如此天真,還想著有人會幫你,哈哈哈哈……”潔莉緊緊地抓著她的手,仿佛是想要捏爆似的,下一刻便收起了笑容,用一只手控制著阿爾彌的雙手,一只手摁住她的脖子,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就要……這樣死了嗎?阿爾彌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逗得潔莉又是一串笑聲。可是,那笑聲離她越來越遠了,越來越淡了……
“啊!”一聲慘嚎從潔莉的口中爆發了出來,她捂著腦袋,身子踉踉蹌蹌地往一側沖了幾步,差點直接倒在地上,“誰?天殺的……敢打老娘?”
那是阿爾彌第一次看到月滿虹,那個幾乎是以一己之力震的整個新月小鎮所有地下黑幫不敢亂來的亞裔女人,此刻就那樣拖著棒球棒,面色冰寒地直視著潔莉,夕陽下,高挑的身子在草坪上投下漫長的陰影。
“你……!”看到月滿虹,潔莉目光一縮,剛想吐出來的威脅話語就那樣卡在了喉嚨里。在阿爾彌驚駭的目光里,她仿佛就像是躲避一頭狼一樣向后一連退了數十步,然后轉過身子逃也似地跑遠了。
“小妹妹,沒事吧?”月滿虹轉過頭,一雙黑色的深邃眸子流露出溫和。
“我……我沒事……”阿爾彌低下腦袋,不敢直視她。
月滿虹似是嘆息了一聲,你叫什么名字?
阿爾彌小心翼翼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生怕一個不小心惹得這個女人不高興。
“你想要以后不再受欺負嗎?”月滿虹試探性地問道。
“我……”阿爾彌愣了愣,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奪眶而出?!拔覜]有爸爸媽媽……”
當時她只是感覺胸前一緊,便已然置身于溫暖的懷抱中了。阿爾彌,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來當你的姐姐吧,以后我來罩著你。
阿爾彌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加入了新月小鎮最大的女子幫派,月幫。據說,鎮子上的四所中學有五分之一的女孩都是月幫的成員。潔莉背后的幫派血幫一度想要上門來討要說法,卻被月滿虹的人懟了回去。三年時間里,月滿虹帶著手下的人,一共與血幫發生了五次摩擦,其中有四次都是大獲全勝。在月滿虹的指點下,阿爾彌的戰斗技巧也完成了從零到一的飛躍,至少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了。
“L市到了。”珍妮打斷了阿爾彌的思緒,提醒她下車。初夏的L市,氣溫比北方略高,來自南方海灣的水汽源源不斷地向岸上涌動,帶來經常性的降雨。珍妮的公寓就坐落在這座城市的郊區。
“珍妮,在你的心中,月姐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阿爾彌猶豫著開口問道。
“她曾經是我的偶像,也是我的英雄。”珍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她告訴我,誰欺負我了,要狠狠地回擊回去。打不過怎么辦?訓練,往死里練……可惜,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在她身邊。我只是一個懦夫。”她深吸一口氣,聲音里滿是苦澀,“我沒辦法豁出一切為她報仇。”
對于珍妮的情況,阿爾彌心知肚明。她所隸屬的殺手俱樂部絕對不允許她擅自招惹像摩山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哪怕俱樂部背后的實際掌控者是另一個龐然大物——一個有著自己雇傭兵組織與殺手俱樂部的軍火集團。對于龐然大物,人們本能地就會感覺到恐懼,再堅強的人也不例外,只不過有些人能克服恐懼,有些人不能罷了。
珍妮的公寓是雙層獨棟建筑,由于沒有買車,便將地下車庫改裝為了儲備各種武器以及部分訓練設施的地下室。說起地下室,阿爾彌就回想起當初珍妮第一次將她帶進來時自己的那一幕——
如果你想要規避來自對手的攻擊,你就必須比對方更快。珍妮邁步走進了位于公寓地下一層的密室,一張破破爛爛的沙發、一尊塑膠等身假人、一個堵在墻角、儲存著各種熱武器的鐵皮柜,便是屋子里的全部陳設了。
比對方更快?阿爾彌跟著她,嘴里念叨著。
一般人的反應時間在0.8秒,也就是說,只要我的拳頭從抬起到落在那人的臉上這一段時間短于0.8秒,他就不可能躲過去。
也就是說,從大腦捕捉到視聽覺信息到軀體得到指令進行規避的時間,是0.8秒。阿爾彌迅速理解了珍妮的意思。
而經過數年訓練的普通殺手,他的反應時可以縮短到0.7秒之內。珍妮對著阿爾彌勾了勾手指,吸引住她的目光之后,伸手在假人背后摸了摸,假人額頭上的一塊顯示屏便亮了起來,上面顯示著分成兩部分的五個0。珍妮吸了一口氣,拳頭猛地探出擊打在假人的胸部,速度之快讓阿爾彌幾乎都只能看見殘影。阿爾彌下意識地抬起眼睛,看見那五個0變成了00:621。
“我的標準極限擊打記錄是0.585秒,極限規避記錄是0.634秒。”珍妮嘆了口氣,“對于一般混混來說,這個反應速度足以輕松規避掉任何攻擊;對于普通的殺手,這個速度也足以躲避掉大部分攻擊;但對于真正的資深殺手來說,這個速度太慢了。他們的平均反應時在0.5-0.55秒之間,更不用提某些足以邁進四字頭的世界級強者了。”
0.05秒的差距……阿爾彌沉吟起來。
“不要小瞧這0.05秒,有可能對方只是比你快了0.05秒掏出槍扣動扳機,你就死了。”
“這玩意兒需要天賦,對嗎?”阿爾彌望著顯示屏上的數字,目光灼灼。
“是,但訓練也有效果。至于規避速度的測量……我只在基地那里測試過。這需要整套專業的設備,甚至可以精確地測量出你的軀干、腿、胳膊、腦袋的規避速度,誤差在毫秒級?!?/p>
“那么,我該如何訓練?”
