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時候,柳樹煤礦的舊式排房里總是彌漫著一股腐草和泥淖的腥臭氣味。家居其間的人家依舊緊閉著赭紅色的門窗,依此抵御異味的侵襲和在溫情陽光下振翅而飛的蒼蠅的入侵。由于長期匱乏陽光的照射和風雨的沐浴,居民們個個面色蒼白言語拘謹,極似深入簡出的鼴鼠一般,面容猥瑣行動詭秘,這不免給人增添了一絲陰郁煩悶的嫌惡感覺。其實這種狹隘且極端的民居之風的確由來已久。
倘若你佇立在柳樹煤礦的最高點—矸石山上向西俯瞰,目光穿越煤礦上空經年浮游的煤塵和繚繞的工業煙霧時,就會發現運煤的鐵道專線北側波動著一方黑水以及隨風搖曳的骯臟蘆葦。這是煤礦所固有的風景之一。地層深處的煤被掏空后,雜草叢生的地表就日漸塌陷下去,日子天長便匯聚了各處的水流,最終成為塌陷區。青黑色的塌陷區里時常漂浮著膠殼帽膠靴皮革手套和工業油污,俄爾也會有衛生紙乳罩之類的婦女用品夾雜在其中。
舊式排房就傍著塌陷區而居。一家家低矮潮濕的居民院落里凌亂地擺放著煤、劈柴和生火用的油紙。在向陽的墻角處普遍栽種著仙人掌、白菜花、月季花等民間花卉。一條貫穿院落的晾衣繩上則長年地掛滿了打了補丁的帆布工作服、粗布裹腳布和四季換洗的男女服裝。柳樹煤礦的居民們大都駐守在這里,一年年的繁衍著不息的煙火和繁雜的喧囂。
往往在凌晨時光里,上早班的人們常常會踩到那些在夜幕中游到門前或路邊上的河蟹身上,隨著微弱的一聲脆響,一股濃烈的魚腥味拔地而起,霧障般地盈繞在塌陷區和民居院落的上空,最終散落進一天的生活之中。
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景象了。我那時十四歲。因為經偏頭疼的緣故,我從礦子弟學校休學賦閑在家,成了無所事事游手好閑想入非非的少年。于是,便得以像魚或鳥一樣自由活泛地游蕩在排房和礦區之間,親眼目睹或參與了某些轟動一時的事件。可以說那段生活是我一生中最快樂最傷感最明亮也最晦暗的時光。現在,我心情曖昧地回憶著那些帶著霉菌味的過去,陽光下的手指上泛著糖或藥的味道。
現在想來,隨著時空的流轉,許多事情變得模糊朦朧起來,一些人事糾合在一起發生了錯位,但這并不影響對往昔時光的追憶。是的,追憶,或者紀事。比如,那時的柳樹煤礦活躍著許多著名的男人,采煤工楊德勤無疑算得上一個。
楊德勤就像他采出的煤一樣平淡無奇更無風度可言,而且他還有為大家所厭嫌的毛病,他有狐臭。如此一位平庸的男人是如何博得女人的歡心和青睞呢?他當然秘而不宣。但,泄密的人大有人在。比如他的二女兒。
暮春時節的雨,淅淅瀝瀝的打在舊式排房的窗欞和屋檐上,發出空洞而又寂寞的回響。休班在家的楊德勤用手指煩躁地彈著濕濡的玻璃窗,正唾沫亂濺地發著牢騷。而他的女人則坐在床沿上不言不語地補綴著一件藍布工裝。
楊德勤在蹲在地上,用手指在地上無聊的畫著圈。是的,很無聊。他連續畫了五個圈后,捏住五個覓食的螞蟻分別放到里面。他先是往第一個圈內吐口水,把第一個螞蟻淹沒。對于第二個圈內的螞蟻,他采取火燎焚燒的方法。他先燃上一只煙,然后用火紅的煙頭灸烤螞蟻的身子,不一會,螞蟻便蜷縮成一團。他嘿嘿地笑了起來,渾身流溢著一種說不出的快意。對于第三個圈內的螞蟻,他果斷地將它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間,打了一個響指。他嗅著手指上螞蟻死亡的味道,身體開始像喝醉酒一樣搖晃,接著他往手指上唾了點口水,粘住第四個圈內的螞蟻,放進嘴里咀嚼著。我在想,螞蟻的味道和口感是什么樣時,突然看到楊德勤跳了起來,原來第五個螞蟻爬到他的手臂上,正在嚙咬他。他一把奪過女人手中的針,不由分說的對著螞蟻直刺下去。一滴殷紅的血珠正在他的手臂上慢慢地飽滿。
女人依舊忙碌著。她把工裝平鋪在雙腿上,用剪子修飾著破損處的毛邊,神情就像秋水一樣的沉靜。
你就知道搗鼓衣裳,難道就不會干點別的事?我聽到并看見楊德勤一把奪過女人手中的工裝擲在地上。嬴弱的女人驚詫地看著突然發作的丈夫,眼神顯得極其惶惑。她的兩只手局促地在身上盲亂地游動著。
此刻,我在想象他們的對話。
女人說,大雨天的,總不能去看螞蟻上樹吧!
