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完泥奶子,爹娘還要為母豬弄那“野天麻”熬制的濃湯,以去除惡露。
“野天麻”只不過是老家人的土叫法,并非真正的天麻,成草有十來公分高,遠遠看去猶如野艾,但葉子羽裂,且細長,四楞,中空,筷子粗細,多生于河邊荒灘,盛夏,開紫色或白色米粒兒大小的喇叭花。
我家在河邊開了塊荒地,地邊兒沙壟上有的是。
娘下地的時候,順手拿鐮刀一割,隨便捆扎起來,回家,掛在屋檐下,自然風干后,隨取隨用。
爹說母豬喝了野天麻湯后,身子便不會生病了,不會得那產后風……
我小孩家家的,不懂什么是產后風,疑惑地問爹。
爹也不回答,咿咿呀呀地唱起了鄉間的反調調歌兒,“大年三十月光明,樹枝不動刮大風……四個啞巴唱大戲,聾子直說聽得清……東西大街……額……南北著走……出門遇見了人咬狗,拿起狗來砸磚頭,反被磚頭咬一口……和尚得了那產后風……”
我聽得入了迷,怔怔地竟一時忘記了先前要問的話!
這野天麻湯,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發明的土方法,代代相傳,雖粗糙簡單,卻也十分管用。母豬喝了它,真的沒有那女人們得的婦科疾病了!身子反倒還壯了很多……
好不容易捱到了周末,為了能放兩整天的野馬,周五晚上,我費心巴力、點燈熬油地寫完了作業,夜已深,長舒一口氣,將書胡亂一攏,匆匆往花布書包里一放,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草草睡了。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猶未起床,娘便喊我:“魚兒,趕緊起來吃飯了,飯菜都涼了!”
我一心想睡覺,且不理她,只聽她抱怨道:“這孩子,真是的,早晨不起,晚上不睡的!”
見我不應,娘便匆匆走開,忙活別的事情了。
等到回屋,娘看我依舊沒起,又喊:“魚兒,趕緊起來,太陽都要曬糊腚了!”
我應了應,不耐煩地說道:“知道了,知道了!”但依然不起,賴在床上猶如挺尸一般。
娘著急了,尖著嗓子又喊,“再不起來,我就揍你了!”說著,腳步上急,作勢要過來掀我被子,極麻溜兒地順帶著拿了門邊的笤帚疙瘩。
娘手巧,那笤帚疙瘩是她自己綁的,紅紅的穗子,黃黃的把兒,挺??!
娘每年都會在玉米地里夾雜著種些高粱,秋后砍了,連著桿兒只留下半米來長的穗子,摔去高粱粒兒,存到西屋,等到冬閑,便用它們綁幾把笤帚。
綁的時候,她是先排樣子的,抽出十幾根粗壯直溜的高粱穗子,聚成一個圓束,剛好手握,算是笤帚把兒;然后將依次稍微截短的穗子順著作把兒的穗子一一往下排去,越往下越短,好似下坡一般;再然后,把作笤帚把兒的那些高粱穗子往后掰去,與前面作笤帚的穗子,形成一把紅艷艷的大扇子。
固定好樣子,她接著把這些高粱穗子一一用麻繩綁了,很費一番功夫和力氣的!
娘先在把兒上纏幾層,用手勒緊,打個活扣兒,然后雙手握著把兒,往上抬,雙腳一并,踩著那纏麻繩的木棍兒,使勁兒往下蹬。
這一抬一蹬之間,便是好大的力道,那麻繩生生地勒緊高粱桿兒里好深,好似小媳婦兒圓熟身子上突然有了一個小蠻腰。
這時候,笤帚已經有了雛形,卻像刺猬身上的刺兒一樣,往外炸。緊接著,娘會把笤帚壓在一方大大的石板上,過個幾天,那笤帚便平整了,可以使了!