“兩部分,動態視覺的訓練與肢體的訓練。如果能把握要領,你甚至能夠做到預判對方的動作?!?/p>
從此,在珍妮的指導下,阿爾彌開始了無止境的、一輪又一輪的苦練。有的時候她真的覺得這種磨練是無止境的,珍妮的原話是:如果一個士兵沒有達到上戰場的標準,去了也是送死。她不想送死,同時也不是一個天賦型選手,所以只能折磨自己。
為了同步提升肌肉耐力與注意力耐力,她不得不進行三公里負重奔襲,緊跟著是一套快速格斗動作展開,如此循環,直到體力全部耗盡。在反應時邁入0.75大關之后,又加上了美式居合以及射擊的訓練,終于在兩年內在所有訓練項目上都抵達了六字頭。
但是,代價是什么呢?
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真的想死。阿爾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還記得直接昏過去的那次,在后院里被你用水龍頭接水把我澆醒,然后緊接著是所謂的恢復性訓練,兩公里慢跑。是的,這些我都堅持下來了,我為什么還是想要放棄呢?阿爾彌喃喃自語。難道我真的,需要換一種策略嗎?
珍妮去廚房里切了一盤獼猴桃端了出來,阿爾彌捏著牙簽一連清掃掉其中的三分之一。
慢點吃,沒人和你搶。看著滿嘴綠色汁液的阿爾彌,珍妮輕笑。聽了這話,阿爾彌鼻子一酸,有點想哭。當初……月姐也喜歡給她切水果,也喜歡這樣調笑她??墒恰?/p>
我聽說,艾倫已經獲得了泰門的支持來對抗摩山?沒有理會阿爾彌的情緒,珍妮嚴肅道。
是的。阿爾彌點點頭,泰門作為摩山的一大競爭對手,沒有理由不抓住這么好的機會,甚至還給了他們很多資金來把我保釋出來。
所以,你猶豫了?
不……阿爾彌眉頭緊蹙,不是太想在這個問題上停留太久。我……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到底是不是錯了,如果當初跟著艾倫一起,會不會好點,但對于已經做出的選擇,我從來不會更改。從來不會!
“這是我的誓言。”阿爾彌堅定地回答道,“艾倫只是想要錢,想要讓摩山出點血,但是這不夠,我想要讓那些傷害過我的親人的人付出代價,這是司法系統沒辦法提供的……”
她明白,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標,必須轉換思路,尋求新的突破。她想起了珍妮曾跟她講述過的一個案例,在那個案例中,珍妮以一名酒店服務員的身份開展行動,將目標人物的一袋茶包進行了替換,就此完成了自己的目標。
那么,為了解決掉摩山集團的前總裁約翰?瓦爾特,她又該從哪里入手呢?阿爾彌陷入了沉思。
從下午六點直到晚上十一點,綜合已有的資料,她至少想出了五個點子,但都被珍妮否決了。最大的問題在于,對方不久前才遭遇過刺殺,此刻肯定保持著較高的警惕水平。以及,阿爾彌想要不被察覺,必須換一副面孔。
而且,至少要過三個月。珍妮搖了搖頭,現在不行。在她的強烈要求下,阿爾彌被拉到一家地下整形機構做了面部微整形,在此基礎上再進行偽裝,才有可能不被發現。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她已經失手過一次了。
行動前,L市幾乎連著下了一星期的雨。如果,雨水能洗去世間的一切罪惡就好了。阿爾彌佇立于窗前,望著劃破天際的閃電,心頭彌漫起一陣惆悵。
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珍妮因為一個緊急情況而前往了俱樂部的基地,仍然沒有回來。所有的燈都被她熄滅了,阿爾彌享受這種黑暗,在黑暗中她才能感覺到安全。
一道驚雷帶著萬鈞的氣勢在她耳邊炸響。門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打開了,風雨如注。阿爾彌視線移動,感覺到心臟搏動有些加速。電光之下,一道黑影在地板上拉出漫長的弧線。
你是誰?阿爾彌顫抖的聲音搖曳在風中,如即將墜落的秋葉。
寒鴉。那人的并未打算隱瞞,而是直接道出了自己的名號,此刻,那帶有愛爾蘭口音的英語是如此的駭人。阿爾彌心頭微震……珍妮曾經跟她提起過的一名頂級殺手,和珍妮一樣,都是俱樂部的成員,甚至曾經單槍匹馬干掉過某巴爾干國家的首腦人物,此時此刻竟然站在了她的眼前。千萬個念頭在腦海里同時涌起,逃?戰?格擋?尋求隱蔽?然而,她終究是站在那里,一動也沒有動。
寒鴉并沒有如她預料中那般拔出槍,而只是一步一步向她逼近。直到臨近三米處,幾乎完全隱沒在一片黑暗之中。
阿爾彌目露寒光,向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悄悄摸向藏在腰間的配槍。
“你走吧,我不殺你?!蹦腥瞬粠Ц星榈穆曇魪奶摽罩猩?,面對著的是阿爾彌,然而話語中指向的,卻是另外一人。阿爾彌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門邊不知何時出現的舉著槍的珍妮。
早在幾日前,珍妮就察覺到有人在跟蹤她和阿爾彌,但卻沒有發現對方的行蹤,只是一股極淡的直覺。為了引蛇出洞,才在這個雷雨夜設計,以阿爾彌為誘餌,引對方現身——她非常懷疑對方的目標就是前不久剛剛對摩山出手的阿爾彌!