螞蟻?楊德勤抖動著雙手陰郁地笑著。你也想到了螞蟻,哈,真是活見了鬼了。
女人動動嘴角努力地笑了一下。她撩了撩額際間的一縷亂發,又說,聽人家說螞蟻還能入藥呢!
這我知道。楊德勤又嗅了嗅手指上的死螞蟻味說,要不螞蟻會比虱子多了種沖鼻子的藥味?
老王家屬的風濕病就是螞蟻泡酒治好的。女人一邊說著一邊弓下身子去拾工裝。楊德勤的目光被女人坦露出的一塊細嫩的脖頸吸引了過去,他的喉嚨里發出了類似貓一樣的嗚咽聲。他探過手去,生動地撫摸著女人說,他媽的,閑著也是閑著。
女人仰起臉來囁嚅道,我身上不干凈,還正來著呢。
一到下雨天你就來,真是活見鬼。
黃昏的時候,楊德勤打了把黃色的油布雨傘跨進了濕潤的暮靄之中。在這個春雨瀟瀟的雨夜里,采煤工楊德勤就像雨點一樣四處游蕩著。
現在是夜晚十點多,柳樹煤礦幸福路上穿行著剛下班的工人。有人借助路燈的光線看見了踽踽獨行的楊德勤。老楊,下著雨干啥去?楊德勤茫然地看看打招呼的人,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此刻恰巧有一群洗澡歸來的女工正嘰嘰喳喳地從他身邊走過。楊德勤嗅著那種飄然而過的香皂味,凝滯的思維似乎得到了某種暗示和啟發。他帶著歡喜的口吻說,去女澡堂給女人搓背去。又有人搭腔道,你就不怕有人割了你的家伙。楊德勤踢踏著腳下的水洼快樂地說,割了正好下酒喝。
采煤工楊德勤擎著一把黃色的油布雨傘繼續向礦里游移著潮濕而狹小的身影。當空氣中傳遞過來些許討人喜歡的溫情氣味并且有一行抓革命促生產的紅色大字在楊德勤的眼眸里若隱若現時,他陡然愣怔住了。說女澡堂,還真到了女澡堂。他搔搔頭皮曖昧地說,真他媽的鬼使神差。
女澡堂怎么來了個爺們?楊德勤被身后的女人推搡了一下。他驚惶失措地回頭注視著來人。霎時間,楊德勤的眼睛象鬼火似的亮了一下。來人是礦醫院的護士張美花。
我,我這不是在等你么!
等我?你啥時有的這份孝心。
嘿嘿,不是一天兩天了。
楊德勤望著張美花白暫細膩的臉龐和豐腴無比的腰肢,聲音就像被草莖撥弄了一下,發著顫音。
大妹子,你怎么沒帶雨傘。楊德勤心懷叵測地走進張美花并隨手在她的手上捏了一把。
張美花不加節制地笑起來。你膽兒挺大,也不怕我煽你耳刮。
打是親,罵是愛。我懂的很哩。楊德勤湊到張美花的耳邊獻媚道,大妹子,你的皮膚保養的真好,這那象四十出頭的人呢!