我聽著娘越走越近,又拿了武器,無法,忙喊道:“娘,這就起,這就起……”
娘早就知道我是個“兩面派”,鬼話連篇,還往這邊走。
我只好慢慢睜開惺忪的睡眼,真是艱難啊,感覺上下眼皮好像被漿糊牢牢黏在了一塊兒!好不容易睜開了眼,露出一絲縫兒,陽光恰巧一照,如針刺一般,便急忙蒙了頭,又縮回被窩里。
我沖娘抱怨道:“娘,太陽扎眼,我緩一會兒?!?/p>
娘也不搭理我,只聽她放下了笤帚,折了回去,又囑咐道:“趕緊起??!把飯吃了!”說著,就又到院子里忙活去了。
我膩在被窩里,那便是一個小小的世界,黑黢黢的,猶如遠古時代的星夜下的幽深山洞,我故意睜大眼睛去搜尋那些秘密,似乎里面藏了無數的未知,偶爾也會掀開一角,慢慢讓陽光透進來,好似盤古開天辟地前的暗黑的世界里透進了清晨的第一絲曙光。
眼睛漸漸適應了光線,我不情愿地爬起來,雙手摟了肩膀,呆著緩一會兒,隨手套了短衣短褲,方才懨懨地下床。
娘把飯菜又熱了熱,又催我洗臉,我犟著不洗,一屁股蹲了馬扎子,就了飯桌,菜倒夾了幾筷子,碗里的棒子面兒粥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油皮兒。太陽透過窗子溜進來,形成一道圓圓的光束,有無數塵埃在里面像極微小的飛蛾一樣在那里舞動,照在碗里的粥上面,那金黃的顏色愈加明亮。
我草草喝了,袖子抹下嘴,打開熊貓黑白電視,目不轉睛地看那動畫片——《聰明的一休》。
看過兩集,電視里便不再演了,我出屋門,太陽終古常新地沿著她的軌道正向天空中央走去,院子里白花花的一片。
娘在飯屋里忙上忙下,準備著午飯,透過窗子看我出來,對我說:“小魚,你聽著點兒豬圈里的動靜,有事兒喊我!”
我點點頭,嗯了一聲。
走到豬圈旁,小豬們懶洋洋地躺在母豬肚皮上曬太陽,偶爾也出來溜達一圈兒,聞聞這,嗅嗅那,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
看了一會兒,我覺得乏了,便想回屋。這時,爹從大門口進來,回屋坐了。我怕他,膩歪著又在豬圈邊上呆了一會兒。
娘覺得時候差不多了,提著豬食桶過來,還未到跟前,那母豬早就聞到了豬食里摻雜的豆餅和麩皮的味道,那是娘特意為豬妞準備的月子餐,“嗖”地一下便站了起來。真難為了她一身贅肉,卻不曾想是個精明而靈活的胖閨女。
見此情景,我忍不住驚叫起來,小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因為,我看到那些小豬們一個個從母豬肚皮上飛速滑落,硬邦邦地如同霜凍的大白蘿卜般跌在地上,“嗷”地干嚎一嗓子,猛一激靈,剎那間,從迷夢中醒了過來。
小豬們呆呆地立在那里,母豬身軀排山倒海地涌過來,真擔心母豬那肥碩的身軀會把小豬們一個個壓成肉餅!
我心里暗罵道:“畜生總歸是畜生,一點人情味兒也沒有。”
還沒等罵完,我就后悔了,那些小豬們雖然摔了一下,但總歸皮實,一點事兒也沒有。
我便回想起母豬起身時的姿勢來,原來那母豬雖然急著吃食,卻是做了本能的保護動作的。
未起之時,母豬背靠內墻,肚皮朝外,側臥;當她起身的時候,身子貼著內墻徐徐而立,特意避開了肚皮前面的豬娃們,根本踩不到小豬的。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贊嘆造物者的神奇,原來“豬猶人也,母性共存”。
母豬興沖沖地趕過來,娘順勢把豬食桶往石頭槽子里一倒,那母豬一頭扎在食槽里,時左時右地搖頭擺腦,“呼呼啦啦”風卷殘云般一下吃了個精光。
那食槽取自鄰鎮北山,用整塊石頭鏨刻而成,灰青色,長一米,寬、深都有二三十公分,重逾百斤,一個成年壯漢方可搬動,卻沒想到,竟被母豬像小孩弄玩具一樣,直拱得亂晃蕩,砸得地面“哐哐”作響。
