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頂天家族 | 矢二郎×矢一郎
原文點擊
文/しいたけ
譯/犬山
月色皎潔的夜晚總想起父親。
當然片刻也不曾忘記,但是在明月照耀之下平時沉睡著的記憶是會蘇醒的。這一定是因為過去常和父親借賞月酒之名,喝了一家又喝一家的緣故。下酒的有時是父親的英勇過往,有時是我的戀愛煩惱,有時又是我們兄弟幾個快活的糗事,不過最終我已經認為話題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與我推杯換盞的是父親。倒不如說或許根本不需要什么話題。我和父親常常相對無言,只是凝望掛在天空中的金色圓月罷了。
父親好似滿月。壯實的體型自不必說,強大與溫柔兼備的父親就像滿月一般完美。而且如月光般柔和的目光一直溫暖、平等地注視著家里每一個人。我們兄弟之所以能夠隨心所欲四處任意妄為,是因為背后有父親的守護,就像無論何時仰望天空都有明月在那里俯瞰著我們一樣。
而那父親,如今已去往比月亮更為遙遠的地方了。
自從父親成為踏上不歸路的貍貓后,我不再喝酒了,甚至不再當貍貓。變成青蛙形態的我決定在六道珍皇寺內的古井里住下,既無任何成就也無任何創造地漂泊至今。清冷的井底正如字面所言用來使頭腦冷靜最適合不過了,連外面的喧囂也讓人覺得仿佛是遙遠的世界里的事。雖然偶爾來訪的客人帶來的煩惱一開始著實惱人,不過在我學會聽過便忘之后甚至從中體會到了一種類似清風的喧囂般不可思議的舒暢的感覺。
今天晚上我也在看時機、抬起小臉尋找月亮。空氣如此清新的夜晚,月色一定很美。
似乎天光尚早,那輪金色并未出現在視野里。從井底望去的天空只有被切下來的小小一塊兒。月亮要升到天邊附近才能看見。就連一直以為無論何時都俯瞰著世間的月亮,也幾乎舍棄了井底這片黑暗。
只好死心,忽然我又再次抬起正要低下的頭。好像聽到有人踩在草上的細微聲響了。
不知道是貍貓還是人,亦或是天狗。要吐露的是戀愛的煩惱,還是對誰的不滿呢。雖然我并不怎么感興趣,不過側過我這小小的耳朵老老實實傾聽傳來的聲音又有何妨。
剛想到這里,發現探頭往井里看的是我非常熟悉的人。
「……大哥?」
下鴨家的長男,矢一郎——也就是說是我哥哥在探頭看。雖然我知道他經常來,但是很久沒像這樣面對面了。可是今天晚上他的臉怎么看都不正常。平時那宛如青竹般筆直向天的凜然感不見絲毫,探頭往里看的哥哥的表情看上去一點都不嚴肅。說白了,根本就是一副醉鬼模樣。少當家打扮雖然跟平時一樣,不過身上的和服有些凌亂很懶散。就連平日里可以體現他性情的沖天的黑色發尖,今天晚上也好像有點無力下垂的感覺。
「那邊的是矢二郎嗎」
帶著酒氣的聲音落下來。
「正是你的弟弟矢二郎」
「為什么是青蛙模樣」
「除了當個青蛙之外一無所成」
「這種事情我可不答應!」
就算你跟我吼不答應,無所成就是無所成。
「快!現在馬上變個看看!快!快!」
我沒心情認真應對一個醉鬼,無奈之下唯有呆呆地張開了嘴巴。
酒量并不好的哥哥醉到如此明顯的程度十分少見。
父親常常帶我去酒館這點惹得他很不滿,曾有一次他自作主張地跟了來。當時哥哥胡亂地灌了很多酒,很快便臉色發青頭暈倒下了。父親哇哈哈笑了而擔心的母親則氣得貍貓毛倒豎,打那以后,哥哥沒再因為喝酒出過糗。聽說即便是不得不去跟重要人物喝酒時也相當注意喝的速度。
不知道是自己喝的,還是喜歡惡作劇的矢三郎將水和日本酒對調了,總之因為一些理由哥哥現在好像醉得一塌糊涂。虧他一個人能走到這里來,我反倒有些佩服。