四十的女人一朵花,你懂啥?張美花的聲音低吟起來。
楊德勤又靠近一步,也許這樣就能聆聽到寡居數年的女人那急促而紊亂的喘息聲和心跳聲了。
女人四十一朵花,當然全靠那當家了(當時,我很費解這個那)。楊德勤的右手在張美花的手腕擰了一下,嘿嘿地笑了幾聲。他徑直地把雨傘往她懷里一放說,明天晚上我去你家拿雨傘,便回轉身子迅疾地消匿在暮春的夜雨之中。
張美花仰起臉來,對著朦朦細雨悄然抒情道:春天來了,桃花開了。
在五月那些陰云密布細雨霏霏的日子里,我看見有關楊張的流言蜚語就像煤礦上任何一條道路一樣,污濁不堪令人作嘔。每當我聆聽到那些人云亦云的傳說,嗅到那種猝不及防就會飛來的唾沫異味,看到大人們那種心懷鬼胎愚不可及的神情時,就會不由自主地惡心和悲哀。在那種場合下,我不知道誰更像個大人誰更像個孩子。
多年來,我一直感覺自己像個舉目無親的孤兒。盡管我的生身父母如今依然健在并且仍在喋喋不休地吵鬧,隨時都可以聽到他們碎玻璃樣的尖嘯聲。但我說的是種源自心靈深處和精神內部的東西。比如就像暮秋時節就會漫天飄飛的蒲公英,它和種子土壤無關。
想想那時的柳樹煤礦有許多這樣想法的孩子。葉勇就不止一次地對我說,我是個孤兒。孤兒,你懂嗎?望著葉勇眼睛里天生的兇氣和他那時刻緊握的雙拳,我認真地點點頭說,我懂,咱們都是孤兒。不,你不是。葉勇用力的揮舞著手臂說,你爹媽都在可我爹死了。你不是還有媽么?我謹慎地疑問道。她是個婊子,葉勇惡狠狠地啐了口唾沫說。
葉勇說他媽張美花是個婊子。
有這樣一個春天的午后,我正在排房之間追逐著一只美麗的紅頭蒼蠅,背后泛起了女孩略帶顫音的懇求聲。跟我玩一會好么,他們都不跟我玩,我就要煩死了。
楊德勤的二女兒霞背倚著墻壁啃嚙著指甲,散發出絲絲絲類似蛇爬行的聲音。她的目光直露的盯在我的身上,儼然兩只一觸即發的箭矢。
她們就知道跳皮筋,踢毽子,扯老婆舌頭,我才不稀罕和她們玩呢。小紅到有很多花花綠綠的糖果紙,晴天的時候她就拿出來曬太陽,下雨的時候她就放進她的內褲里。有一天我趁她不注意,想從她內褲里偷片糖果紙,誰知我竟然摸了個空。第二天上廁所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把糖果紙全部轉移到了乳罩里面。嘖嘖,小紅才十四歲就帶上她媽媽的乳罩了,真是臭美!我才不稀罕和她玩呢!來,霞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彈弓說,咱們比賽打鳥,看誰打的準。
誰跟你玩,你身上有虱子。
女孩霞的嘴唇立時蒼白如雪,眼睛里閃爍著淚光,一只肥壯的虱子在她的脖頸上蛆似的蠕動著。我神情恍惚了一下,手指也莫明的痙攣起來。我閉眼冥想了片刻,就當她是只可憐的臟貓吧。我的惻隱之心由此油然而生。好吧,就玩十分鐘。
你不怕我身上的虱子嗎?
男子漢大丈夫,有什么可怕的。
女孩快樂地嬉笑起來,臉色也隨之生動的紅暈了。她說其實生虱子是件挺好玩的事,閑著的時候還可以把它們當成可愛的小動物來玩呢,還可以用它來喂鳥呢。我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說,豬身上就生虱子。女孩顯然沒有聽清我的話,她用手掌拍了我一下說,你知道虱子有幾只腳嗎?我說和你的一樣多。女孩搖搖頭認真地說,它有六只腳呢。我厭惡地咳嗽了一聲,驀然間便翻上來一件心事。于是,我面對著女孩心懷叵測地說,你今天真漂亮,簡直就像個白雪公主。女孩突然像兔子一樣驚跳起來,你夸我,該不是有什么事要問我吧!女孩尖聲尖氣地說。
我一把揪住女孩黃茸茸的頭發說,我都不怕你身上的虱子,你還怕我問你什么?
