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小說,自古盛行。才子先不說,至于小說的佳人,大概可以分三類。一是閨閣小姐,如崔鶯鶯,杜麗娘,林黛玉等。二是妖鬼精靈,如白娘子,嬰寧,聶小倩等。三是風塵名妓,如霍小玉,柳如是,李香君,杜十娘等。
俗話說:高尚的是人,不是職業。自古以來,所謂的下九流職業,也不乏奇人異士。哪怕是娼優等風塵花柳下末,也未必無壓倒須眉的奇女子。加之文人墨客的生花妙筆。風塵奇女子,反成了一組靚麗而特異的文學群像。不說那大名鼎鼎的枊如是,李香君,陳圓圓。哪怕是潯陽江上夜彈的琵琶女,還有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無不以某種驚世駭俗的魔力,震撼眾生的心目。
杜十娘應說是一個“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人。她絕不是一個只會風花雪月的戀愛女,也不是一個隨波逐流,自甘下賤的塵俗女。杜十娘雖身為下賤,卻也心比天高。她相信愛情,敢愛敢恨,且心計過人。這樣一個風塵奇女子,最終卻落得個大江東去的下場,讓人不勝感慨。
杜十娘不應是一個臉譜化的完美人設。首先,毫不諱言她是一個煙花風塵女子。這是一個讓古今之人,都為之尷尬的出身。正因為這個誤落風塵花柳的出身,注定了她是尷尬人。既然是尷尬人,自然難免如此這般的尷尬事。我們作為置身局外的讀者,自然知道杜十娘對于出身無法選擇,也非她的錯。但對于置身局中的人,應當是十分尷尬的。無論是對“風塵骯臟違心愿”的杜十娘,還是始戀終棄的李甲公子,皆是如此。杜十娘尷尬的出身,不得不說是悲劇主因之一。
其次,杜十娘并不是一個只信愛情,毫無心計成算的癡情女。相反,杜十娘心機深沉,精細過人。她善于弈棋般布局落子,心防甚深。反而李甲在這方面,有如巨嬰小兒。杜十娘暗助李甲智斗老鴇,僅用三百兩就為自家這個京中花魁贖身脫籠,可謂智也。她明明有百寶箱巨富傍身,可直到怒沉瓜洲渡口那一刻,才讓李甲知曉。其間贖身,李甲公子困窘無計。在南歸途中,李甲盤纏空乏。對此,杜十娘皆不顯山水。此時此刻,杜十娘與李甲公子日夜廝守已二年矣。而杜十娘仍在財物方面對李甲防范保留,其心思不可謂不深。當然,杜十娘這做法既有考驗李甲之心,也有留一手自保之意,還算人之常情。但不得不說,這也是瓜洲沉江悲劇主因之一吧!
最后,我嘗試一下用小人之心,或者人之常情揣度一下,杜十娘選擇從良李甲的動機。杜十娘是一個才自精明,心志也高的風塵女丈夫。煙花枊巷的神女生涯,自非久留之計,她必然早有從良之意。她最終選擇了來自江南的李甲公子。從讀者的視角來看,多少覺得李甲才志庸常,并無過人之處。為何杜十娘會選擇這位李公子從良呢?當然,李公子是個多情深情之人,而且有溫良如玉的一面。杜十娘為此動心,也是人之常情。但以杜十娘的心志,且從良李甲之堅決來看,當不止于此。
論李甲之才志,并不顯眼。但若細看李甲的家世,就不同一般了。李甲父親身居布政使(一省之長)李甲國子監監生。用今天的通俗之論來解讀其中含義,就是:李甲是省部級高干子弟,北大或清華在讀大學生。這樣的所謂詩禮簪纓門第,哪怕換在今天,也不是一票一二線女星敢奢想嫁入的。更別說杜十娘這樣從良的京城名妓,談何容易?你能想象杜十娘嫁給鐵門檻里的公子哥賈寶玉做妻做妾嗎?你能想象賈母、賈政,王夫人這樣的封建大家長,能玉成此類的事嗎?我是不敢作此臆想的。