母豬吃飽后,心滿意足地抬起頭,又長又圓的豬嘴上面掛滿湯汁,好似小溪般流淌下來。然后,她優哉游哉地甩過身子,大圓屁股一扭一扭,慢悠悠地踱回原處。
這時的母豬好像一個雍容華貴的女王,身子兩側乃至肚皮以下,緊緊跟著那些好奇而興奮的豬仔,好似隨從一般,一路上哼哼唧唧地找奶吃。
母豬回到之前奶娃的地方,并不著急躺下,而是稍微站了一會兒。等到小豬們離自己身子稍微遠了一些,覺得壓不著了,才側著身子,緩緩躺下。
豬妞很細心的,她再三確認身子底下沒有小豬之后,才慢慢地將身子挨著里墻躺下。不曾想,那天的悲劇卻好似上天注定一般……
彼時,有幾頭小豬光貪著吃奶,竟一時忘記了躲避。眼看著豬妞肥碩如山的身子就要壓過來,我害怕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卻見那幾只小豬竟好似通靈一般,瞬間躲開了。
可是有一只小豬著實貪嘴,以為還有時間躲開,就又多喝了一口,哪知道,它剛往后躲,豬妞的屁股就壓了過來。那小豬結結實實被壓在了下面,吃痛地“吱兒吱兒”地尖叫起來……
豬妞還未完全躺實,警覺地立馬站起,火急火燎地去找尋那被壓的小豬,礙于豬圈狹小,身邊又有眾多的豬崽子,急得原地直打轉。
小豬們更是驚慌失措,一味地圍著母豬沒頭腦地轉,偶爾躲閃不及,被踩到了更多。
一時間,小豬刺耳的尖叫聲,母豬沉悶的低吼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整個豬圈亂成一鍋粥。
我趕緊招呼爹娘,爹聽到豬圈里異響,早趿拉著布鞋忙不迭地跑過來,一會兒厲聲呵斥著母豬讓它安靜,一會兒又輕柔撫慰它靠了邊兒。
母豬見到主人過來,在一嚇一哄間,情緒迅速平復了些……
爹俯身進了豬圈,一邊輕輕扶起那被踩踏著的小豬,一邊輕輕摩挲著豬妞的脖子,哄她慢慢躺下,又將受傷的豬仔一一安放在乳房旁。
爹呆了好長一會兒,見事情平息了,才抽身出來,臉色很不好。
我怯怯地問道:“爹,小豬沒事兒吧?”
爹“嗯”了一下,點點頭,又接著搖搖頭:“看看能不能撐到晚上吧!”
我害怕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整個下午都心不在焉,但是越害怕什么,就越來什么。
到了天擦黑兒的時候,那小豬還趴在母豬乳房上,一動不動,身子逐漸發紫,而且有些硬態,好像一個幼小的鮮活的生命整漸漸從那肉體上消逝了去。
不知什么時候,爹站在我的身旁,一言不發,他往里仔細看了看,搖了搖頭,接著鉆進豬圈里,輕輕撫摸著豬妞,悄悄把那小豬拿出來,安排娘扔掉。
娘拿了白蠟條編的糞筐,雙手擎著小豬,猶如托了一片羽毛,輕輕把它放進去,眼眶紅紅的。
我看著小豬還有一絲活氣兒,勸爹爹,“爹,再呆一晚上吧,說不定第二天就好了呢?”
回復我的是爹一聲重重的、長長的嘆息。
娘見我這么說,停了手,抬頭看著爹 ,不語……
爹眉頭緊皺,如暮色下深山一樣沉默,狠狠地抽袋煙,朝娘擺擺手,半天吐了兩字,“去吧!”
娘背了糞筐,低頭出了門,漸漸消失在那充滿愁緒的夜的霧紗里。
母豬見豬仔被拿走,變得狂躁而悲傷起來,其聲嗚嗚然,如泣如訴,不時努著身子往前來撞門,鼻子抬著鐵制的小門“哐啷哐啷”時上時下。
那門上的鐵板邊緣很細,又有十幾斤重,豬再皮實,也是血肉之軀,此情此景,自己都替母豬疼得慌,可那母豬全然忘記了疼痛,不住地在那里拱,似發了瘋的婦人一樣。
爹發下狠,晴空霹靂般一聲大吼,她才猶猶豫豫地退了回去,但是喉嚨里老是發出沉悶而壓抑的聲響,好似通人性一般。
后來,娘常對我講,那牲畜同人是一樣的,只是不會說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