女孩望著我欲走的眼神,便垂下頭認真地考慮著什么。你給我買兩塊奶糖就告訴你。霞仰起臉來口吻決絕地說。不,五塊奶糖。她又飛快地加重了語氣。
我踟躇了一下,覺得她這種想法既天真又可笑。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還是遂了她的心愿。
當女孩輕描淡寫地透露了我想知道的內幕后,我的臉騰地緋紅起來并且還隱隱地發燒,一種隱私被人出賣的感覺油然而生。女孩說,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爹跟我媽睡覺的時候,我爹就在下面。礦上好多人都這么問我,但我從來不告訴他們。女孩迅速地剝了塊糖,眉飛色舞地甩進嘴里。我爹就在下面,這有什么。女孩快樂一揚手中的彈弓說,鳥不就在天的下面嗎?打鳥和打人沒什么兩樣。我呆呆地凝望著女孩遠去的身影,心境變得憂郁而又傷感。人就是鳥,鳥就是人嗎?我百思不得其解。
黃昏的時候,我爬到了一顆枝葉茂盛的楊樹上。攀援著冰涼濕潤的樹枝,環顧著像晨霧般裊裊蒸騰起來的暮靄,我看見一片片青澀的樹葉在我的周圍蝴蝶似的上下翻飛著,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聽見自己真的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鳥叫。此時,我明白了一個事實,楊德勤和他老婆睡覺的姿勢,確實不同一般。老楊懂得房中術,要不外面的女人怎么會給他相好。這個傳說,也在此時得到了印證。
我整個少年時代是在虛無和百無聊賴中度過的。對于骯臟、嘈雜、到處充溢著干燥煤屑氣味的柳樹煤礦,我心中漂浮著老年人式的蒼涼和對人生的厭棄感。盡管柳樹煤礦用它那豐富的資源和虛假的人情養育并接納了我這顆被鳥雀遺落的草籽,但從我叛逆的血液里還是衍生出對它的厭惡和反感。在那無垠的黑夜里,我睜大眼睛,仔細諦聽著排房外散漫的腳步聲夜露的垂落聲和火車粗重的喘息聲。我分明觸摸到來自遙遠的陌生的親切呼喚,離開這個鬼地方,像鳥一樣逃離每一片綴生著閑言碎語的沾滿煤屑的枝葉。事實上,我的心靈業已飛蟲一般莽撞地撞擊在整個柳樹煤礦晦暗的夜的帷幕上。我聽見有人在鐵道邊緣哭泣,有人在燈光混亂的俱樂部里夸張的歌唱,更清晰地看見無家可歸的乞丐正在更新廠空蕩的大門前憂傷地游蕩。有一陣嗚嗚咽咽的極似杜鵑啼吟的口琴聲在黑黝黝的塌陷區方向始終沉浮不定,似乎就是孤兒的傾訴,無奈、低回并伴隨著眼淚的滴瀝聲。我知道那是一個更為孤寂的靈魂在尋找心靈的家園或最后的歸宿。
時令到了春夏之交的六月,少女慧的生理起了驚人得變化。比如她已經有了不知所措的初潮;比如她以往嬌小的乳房已經開始隱隱鼓漲;比如她的身上總是縈繞著一股甜絲絲的馨香。慧感覺到自己的女孩時代正悄悄隱退,而美麗復雜的少女時代已不期而至。少女慧突然變得郁郁寡歡、離群索居起來,并且她已拒絕和同位葉勇說話。
那是節代數課,留著齊耳短發滿臉生滿雀斑的女教師正教授著枯燥無味的三角函數。面對講臺下昏昏欲睡的學生,女教師覺得她口若懸河是多么的荒唐而不合時宜。透過北窗的一縷陽光照射在她熠熠生輝的雀斑上,她就要發火了。這時她憤怒的眼簾里驚恐地站起了臉色潮紅的慧。報告老師,葉勇擾亂我聽課。慧拘謹地說。女老師心不在焉地問,他是怎么擾亂的。慧低垂下含淚的眼眸吞吞吐吐地說,他,他老是摸我。女教師怔了怔,響亮的吐了口痰,她疑惑地看看危襟正坐的葉勇說,葉勇是班干部,他怎么會摸你呢?你身上又沒有金子。女教師又響亮的吐了口痰說,漂亮女孩就會說假話。