只是,她沒想到的是,那個跟蹤者竟然是同樣隸屬于俱樂部的寒鴉。要不是有俱樂部的規矩在,她早就遠程狙殺掉了這個不速之客。
“別想動我的人?!闭淠菖e著柯爾特的手并沒有放下。
“抱歉,這是我接下的委托。要怪,就要怪我的雇主吧——現在,請你離開這里?!焙诎抵械哪腥巳匀粵]有轉過身,但是無論是阿爾彌還是珍妮,都心知肚明,當他轉過去的那一刻,就是他動手的時候。
“離開吧!”阿爾彌朝珍妮喊道,“你不是他的對手。”
珍妮咬著嘴唇,向后連退兩步,一只腳邁出了門外。
“三、二……”寒鴉開始了倒計時,珍妮目光閃爍,最終還是徹底走了出去。
“現在,就只有你和我了?!?/p>
沒有理會對方的言語,阿爾彌面露猙獰,右手一顫便握住了槍柄,左手一揚順勢托住,整套動作行云流水,她敢肯定絕對已經沖進了0.6秒的區間,但是對方的動作更快——一枚子彈瞬間射出,阿爾彌右手一痛,手槍直接掉在了地上。失去了武器的她,心底一片冰寒。
寒鴉向前一步跨出黑暗,在窗前的夜光下終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并不算一個標準的美式硬漢,面部曲線顯然更為柔和,卻無處不透露著森然的殺機。他的動作太快,以至于阿爾彌幾乎只能捕捉到他的殘影,便感覺脖頸一痛,一雙手掐住了她的氣管,正在逐漸用力。
“聽說這是你的童年陰影?那好,便用這招送你離開吧?!蹦腥俗旖菗P起,聲音里卻不帶絲毫笑意。阿爾彌眼里殺意滔天,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毛孩了,她知道反抗——可當她正準備抬起膝蓋猛擊男人的下體之時,寒鴉卻先她一步完成了這個動作——疼得她下肢幾乎脫力了。
該死的……阿爾彌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牙關緊咬。
“砰!”一道突兀的槍聲在雷鳴之間蕩起虛空的漣漪,阿爾彌只感覺脖子一松,腹部卻一痛——是珍妮開槍了!只可惜,寒鴉的反應太快了,幾乎在0.3秒之內就完成了一個轉身,其中還包含了至少0.2秒的預判,他肯定聽到了珍妮的腳步聲!在下一秒,第二道、第三道槍聲炸響,火光激射,阿爾彌定睛一看,只見珍妮捂著胸口倒了下去,寒鴉的肩部也是血流如注。
趁著他陷入了短暫的恍惚,阿爾彌清醒得可怕,當即抄著早已握在手里的匕首刺入了男人的后腰,同時緊緊抱住對方使其無法轉身,下一刻直接抽出匕首撞開對方阻攔的手掌,向前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直插對方心窩的位置,與此同時也接受了寒鴉的一道踢擊——天知道她哪來這么大的力氣,竟然在一瞬間禁錮住了這個成名已久的刺客!她強忍著腹部、手指以及小腿傳來的痛楚,強忍著昏厥過去的沖動,硬生生地將匕首刺入了寒鴉的胸口。
寒鴉身子一軟,倒在阿爾彌的懷里,眼睛睜得大大的,到最后也無法相信這一切——他太自信了,自信于可以同時輕松橫掃這兩個壓根算不上入流的女殺手(或許珍妮勉強能入流,在他看來)。
阿爾彌也跟著癱軟在地,大口喘息著,趁著最后的清醒撥打了急救的電話。她好想時間在此刻暫停,永遠也不要向前,這樣她就不用接受珍妮可能的噩耗了。這個僅僅比她年長了三歲的女人,在此刻儼然成了第二個月滿虹。
阿爾彌沒有落下一滴淚,因為她的淚已經在月滿虹那里流光了。
2012年的春天,她還和艾倫一起,在克城的一所理工大學攻讀學士學位,可一個接一個壞消息徹底打破了阿爾彌的平靜生活。摩山集團作為農化工行業的巨頭,在新月小鎮新開設了一家化工廠,一種叫做多氯聯苯的化工污染物幾乎是沒有經過任何處理就排放在流經小鎮的河里,更要命的是,負責為小鎮供水的自來水廠的水源正是這條河。