生活畢竟不是童話。只有深解故事背景,方知局中之人難在哪里。眼光可以超脫世俗,但剖析要立足于現實。從故事背景來看,杜十娘確實是一個心比天高的風塵女子。因為她要從良高干子弟。如此也能理解她為什么在李甲公子身上,如此用心,如此主動。她貼錢給落魄的李公子為自己贖身,她也貼錢給李公子當南歸的盤纏。她攜百寶箱巨資,就是為了嫁入李門這樣的大族人家做準備的。她如此處心積慮,如此委屈求全,就是為了一個高門公子的小妾名份。一個心比天高的京城名姬杜十娘,在愛情面前,在現實面前,可以說姿態放的夠卑微了。說了這么多誅心之話,并不是說杜十娘對李甲的感情不真不深,而是說不能稀釋人性的世俗考量。杜十娘并不是一個,該生旦凈末丑臉譜化的人物形象。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風塵奇女子。
杜十娘不深知李甲,李甲也不深知杜十娘。二人雖廝守兩年,情意投合,但并不彼此深知吧!李公子只知色藝雙絕的杜十娘,情則情矣。而不知她心思縝細,性情也剛烈。他若深知,斷然很難在瓜洲渡囗,做出千金賣妾的不智之舉。他竟全然不擔心杜十娘聞迅,會怒而沉江。可見李公子一直是把他這位,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枕邊人,當癡人看的。當然,杜十娘也不深知李甲。她直到最后一刻才看明白,或說是才堅信:李甲就是一個,可多情也可薄情的糊涂公子罷了。
李甲對杜十娘感情自然是真的,無須多論。但杜十娘估計是沒看透李甲終究是一個性情軟弱,主見不多,緊要關頭糊涂的男人。也沒看透李甲終究只是一個,物質和精神雙寄生于大族人家的公子哥。流戀京華花柳煙云兩年,估計是這位公子哥一生中,最離經叛道的浪子舉動了。在此我不得不疑問:若個正經人會流戀這種地方呢?而杜十娘只能在這些浮浪公子哥堆里,慧眼識英,選如花美眷,真是難為她了。也許她相信情比金堅,也許她急于從良。所以她雖有過人的才智,超凡的膽識,終究還是被一個“情”字所誤。“櫝中有玉,眼中無珠”是這位風塵奇女子的最后自嘲,也是她最后的人間清醒吧!
最后探討一個人性的大問題。孟老夫子曾說過:“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謂之大丈夫”此類高頭講章里的微言大義,嚴格來說并不符合人性,或者并不符合人之常情。人性或人之常情,趨利避害是主調。真正符合眾生人情人性的是“富貴淫,貧賤移,威武屈”李甲就是一個眾生相寫照。身傍千金,富貴得意時,李公子尋歡京華煙云,留戀秦樓楚館。身乏長物,貧賤困窘時,李公子惑于饞說,心生小人之念,進而見利移情,賣妾求榮。嚴父威武,有家難回,且身名難保時,李公子棄弱妾而屈嚴父,避情義之害而趨世俗之利。杜十娘可謂不深諳人性呀!或者說對人性有過多幻想。她或許認為親人和愛人那里,就是人性的天堂,或者說,至少不會是地獄吧!
富貴時,能見人性的輕狂;貧賤時,能見人性的險惡;威武時,能見人性的怯懦。杜十娘心高、性烈、情癡、機深,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愛人或親人那里的人性盲區。有時設想,如果杜十娘深諳人性“富貴淫,貧賤移,威武屈”的特質。她或許就不該對水流花落之性的公子哥李甲有太多的幻想。或者她應該通透李公子的困境,早點援手破解李公子“貧賤移”的人性困局。也許那樣杜十娘人生和愛情的終點,就不會在瓜洲渡口止盡。她的美夢就會捻的長些又長些。雖知她的美夢再長,終不得不醒來,結局也終不得不殘碎。奈何,我心如此!我心如此!
我不知道杜十娘在瓜洲渡囗,最后的那一夜,那一刻在想什么?天地之大,江河之長,古往今來之悠悠。那時那刻的此時此刻的這些那些,又與她一弱女子有何相關呢?這一沉,這一躍,感天動地又如何?震古爍今又如何?終不過在熙攘的人世間也走了一遭。這一遭,應該說: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