慧委屈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滴在課桌和翻開的書本上。下流,該死,山雞臉。慧嚶嚶嗡嗡地說。女教師顯然被激怒了,她一拍桌子吼道,你罵誰?誰是山雞臉。我罵我自己,我罵我自己自己的眼睛讓鷹叼走了。慧摸著眼淚抽抽咽咽地說,我罵自己是個沒長眼睛的山雞臉。
女教師臉上斑駁的雀斑氣泡一樣鼓漲起來,她氣勢沖沖地跑下講臺,怒不可遏地將慧的書本擲到窗外。你以為你是公主嗎?簡直是婊子作風。要罵自己回家罵去,甭在這里污染課堂空氣。
少女慧終于捂著淚光熒熒的臉頰如同受傷的鳥一樣哀泣著跑出了教室。在漫長的回家路上,慧用柳樹煤礦婦女們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不分清白不辯是非的女教師。很顯然,女教師的言行深深地刺傷了少女敏感而脆弱的心。那天,幸福路上的行人們看到一位美麗而干凈的少女手里拿著一塊褐色的塊煤,她一邊用指甲一點點的剝蝕著煤塊,一邊咬牙切齒地往飄落的煤屑上吐唾沫。后來,有人聽見了她在說公主。有人聽見了她在說婊子。也許,那天的慧是在比較公主和妓女的意義以及她們在柳樹煤礦能否生存的價值。
第二天慧沒來上學。第三天慧也沒來上學。望著空空蕩蕩的座位,葉勇看到一縷檸檬狀的馨香在眼睛里漫漫上升著、擴散著、牽絆著,最后在腦際深處定格成一朵碩大無比的梔子花,還隱約地發出垂露的滴瀝聲。我就要死了,我受不了了。葉勇像潮水一樣的涌動。也就是這個時候,葉勇為了少女慧開始了最初的逃學。
事情的發展居然驚人得出乎意料。幾天后的一個黃昏,我看見葉勇和慧勾肩搭背的朝空曠的煤場地帶走去。不言而喻,他倆是好上了,或者說他倆戀愛了。
許多不明真相的人都說,葉勇是脅迫了慧就范的。其實事情完全不是這么回事。確切地說,有一個人對葉勇和慧的戀愛關系起了異乎尋常的橋梁作用而充當了媒介和月老的角色。這個人是誰呢?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是慧的父親采煤工楊德勤。
那天下午逃學歸來的葉勇本來打算直接到慧家里去釣她的,可當他路過自家的門口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圓鏡仔細審視完著自己的形象后,葉勇覺得應該打扮打扮,回家穿上父親遺留下的大圓頭皮鞋,再抹上一把母親張美花的頭油,這樣似乎就能變得更精神更能吸引慧一些。他這樣想著就掏鑰匙開門,門竟然沒上鎖。一眼望去,母親張美花房間的窗簾卻拉得緊緊的。他頃刻間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媽的,葉勇低吼了一聲,便沖進廚房里拿了把锃亮的菜刀撞進了張美花的房間里。令他失望的是房間里只有頭發散亂的張美花一人。人呢?葉勇舉著菜刀努目圓睜地問。張美花慌亂的眼角不時地瞟向大開的窗口,一絲陌生的狐臭味從窗口處氤氳到葉勇的鼻孔里,我非宰了他不可!葉勇敏捷地從窗口一掠而過。
楊德勤正狼狽不堪的提著褲子往自家門里跑,警覺回頭時,他看見了拿著菜刀追來的葉勇。楊德勤驚呼一聲,急忙撞進院落里,反身插牢了門。
大白天的你插門干嘛?正在水池上洗衣物的慧驚訝地說。葉勇要殺我!楊德勤驚恐地回答。話音剛落,木質大門便響起駭人的撞擊聲。