起初抗議的居民只有一兩百,但隨著時間的推進,上千人都加入到了游行的隊伍中,甚至有不少人被摩山發言人的言辭所蠱惑,認為水源沒有任何問題,在飲用之后身體出現了問題。盡管如此,州環保署的調查員還是聲稱“經過采樣,新月鎮的飲用水不存在致癌性污染物質,傳聞不符事實”。
艾倫聯系上一家媒體,希望對方能將這事情捅出去增加曝光度,聯系上的記者也是義憤填膺,收集到了許多一手資料,但最后卻不了了之——因為摩山集團早已同一家報社合作,出售了所謂的“獨家新聞報道權”,然后簽訂合同壓著不報,其他媒體再報道那就是侵權,必須支付巨額賠償金,以至于短時間內幾乎沒有新聞人敢打新月小鎮的主意。
當艾倫忙著聯系司法領域的專家幫忙時,月幫坐不住了。月滿虹帶著幾十個姐妹,趁著一個雨夜在解除化工廠的安保之后一陣打砸,設備的損失使得化工廠不得不暫時停止生產。
摩山沒有使用法律手段反擊,而是聯系上了新月小鎮上月幫最大的對頭:血幫。這個做賭場起家的幫派,在月滿虹的打壓下幾乎是隔三差五就要給月幫繳納“戰敗賠款”,一聽到有人支持他們解決月幫,自然是無比樂意。原先哪怕月幫總是壓他們一頭,至少也不會趕盡殺絕,甚至還會和血幫中的某支派系有合作,但在外部力量的介入下,微弱的平衡被徹底打破。
當時的血幫老大陶里戈里給月滿虹發函,邀請她前往一場聚會,小鎮的另外兩個小幫派也會到場,來商討下一階段的利益分配與合作。副幫主安妮結合了線人的情報,擔憂這可能是一場殺局,勸她過了這個風頭再去,但卻被月滿虹否定了。
“在中國有個典故,叫做鴻門宴,這個故事中被邀請的赴宴者憑借智慧和勇氣化解了一場危機四伏的宴會。你難道覺得我沒有辦法應付這群宵小嗎?”月滿虹微笑著解釋道,如此,安妮也就沒有再勸導——但這最終卻成為了她一生的遺憾。
那場宴會果然成為了一場殺局,但月滿虹沒有料到的卻是,血幫的人直接踩了幫會PK的紅線:使用熱武器。要知道,哪怕是月幫與血幫關系最為緊張的時刻,兩方也極有默契地沒有使用槍械,一旦開槍,那就是真正的不死不休了。
月滿虹帶去的三個人,有兩個倒在了血泊之中,只有月滿虹本人以及另外一名幫會骨干德拉米拉憑著老道的身手與豐富的戰斗經驗,在一連擊斃血幫四名高層之后負傷離開了現場。
得知月滿虹受傷之后,原本就焦心小鎮化工廠事件的阿爾彌再也無法冷靜,連夜買了火車票趕回新月小鎮。然而當她來到這位長姐的身前時,后者卻已經進入危重癥病房了——一塊涂抹了活性炭疽桿菌樣本的止血紗布被混淆在醫院的紗布中,并在不知情中被用于傷口止血。
阿爾彌只記得那個堅強的姐姐被炭疽急癥折磨得滿腦門冷汗,但即使是這樣,在看到阿爾彌的時候,月滿虹還是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要好好活下去啊,阿爾彌……”
最終在眾人絕望的目光中,月滿虹還是離開了月幫,離開了愛著她的姐妹們。沒有了月滿虹的月幫,雖然不至于像失去了鐵托的南聯盟那樣瞬間分崩離析,但也確實是造成了極為不良的影響。曾經一度與月滿虹爭奪幫會大權的德拉米拉帶著一幫人脫離了月幫,轉頭投向了血幫——沒過幾天,德拉米拉的尸體被人發現在自家床榻上,因為“急性心肌梗塞”死在了她二十二歲的一個清晨。出手的不是別人,正是珍妮;同樣的,血幫的幫主陶里戈里也沒有逃過一死。唯一的遺憾是,那塊炭疽桿菌紗布始終沒有找到是誰放在那里的。
當時擔任摩山總裁、為新月小鎮工廠項目拍板的,正是約翰?瓦爾特。
2015年冬,這位已經退位的前總裁被發現因為糖尿病胰島素注射過量死在自家的別墅中,警方在他的電子設備中發現了一條在死前五分鐘更新的備忘錄,上面只有三個字:對不起。由于無法掌握更多的證據,警方不得不將死因定義為自殺。
2016年的農歷除夕夜,意大利,阿爾卑斯山某家滑雪場附近的莊園。阿爾彌收到了一條來自艾倫的消息:新年快樂!
