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金心翻出兒時的像片，我也瞬間想到我那幾張稀少可憐的童年照片，啊，她，百日的她，一歲的她，不正是內在小孩牌卡上那個眼神堅定明亮的小男孩嗎，是她，是他，是他，是她啊。她，原來一直都在那里，從未曾離開過。
張望探尋的未來目光，微啟的雙唇似乎要詢問什么，似乎要說些什么她已經知曉的秘密…….他獨自一人坐在相片里，她獨自一人沉湎在回憶里，無法自拔。
無論在哪里翻箱倒柜，無論在哪里尋找現實的蛛絲馬跡，我好像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張有關我父母和我的合影，父母兩人的合影我從沒有見過，記憶里也毫無他或者她近距離地抱著我如許多父母會跟孩子做的事情，他們彼此依偎著如數家珍懷念過去時光留下的影像中那么美好的日子。我們雙雙兩兩的身影沒有出現在十歲以前任何一張的相片里，從沒有有這樣的時刻，某一段須臾，光與影被要求著被期待著去雕刻和銘記我那心底里的也如彩虹般光彩的童年，沒有，沒有，它如此晦澀，如此迷蒙，沒有人愿意銘記，沒有人。
發現到這個突然的既成的像片事實，我驚訝，我憤怒，我傷心，我坐在這里滿目浸淚地哭泣。
在時光的河流旁，那個小孩坐在河邊獨自玩耍，匆匆流逝的光陰和被裹挾的記憶殘缺不全，孩子始終不想離開，她想獨自守候著那些尚未被憶起的記憶，她坐在河流的源頭里，無紛無擾，不愿長大。
不堪的相片事實，未必是全部，理智可以說服我說爸爸媽媽他們那個時候太忙了，那個年代誰家會愛若生命般珍視孩子的童年去記錄去拍照，不管如何，那樣鄭重的家庭都是很少的，只是我們家更為普通一點，螻蟻般忙碌殘喘，過好每一天那就足夠了，回憶太輕淺太奢侈也太貴重，更多的精力要留給未來去打拼才是。
可是有時候理智也太殘酷，一點溫度都沒有，它騙了人，甚至有時候也會自欺欺人。我曾以為在我的心里，我可以毫無疑問的確認父母對我的那份愛，但是情感世界的共鳴，那份水乳的交融，我真的就不再萬般確定了，那些應該閃著螢光的溫暖陪伴的日子，那些呵護備至的臉龐，像明滅的燈光照亮在黑暗的屋子里，一閃一閃，可以驅趕孤獨和恐懼，但是不能帶來長久的安定，一切都太短了，太快了，稍縱即逝抓不住。
現在，我有些陷入情感的深潭中，回憶的可怕，有某些東西被攪動起來，翻江倒海，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會是什么，是洪水猛獸冤仇報，是明月山川照乾坤，還是一花一樹一畝田。都不管，去經驗吧，深刻地觸碰吧，這是我唯一解開謎團的鑰匙，作為一個時間源頭記憶的守護者，我可以情深意重地保證。
我說，記憶是個大坑，找到什么填進去決定了它的質地。
人山人海遙遙數年，我的童年底色是晦澀模糊的，有關父母的童年故事，我想寫成類似故事的番外篇那種形式吧，對記憶的擇取，僅憑當下所感所念，允許添油加醋的小心緒，也允許拔除掉添油加醋的小心緒。
番外一。
2歲左右的我，大夏天的武漢，在奶奶家的老平房的小床里午睡。一個輕輕軟糯的聲音呼喚在我的名字，它在向我道別，掙扎著迷蒙睡眼，一個模糊身影奪門而出，漸行漸遠。匆匆，她邁步走向街道的盡頭，熙攘的人聲鼎沸而來，天地之間，夾道的房屋啊，路旁乘涼的男人們，女人們，小孩子們都越來越小。我從床上跳下來，光著腳丫子要去追，她變成一個光斑籠罩的大點還再向盡頭移動，我終于喊出聲，媽媽！媽媽！我邊跑變喊，可無論怎樣嘶喊，我的聲音都飛不到街道盡頭攔住她的腳步。嘶喊的聲音，急切的，眼淚狂飆，媽媽，媽媽，你不要走！
一個力量把我攔腰抱起，嚴厲的聲音響在耳畔，不要追了，讓她走吧，跟奶奶回家。滿臉淚水如洗，回望街道盡頭，那個被光斑籠罩的大點變成一個很小很小的點，混跡在其他的大點小點中就這樣消失了。媽媽，消失了。
這個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有一天，她回來了。她捧了一掛鮮艷如黃的香蕉，低蹲著在我面前。撕下一個，撥開皮，遞給我，她說，給，叫媽媽……雙手接過香蕉，拿在手里，許久，我都沒有張嘴吃香蕉，我愣愣地望著她，望著眼前這個熟悉的陌生人，許久，我也沒有開口叫她，然后聽到她開口說，怎么不叫媽媽呢？連媽媽都不記得了嗎？而我，仍然沒有開口叫她一聲，緊緊地閉著嘴，依舊一副一聲不吭警覺的樣子。
我不是那種對歸來之人會嚎啕大哭的孩子，那個時候我就沒有，想來，那次不告而別的分離埋下了心底的某種憤恨，所以我的反應才會如此，如此倔強不甘。后來長大懂事一點，我才知曉那次分離是因為父母吵架媽媽才會負氣離家出走。他們其實經常吵架，但唯有這一次給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因為媽媽把我留給了從未曾照顧過我的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的讓我害怕的奶奶，無依無旁的我，寄人籬下，而那個夏天，全無父親的身影。
番外二。
午后花園。
也是陽光絢爛的夏天，午后，媽媽給我和弟弟洗把清涼的臉，然后帶我們去硚口公園遛彎。陽光熱情的曬在我們背上，頭頂上，我們像一大兩小的光點在地上躍動，周身五光十色，樹和樹影都要被烤化了，融化在一片朦朧的氣氛中，花朵盛放，笑臉，歡聲，花園里靜謐安然。
那是我的童話，有媽媽，我和弟弟的世界，許多個午后，我們在花園里游蕩，我感到有許多精靈仙子和我們在一起，她們在舞蹈。
番外三。
我們家是個大通房，中間有道沒有封頂的墻，把房分成內外兩間。爸爸在里間睡覺。媽媽在廚房里忙碌著做早點。聽到媽媽在廚房里喚我端做好的早點。一大碗面條，滾燙的碗邊，還是沒有穩穩端住，走到屋子外間的桌邊時，碗應聲而過，啪啦，面條胡亂灑了一地。我還沒有從驚異中反應過來，頭頂一聲悶響，噼啪，斷裂的筷子，然后是一聲猛喝，你吵著老子睡覺了！
媽媽從廚房跑過來，看到嚇呆的我，忙把我拉出去，然后徹底放松下來嚎啕大哭，使命的哭。我的腦海中一直回想著那雙丟棄在地上斷裂的筷子，他真狠啊，一雙筷子硬敲我敲斷了，他真狠啊。
那個時候，我又驚又懼，我感覺不到筷子敲在頭上的疼痛，痛都在心里，深入骨髓了。
從此，我害怕任何沒有愛的責罰，對于一個乖小孩來說，這變成了她后來長久反叛的一個原因，為自由，為自我的斗爭。
文本配樂：貝殼里的心事（夏）
Angela
2018.6.23 13: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