好女兒快救救我!臉色蒼白的楊德勤一把抱住慧的胳膊聲音顫抖地說。慧輕蔑地看著落魄的父親,若無其事地摔摔手上的水珠說,我才不管你們的臟事呢。好女兒只有你能救我了,楊德勤用力地搖晃著慧說。我怎么救你?慧細長的眉毛凝聚起來,嘴角浮生著一縷冷笑,我又不是男人。楊德勤急促地說,只有你能制服他,你不是讓他摸過嗎?慧頓時明白了父親的用意。她一面用手敲擊著水池一邊尖聲道,你們都不要臉。慧的眼淚順著蒼白的臉頰肆意地淌了下來。
后來的慧不知是被跪下相求的父親打動了還是滋生了別的想法,最終她還是開了門。慧站在陽光斜照的大門下,像排房里眾多成熟婦女一樣用圓滑的口吻說,操,毛還沒扎齊呢,就要砍人啦!要砍你就往這里砍。慧一把扯開碎花上衣,對著葉勇坦露出一對雪白飽滿的乳房。就是在這個時候,葉勇手里的菜刀鐺啷一聲掉在地上,他整個給驚呆了,以致于后來慧所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清。
慧說既然大家都不要臉了我干嘛還要臉。
從這個時候,葉勇和慧的戀愛關系便公開明朗化了。
從煙塵飛揚的柳樹煤礦走向陽光純凈的原野,是一次心靈蛻變上升的過程。在那些秋風乍起、天空深遠的季節里,我避開父母日益升級的吵鬧和離婚的討價還價聲,帶著許多疊好的紙鶴來到野外,作一次心靈的放飛。面對每一種真實可信的植物,我都會把它視為我與生俱來的親人和朋友。親吻著那些干凈的枝枝葉葉,撫摸著那些無語蒼勁的生靈,我流著淚水,一次次的將寫滿心事的紙鶴擲向天空。那時,煙火味濃郁的家庭消匿了;父母親陰郁的臉孔虛化了;煤礦中令人絕望的噪音絕跡了;糾纏的人事隱退了。
這里才是我心靈的寓所。
惟有站在這里我才不會困惑。
在遠離人群煤礦的曠野,我無拘無束地傾訴著一個少年的憂傷和迷茫。
秋風吹落了柳樹煤礦每一片泛黃的樹葉。
秋雨打濕了柳樹煤礦每一個人的心房。
在雨水泛濫街道泥濘的十月,蝸居在舊式排房里的人們,心情是煩悶而焦躁的。這時節,總是有人在盼望天晴,也總是有人在滋生是非。人是害怕寂寞的,在無所事事的季節里,人們總希望發生點什么。比如殺人,比如放火,比如出現一起桃色新聞,比如井下發生事故。如此說來,采煤工楊德勤的中風事件和煤場情殉事件的發生,就非常的合乎邏輯,也非常吻合柳樹煤礦某些人的幻想了。
那是第四場秋雨的一個早晨,下夜班升井而歸的楊德勤和工友們開著下流的玩笑,魚貫地走進水霧繚繞的男澡堂。
男澡堂里依稀地晃著幾個赤條條的人影。在蒸汽和飛濺的水花中,脫衣服的楊德勤恍惚地看見葉勇的面孔在眼前晃蕩了一下便不見了。他當時應該感到很納悶,這個小子發什么神經,大早晨的來洗澡?但很快他的疑惑便被打斷了。老楊,洗干凈你的家伙,免得張美花嫌你臟。有人嘰嘰噶嘎地說道。臟怕什么,臟總比陽萎強。楊德勤不加思索地說。
怎么,張美花以前的男人陽萎?有人吃驚地問。楊德勤沒有作聲,他在尋找掉在地上的肥皂。人們以為他默認了,便又進一步說,那孩子是誰的?楊德勤一邊拿起肥皂一邊往身上涂抹著說,反正不是我的。
葉勇是個私孩子。楊德勤特別響亮地說。
傳說就是在這個時候,脫得精光赤條滿身煤屑的楊德勤被人猛力撞了一下,然后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僵硬的水泥地板上。當有人急忙奔過來欲扶起楊德勤時,人們才驚奇地發現他怎么也扶不起來了。
人們趕緊把他送往醫院,可一切已經晚了。就在楊德勤被撞倒的同時,他已經是個嚴重的中風患者了。而肇事者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個掩藏已久的契機罷了。