看著新年祝福,阿爾彌嘴角揚起,心底卻泛起一陣苦澀。這個節日是月滿虹最喜歡的。因為她,阿爾彌也喜歡上了這個節日,順帶艾倫也被她帶著了。月滿虹還教會了大家中國餃子的包法,安妮、月滿虹、蘇西、德拉米拉……真的就像一家人一樣??上А谶@個冰冷而孤獨的滑雪山莊里,她只能吃到方方正正的意大利餃子。
“真的很開心能遇到月老大……”吃著餃子,安妮眼睛里閃著淚光,“如果沒有月姐,我現在估計還在忍受我爸的家暴……”
“惟有斗爭才有出路?!痹聺M虹微微一笑,臉龐紅撲撲的,“當初我剛來到這個國家的時候,因為膚色的原因別人都看低我,我就想,人不能總挨打不還手啊?!?/p>
“我想你了,月姐……”阿爾彌喃喃道,“你聽見了嗎……”
阿爾彌知道,自己還沒有完成全部的任務。哪怕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她也必須前進。當然,在一擊得手之前,她必須保持耐心,想到這里,她打開了自己的手機,點開了Tinder軟件……
十個月后。摩山集團農科技術部的主管麥克?唐尼斯乘坐的飛機降落在米蘭馬爾彭薩機場,剛剛開始自己的休假。這位年齡不超過三十歲的摩山骨干,由于五年前將草甘膦除草劑為主的農藥配方成功申請到了專利而備受重用。為了通過環保署日益嚴格的審查,指使手下的研究團隊做了數個以“草甘膦不含人體致癌物質”為結論的研究,至于事實究竟如何,那就不是他能管得著的事了。至于偶爾爆出的零星癌癥案例,那肯定是個案嘛!幾百萬使用者才幾十個人得癌癥,還不是他們自己的問題。更何況,都使用更為溫和的傳統草銨膦農藥去了,還怎么賣他們生產的轉基因抗藥種子?
此時麥克的心情有些郁悶。在巴黎出公差的他,獲悉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壞消息:他同居兩年的女友跟別的男人上床了,對于一個男人來說確實很糟,不是嗎?不過麥克是幸運的,因為他至少還有一個“備胎”,一個在Tinder上認識的美人,和他一樣她也喜歡滑雪,登山。在她的主頁上,可以看到瑞士圣莫里茨雪地的風光,也能看到芬蘭歐娜斯山的冬日素顏……想到這里,麥克?唐尼斯的心情好了些,決定給那個名叫阿爾彌的女孩發一條消息。
“親愛的,我到米蘭了,你那邊的假能批下來嗎?”
過了十五分鐘,麥克終于等到了回應:“啊 我可能要晚一點,明天晚上能到……”
“那,明天在莫里蒂納度假村見?”
“好的好的[愛心]”
麥克?唐尼斯將手機放回大衣的口袋里,嘴角噙起笑意,在一旁幫他提行李的私人助理肯特見此有些樂了:“這個表情……是釣上妹子了?”
“還沒見過面呢……”麥克輕笑著搖了搖頭,“明天再說咯,今晚會一會米蘭的幾個兄弟,好好喝一杯撒!”
2016年11月29日下午,當麥克?唐尼斯第一次見到阿爾彌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回到了剛上大學時春心萌動的年紀。她有著一頭柔順的黑色長發,其間幾簇挑染成鳶尾藍的發絲與深藍色的瞳孔交相輝映,洋溢著如水般的溫柔與深沉的喜悅。
當他牽著阿爾彌的手,兩人只是單手使用滑雪杖在雪地上劃過一道優美的Z字形痕跡下坡,成功避過一塊巨巖,在平地上站穩身子的時候,麥克心里泛起一陣漣漪。你知道嗎,你讓我想起了我的初戀……
靜靜地聽完了麥克的故事,阿爾彌眼底依舊是波瀾不驚的溫柔。她感覺自己似乎是有必要也分享一下自己的故事,那個年少時期的歡喜,那個曾經總是喜歡逗她開心但如今卻已漸行漸遠的少年。
“那你們又是因何而分開的呢?”
阿爾彌嘆息一聲,“其實當時我的姐姐就擔憂會不會進展太快,以至于看不清是與非,真與假……誰知道呢?現在想來天真的確實是我。我們注定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是精英家庭的長子,而我只是無名小卒。”
麥克不置可否地一笑,接著又說,“你相信愛能超越一切嗎?”
“我相信,”阿爾彌點了點頭,又低聲咕噥了句,“恨能超越一切?!?/p>
“什么?”