事后,人們發現他們當時閃了嚴重的破綻,沒有及時追查肇事者。肇事者是誰呢?是故意還是無意?這似乎成了件懸案。而中風患者楊德勤心里最清楚肇事者是誰,他為他一句刻薄的話付出了一聲中最沉重的代價。只可惜此刻的楊德勤作為四肢麻木、口齒不清、口歪眼斜的中風患者,即使他想說也說不出來了。那么,就讓那個人在他的心底永遠地埋葬吧!自此,楊德勤成了舊式排房里最深入簡出的隱居者了。
雨過天晴。柳樹煤礦在十月里顯露出往年少有的好天氣。這不是個好兆頭,居住在舊式排房里的飽經風霜的人說。好就是不好。不好就是好。這是柳樹煤礦居民們對人情世事的普遍看法。但這并沒有妨礙有人走出家門走向戶外走向空曠的煤場地帶。
黃昏時分,葉勇和慧又來到了他們的戀愛地點。煤場在夕陽的殘照中浮現著一層溫暖的橘紅色,煤屑和甲蟲就在那種虛幻的光暈中旋轉翻飛著。偶爾會有一只黑頭黑腦的老鼠出沒在煤堆表面,神色慌張的尋覓著散落其間的人屎和饅頭屑,并不時地侍弄出蟋蟋嗦嗦的拘謹聲響。葉勇和慧就并排坐在煤堆后的水泥板上。
慧始終沒有作聲,她保持著最初的緘默。葉勇拿過她右手掌溫存的摩挲著,眼睛飽含了春水般的欲望。慢慢地,葉勇動作凝滯了,他敏感的中指被一個硬物戳痛了。他低頭仔細一看,慧的中指上不知什么時候戴上一件劣質的銀戒指,上面還刻著一個馬字,并在夕陽的余輝中熠熠閃光,他感到眼睛被生生的刺痛了,并且手指也在莫明其妙地痙攣著。颯颯的冷風在周圍肆意地打著旋,葉勇的心里布滿了晚秋的蒼涼。他裝著若無其事地樣子把慧的右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然后扳過慧的肩膀,將冰涼的嘴唇湊了上去。這時,慧冷笑了一下,你不是惡心蒜味嗎?我今天可是吃了兩頭大蒜。
葉勇一怔,眉頭隨即蹙了起來,一陣嫌惡的感覺從他的心底泡沫似的泛上來。你明明知道我最惡心吃蒜的女人,可你為什么......
嫌惡心就甭在跟我好。慧拔了根草莖含在了嘴里。
葉勇啐了口唾沫,并使勁的踏上了一腳說,你真的跟機電科的小馬好上了?
慧說,小馬有錢給我買新衣服和雪花膏。
葉勇說,新衣服和雪花膏有什么了不起!
慧說,那你就我來點了不起的東西。
葉勇無語地燃著一支香煙,然后擼起右胳膊的衣袖,將火紅的煙頭朝手臂上燙去。一股毛發和皮膚的焦糊味隨即蕩漾開來,空氣中蔓延著一種悲壯的氣氛。葉勇微微地舔舐著干裂的嘴唇,那神情極似雕塑師在創作一幅傾心的作品。煙頭蛇一般地在他的手臂上活泛地游移著、噬咬著,很快四個殷紅的字凹顯出來:慧,我愛你。
慧看了一眼,將頭扭向一邊不屑一顧地說,這有什么了不起!小馬還用刀子在他的胸口上刻我的名字呢。
葉勇感到煙頭在的手里嗚咽了一聲便掉在了地上。他伸出舌頭慢慢地舔著手臂上的字跡,眼睛里的光芒漸漸隨著夕陽的墜落而暗淡下來。秋深了,冬天就要來了。猛然間,父親臨死時的話突然閃現在他的腦海里。秋深了,冬天真的就要來了嗎?他喃喃自語著,眼簾里漸次掠過旋轉的井架、喘息的火車、聳立的矸石山、蘆葦搖曳的塌陷區......一股深秋的寒意在無情地侵蝕著一切事物。他點點頭肯定地說,是的,秋深了,冬天就要來了。
葉勇收攏目光,投向無動于衷的慧。你從前為啥跟我好?
慧說,那是為了我爸爸。
葉勇說,原來你是帶著陰謀和我好的!
慧說,我還不是照樣讓你親讓你摸讓你干。
葉勇說,現在你想背叛我?
慧說,我不屬于你一個人。
葉勇說,你不怕我弄死你!