“我是說,我相信,但又不完全相信。”她抬起頭,嘻嘻笑了笑。
“明天去看日出嗎?話說,我好像還從來沒有和女孩一起看過日出呢,你還是第一個。”麥克提出了一個建議。
“看日出?”阿爾彌看起來就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似的怔了一下,旋即笑逐顏開,“我知道一個很棒的地方,沿著索道上山,那里有一處觀景臺,位置很隱蔽,在那里山下的科莫湖與莫里蒂納山莊也能盡收眼底。”
這個夜晚,阿爾彌與麥克都顯得很興奮。結束一番歡愛之后,麥克輕撫著趴在他肩頭的姑娘,輕聲問道:“我看你肚子上有一道疤痕?”
阿爾彌眸光微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那是去年被珍妮誤傷所留下的傷口,盡管早已恢復,但還是留下了難以抹除的痕跡。想到這里,她不禁悲從中來,低低地嗚咽了起來。
“怎么了?”
“我之前說過,是我的初戀將我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放出來,在那之前我總是被欺負……那些人還總是用槍口撞我的肚子……有一次走火了,就……嗚嗚嗚嗚……”
又是好一番安慰,阿爾彌才安靜了下來,蜷縮著卷進被子里,麥克順手將燈給熄了。
“麥克,在摩山待了七年,你覺得摩山公司是一個怎樣的公司?”
“這是一家為全人類造福的公司?!丙溈搜鎏稍诖采希劬Χ⒅旎ò?,聲音里洋溢著狂熱,“多年來,我們的農藥與轉基因技術至少幫助全球農業增產了3%,你知道這能多養活多少人嗎?”
“是么……”阿爾彌不置可否,“這一切的代價,又是什么呢……”
“代價與犧牲都是前進的必要條件。你別聽某些環保主義者的杞人憂天,以為一點農藥就真的怎么樣了,其實那都是胡扯。在這條路上,任何阻礙我們的人,都是妄圖開歷史的倒車,必將被歷史的車輪碾碎!在這一點上,我們才是真正的進步主義者,他們只是披著進步皮的保守主義者?!?/p>
“可是我有一個親戚就因為你們生產草甘膦的工廠而患上了癌癥……”阿爾彌低聲道,她知道此刻不應該說這個,但她實在忍不住了。那個親戚不是別人,正是艾倫的母親……
“啊,對不起……”麥克有些慌亂地側過身子抱住了她,“我不知道……”
“沒事,親愛的。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起早?!卑枏浾Z氣緩和了下來,眼底卻是一片冰寒。
凌晨四點半,阿爾彌準時睜開了眼睛,想起今天的活動,她趕忙將麥克?唐尼斯叫了起來,準備了一番后便拉上了肯特一起邁上了前往雪山之巔的道路。對于自己的私人助理,麥克有點不情愿將他拉上,但在阿爾彌的堅持下還是把他一并帶上了。畢竟,他還能幫忙背著物資,麥克也不想背著碩大的登山包和女人談情說愛。
通過機械索道,三人很順利地從山腳下的山莊抵達了雪峰的一塊臺地,而要前往觀景臺,還需要走過十分鐘的山路。所幸,路上沒有別的游客。
天光微明,夜色將散未散,阿爾卑斯群山的夜風吹拂著阿爾彌的沖鋒衣,引得她不禁微微打了個哆嗦。麥克溫熱的手掌恰到好處地握住了阿爾彌有些發涼的手,小聲對她試探了一句:
“咱們倆速度快點,先上去?我看日出時間快了?!?/p>
“切,不就是想要二人世界嘛~”背后的肯特還是聽見了麥克的聲音,無奈地吐槽道,“去吧去吧,我馬上就跟上來。”
阿爾彌哈哈笑了笑,拽著麥克的手就一起快步奔向前方,在雪地里踩出一連串的腳印。
“終于到了?!卑枏浗o手掌哈了口氣,聲音里帶著喜悅。
麥克掃視了一圈觀景臺,微微皺了皺眉頭,“怎么辦?這個臺子上只能站一個人?!?/p>
“別管那么多了,站在旁邊也一樣?!卑枏浭掌鹆诵θ?,“好像還有三分鐘?”
“別說話?!丙溈?唐尼斯搖了搖手,視線指向下方沐浴在天光里的小鎮與尚未完全封凍的科莫湖,一時間有些出神,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阿爾彌雙眼微瞇,心頭一動,只需要再向前一步,邁到那塊邊緣的石頭上……
“需要我給你們拍張照嗎?”肯特的聲音在兩人身后響了起來。
“那是最好的,注意抓住日出的時機?!丙溈祟^也不回地直視著地平線,聲音有些激動。
三……二……阿爾彌在心里默默計算著時間——就是現在!她一個撲身將自己埋入了男人的胸膛里,趁他還沒反應過來時揚起腦袋將嘴唇印在了男人的唇上,同時借著這個動作將他逼退了一步,直接站在了那塊布滿苔蘚的石頭上。
“嗚……”
“日出了!”肯特激動地喊了起來。
點點輝光灑落人間。
正當麥克有些忘乎所以地享受著這個突如其來的吻的時候,他只感覺腳底一滑,整個人向著后方倒去——
“小心!”肯特和阿爾彌同時驚呼了起來,然而不幸的是,已經太晚了,麥克?唐尼斯整個人直接墜了下去,在最后的0.5秒之內,望著阿爾彌復雜的眼神,他的驚愕埋葬了他。
“麥克!”阿爾彌眼睛發紅,伸手卻已經無法再夠到他了,一邊聲嘶力竭地朝著已經趕到她身側卻目光呆滯的肯特喊了起來,“愣著干什么?趕緊去叫救援??!”