慧投投手說,我早就活膩味了,死算什么。
葉勇凝視著將要從他身邊飛走的慧,蒼涼的心突然疼的厲害,他無所顧忌地抱住慧說,別離開我我是個孤兒我一個親人都沒有。慧倔強地說,不不不。葉勇聽著慧凌厲而決絕的話,感到由衷的絕望。他猛得卡住慧嬌細的脖頸威嚇道,我卡死你!慧竟然平靜地閉上眼睛嘲諷道,你不卡死我就是個孬種就是傻X。葉勇本打算威脅一下慧的,他的確沒料到慧非但不求饒反而激他的火,葉勇的惻隱之心片刻間被擊得粉碎。一種殘暴的念頭死死的扼住了他。
慧像棉絮一樣軟軟地倒進葉勇的懷里。她飄逸的頭發就像被風折斷的稻穗一般散亂在葉勇的胸前。葉勇咂咂干澀的嘴唇,他覺得自己平靜的有些出奇。他很奇怪自己在這短暫的歲月里是不是真的長大了,是不是真的長成了鐵石心腸處事不亂的男子漢了。暮靄漸漸變得濃稠粘滯起來,四周的輪廓模糊淡化了。葉勇把慧放到水泥板上,蹲在地上冥想了很久。后來,葉勇竟然睡著了。他依稀聽見夜露的垂落聲和晝夜的嬗變聲,依稀看見慧正恬靜地笑著并用水果刀切割他手腕上的靜脈,依稀嗅到血液的腥熱味,依稀感到自己體內的血液將要流干。他很奇怪自己居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疼痛。
在第二天的霏霏的晨雨中,來煤場上班的人發現了煤堆后面的兩具尸體。那是割脈自殺的葉勇和被他卡死的慧。
事后的第七天,我剛好從一種高燒的噩夢醒來。我說,我要去煤場看看。母親驚訝的呃了一聲,張大的嘴巴好久沒有合上,一只蒼蠅在她的鼻尖上穩重地佇立著。父親則在病房的椅子上跌到地上,他馬上站起身來,尷尬地笑笑說,瞧,我們都被你的病嚇壞了。
我疑惑地審視著四周,發現自己確實住進了醫院內。我病了,可葉勇和慧卻死了。我訕訕地說。
你是怎么知道的?母親和父親同時疑惑地問。
葉勇和慧托夢給我了。葉勇說他的仇人是機電科的小馬,這輩子他是報不了仇了,他讓我抽空殺了小馬。慧說小馬其實也不是個好東西,他好去女澡堂偷看女人洗澡,她讓我告訴大家要防著他點。我一五一十地掰著指頭說著。
父親將手指含在嘴里,含糊地問,你還知道些什么?
我說,當時煤場里聚集了很多人。楊德勤的女人跪在女兒的尸體面前,悲傷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脯說,孩子,你死的冤枉,死的虧啊!張美花則一手拎著一只斷了袢的鞋一手指著慧的尸體罵她是狐貍精,吸血蟲,是她害死了葉勇。楊德勤的二女兒霞從人群里擠進來,瘁不及防地朝張美花臉上啐了口唾沫,你是狐貍,破鞋,是你把俺爹搞癱瘓了。張美花惱怒地舉手要打霞,不想腳下一滑,仰面跌了一腳,頓時引起了一陣哄笑。
后來,當人們往地板車上架尸體時,霞把手探進慧的上衣口袋里說,她的錢包還沒拿出來,說不定能買許多糖呢。在眾目睽睽之下,霞掏出了一件東西。蛇!人群里發出一聲驚叫。霞先是一愣,接著她竟旁若無人地掐住蛇的七寸自言自語道,錢包怎么會變成蛇呢?
也許這真是個夢。好多事都在夢里變得既恍惚,也真實;既迷離,也清晰。但,誰能說得清呢?
往事如風,今晚月色正濃。
歲月在無聲無息地流淌著。它帶走了青春、歡笑和眼淚,也帶走了罪惡謊言和墮落。而唯一沒有改變的卻是柳樹煤礦永恒的景象。
有人走過了塌陷區。
有人走過了鐵路橋。
有人爬上了矸石山。
有人踏進了煤巷道。
是誰在遠方召喚流浪的孤兒。又是誰在地層深處歌頌虛擬的愛情。
柳樹煤礦不知道。
柳樹煤礦一點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