“救援,對,救援!”肯特如夢初醒,趕緊拿出了手機撥通了園區緊急救援電話。
阿爾彌沒有再說話,雙唇緊抿,低頭望著一百五十米深的崖下,那里是科莫湖邊的一片亂石灘。
一周后,阿爾彌乘坐的飛機緩緩在美國L市市郊機場降落。
她感覺很疲憊,盡管她仍然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當她把麥克?唐尼斯身亡的新聞轉發給艾倫之后,她本應該感覺全身一松的,可為何她卻感覺到一層更深的沮喪呢?
“這是我能給予你最后的禮物?,F在,我們兩清了。”這條消息在文本框里反復修改了十幾次,但還是被她發送了出去。
“這是沒有必要的……”艾倫發了個無奈的表情包,“我們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展,有了泰門暗中提供的經濟與司法援助,已經有七十多個受害者勝訴了,還有更多人的訴訟程序正在進行中?!?/p>
阿爾彌翻了個白眼,她覺得他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艾倫的母親在補償金的支持下,病情逐漸得到了控制??墒牵y道就沒有想過,不解決掉問題的根源,類似的問題仍然會源源不斷地產生嗎?
幾個月之后,當阿爾彌回到新月小鎮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摩山的化工廠雖然沒有搬走,卻已經停產了。經過一番網絡檢索她才明白過來,是小鎮的官員同摩山的高層進行交涉,除非加裝符合標準的污染凈化裝置否則不能開啟生產程序。
這實際上是被逼得沒辦法了。起初摩山的化工廠沒有加裝凈化程序不是照樣通過了審批開啟生產?一個化工廠能給市政廳帶來的稅收收益足以讓他們松一松標準了;可后來帶來的溢出損失卻大大超出了人們的預料,他們要稅收,總不能不要選票吧?
走過熟悉的中學,路過舊日的街巷,阿爾彌的眼眸里掠過一抹感傷。她想起了月滿虹曾經教給她的一句中國古詩:“物是人非事事休”。
耳畔傳來一聲突兀的慘嚎。阿爾彌雙眉一鎖,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偏僻的巷子里,一個瘦小的女孩正被幾個流氓痛揍,發出一聲聲凄慘的嚎叫聲。
她怒火中燒地大步沖了進去,三下五除二地趕跑了施暴者,將鼻青臉腫的女孩扶了起來。
“這是什么世道?他們怎么能這么猖狂?”阿爾彌又驚又怒地抱怨道。
“他們是血幫的……”女孩哭哭啼啼地解釋說,“大姐姐,你快跑吧,萬一等他們叫人過來就糟了……”
“月幫呢?之前不是有個立誓保護弱者的幫派嗎?現在怎么……”
女孩停止了哭泣,眼睛紅紅的,“聽說之前是有個很強勢的老大,可是她隕落之后的繼位者安妮姐根本沒有那么強的號召力……日常訓練也逐漸廢馳了下來,現在我們幾乎只是在茍延殘喘……”
“帶我去見安妮?!卑枏浢嫔幊?,“我是她的朋友?!?/p>
盡管心里已經有了預期,但見到了安妮之后,阿爾彌還是小吃了一驚。這個原先熱情、自信、堅毅的女孩,如今的眼睛里卻難以看到一抹神采——甚至一只眼睛失焦無神,讓阿爾彌心頭一緊。
“阿爾彌?是你?”見到是她,安妮快步走上前來給了她一個擁抱。阿爾彌感覺到對方的肩膀都在微微顫抖。
“是我。”阿爾彌拍了拍安妮的背,“這幾年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都不跟我聯系?”
“月姐走了之后,德拉米拉帶著人也跑了,雖然最后珍妮姐出手干掉了但幫里凝聚力一落千丈……我都沒有臉面去見月姐了?!卑材菝嫔珣M愧,“沒有她,我們后續的訓練也受到了很大影響,你知道,戰術、技巧方面沒有能比她更強……再加上血幫的人得到了摩山的支持,幾乎成了他們的打手,我們因為之前砸工廠的事也好幾次被針對,好幾個姐妹都死在了他們的棍棒之下,被活活打死……”
“該死的……弄出了人命,警署方面難道不管嗎?”
“根本沒有人管,警察再有義氣,也沒辦法抵擋上峰的命令呀!官員們都忙著巴結摩山的人呢!”旁邊的一個黑人女孩氣呼呼地吐槽說。
“倒是哪次血幫的人受傷了,他們就來管我們了?!卑材莺藓薜匚站o了拳頭?!拔覀円蚕脒^在互聯網上曝光,可那狗屁平臺卻說什么涉及黑惡血腥元素被限流……”
阿爾彌深吸了一口氣,“你們誰都別攔著我,新月小鎮的鎮長,活不過今晚?!?/p>
“阿爾彌!這太危險了……”安妮拽住她的胳膊勸阻道,“我們不能再失去更多人了?!?/p>
“放開我!”阿爾彌冷聲道,“月姐的教訓難道你忘了嗎?要是怕死,就別來我們幫!”
安妮和幾個女孩面面相覷,都有些臉紅。她們還想說些什么,但阿爾彌根本不給她們這個機會,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這里。
經過調查,新月小鎮的現任鎮長居然還是12年的那位,一位胖乎乎的白人女士,瑪麗蓮?亨特,期間因為勒令摩山加裝凈化裝置否則關停工廠的政策而贏得了大量的選票——盡管當初將摩山引進來的也是她。不過她的算盤卻落空了,似乎是因為資金方面的問題,摩山一時間好像將這里的工廠整個拋之腦后了。
此時的瑪麗蓮?亨特正穿越旋轉門,走進辦公大樓,她知道,在她的辦公室里已經有客人在等待她了。
“亨特女士,下午好?!鄙碇虅罩品哪贻p男人見她推門而入忙不迭地問候了一聲。
瑪麗蓮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以審視的目光打量了一番這位摩山的項目負責人,如果作為她女兒的相親對象,那眼前的青年顯然非常合眼;但作為談判對象,她不得不承認對方是一個讓人頭疼的家伙。
“約翰先生,請問你們的工廠什么時候能開工?”瑪麗蓮急迫地問道。
“這樣,我們有兩個方案,”約翰抿了一口茶水,慢條斯理地開口道,“方案一,我們加一個杠桿,把全套設備以及原料準備到位,只不過可能需要夫人您這邊……您懂我意思吧,畢竟我們這會兒現金流有點吃緊?!?/p>
“我明白,那么方案二呢?”瑪麗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對方。
“方案二,我們只需要出一點運費,把污水運到自來水廠的下游排放……”
“下游好像還有兩個鎮子?”
“您不必擔心,水流的稀釋作用會助我們一臂之力,首先危害肯定比較小,不至于說鬧出多大的陣仗,而且那邊的人我們也會差人去打點的?!?/p>
“這樣啊……那就好,那就好,哈哈哈。”瑪麗蓮長舒了一口氣,“別忘了當初許諾給我的分紅哈?!?/p>
“那是自然……不過,我可還要提醒您一句,”約翰認真了起來,“我們不希望看到第二次打砸事件,你們地界上的人,都看管嚴一點。而且我聽說,這兩天我們有一位老朋友要回來了,您可要注意安全吶。”
“您大可放心?!辨傞L拍了拍胸脯保證道,“畢竟我身邊可還有……”她意味深長地給了對方一個眼神。
“我相信他的實力,畢竟是總部派過來的……”
……
當阿爾彌摸進瑪麗蓮?亨特的住所時,已經是深夜1:25了,她甚至還沒進門就能聽見屋主人的鼾聲。這次行動只需要三十七秒,經過估算,這是她的極限。為了確保成功,她給自己留了一些空余時間,最多不能超過五十五秒。五十五秒之后,一切都罪惡與污穢都將如煙塵般散去。
然而當阿爾彌舉起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對準床上熟睡的女人之時,她全明白了。這是一個陷阱!
躺在床上的女人,根本不是瑪麗蓮?亨特。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身后就是一緊,整個人落入了某人的懷里,同時一只抄著手帕的手掌轉眼間就落在了她的口鼻間,頓時,一股香甜的氣息彌散進她的鼻腔。阿爾彌暗暗叫苦,正欲抽出藏在腰間的匕首,便覺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
“這不能怪你,畢竟摩山為了找到你,在地下黑市的情報交易市場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你無需過于妄自菲薄。”
阿爾彌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越過鐵欄,盯著這個外表光鮮亮麗的男人,沒有說話。
“不過有一個好消息需要告訴你,我們埋在摩山內部的線人已經拿到了摩山同瑪麗蓮?亨特交易的關鍵材料,一經記者的曝光,摩山的股價在兩天內跌了23%,市值蒸發150億美元,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摩山為了在新月鎮的工廠能夠開工所做的努力了,摩山終于有人要進局子了。”說到這里,男人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阿爾彌還是一言不發。
“其實你沒必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們所做的工作其實都是一個性質的,就是讓摩山付出更大的代價,付出超出成本的、超出他們預期的代價?!?/p>
阿爾彌盯著男人胸口的徽章,過了好一會兒,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
“你加入泰門了?”
“他們認為我在法務方面有一定天賦,所以就把招攬進去了?!彼缓靡馑嫉匦α诵?,“我們最近的計劃是趁著摩山股價走低的機會開展收購工作,畢竟其他四大巨頭都已經結盟了,咱們總不能落于人后吧?我相信,草甘膦農藥和轉基因技術很快能把這筆錢掙回來……”
“誰跟你我們?”阿爾彌瞪了他一眼。
艾倫略一愕然,隨即啞然失笑?!澳蔷瓦@樣吧……祝你在接下來的三個指控下還能安然脫身。”
望著男人遠去的背影,阿爾彌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