在我想這些的時候,哥哥也一直對著井底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雖然那些話幾乎都沒意義,但唯獨「你不覺得不甘心嗎」這句卻莫名地筆直朝我這蛙頭砸下來。
「你可是我的弟弟!你要覺得自豪!」
不知道是不是喊著喊著興奮起來了,哥哥不知不覺間站到了井邊大聲叫著。就算是我也不想被醉得不省人事的貍貓說教。
「大哥,我知道了你先從那邊下來。露水濕要是腳下一滑就太危險了」
「矢二郎啊,擔心別人不如先擔心你自己!」
那句話,真想原封不動地奉還給你。
哥哥嘴里嚷嚷著,手臂高高舉起。由于動作太猛導致失去了平衡,哥哥的瘦長身軀一晃直往后倒。想要重新站穩的他向前邁了一步,邁出的那只腳不出所料并未站到井的邊緣。仿佛只有哥哥的四周切換成慢鏡頭一樣看上去動作十分緩慢。他的身體朝著井里、也就是我落了下來。
雖然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不過眼看著哥哥越來越近很快地我意識到了危機。如果著陸失敗哥哥會受傷,而墊在下面的我則會被壓扁就此往生。
啊啊,這種時候,怎么做才好————
* * *
好重。
沒錯,首先感受到的是,重量。
然后是熱度。感受到了自己之外的體溫。
我呻吟出聲并眨了眨眼。看來還活著。
慢慢地映入眼簾的事物的輪廓清晰起來。面前有張端正的臉。用不著仔仔細細確認也知道那是我哥哥的。嗯,為什么哥哥的臉會離我這么近呢真叫人納悶,然后我很快便想起了他剛剛的丑態。這位大哥不僅掉到可愛的弟弟身上,現在還沒事人似的睡得正香。坐在弟弟膝上幾乎抱上來,聽聲音似乎睡很沉應該是很舒服。不管怎樣沒事就好。我用手指一下下戳著哥哥的臉頰。
「咦」
這時我終于發現問題了。為什么有哥哥坐的膝蓋,又有戳臉的手指呢。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那是人類的手。
伸出那只手觸碰自己的臉。有尖尖的鼻子,有薄薄的嘴唇。再將那只手移到臉側這回碰到了頭發。那是被哥哥罵留太長了而我莫名中意于是便留了起來的長發。再往下看看到了熟悉的襯衫衣襟。是我化成人形時常穿的襯衫。目光繼續向下移動,看到的是一半浸在水里,不得不屈起的人類的兩條腿。
「這可真叫人吃驚」
我不由得出聲,懷里的哥哥動了下。
手張開再握緊。再來一次。雖是久違了的變化不可思議的是身體并未覺得異樣。五感也正常。哥哥身體的熱度和酒氣也感受分明。
「為什么」
我問自己。恐怕是————如果以青蛙的形態無法接住哥哥的身體,得變成人才行————瞬間冒出這個想法,又無意識之間化成了人形。哈哈,我不由得干笑出聲。真是意想不到的療法。
「要是這么簡單,早點把哥哥推井里就好了」
我開玩笑道,哥哥什么都沒回答只顧沉沉睡去。先前那么單方面嚷個不停可真好命都不知道別人辛苦。
我嘆口氣。話說回來,接下來怎么辦呢。
因為井里非常狹窄。即使身為青蛙時覺得這里寬敞又舒適,但兩個成年人進來再怎么說也太窄了。現在也是我跟哥哥幾乎抱在一起才勉強能容身。膝上的哥哥又重又熱還酒氣沖天,被壓在下面的我實在覺得麻煩透了。如果哥哥醒過來變成鳥或者什么出去的話最好不過,可想想他剛才那副樣子,要想好好變化不醒酒似乎很難辦到。那么至少變回貍貓這里也不至于這么擠,可是什么時候能醒又是未知數。
不如我自己變成鳥或者貍貓怎么樣。但是無論我如何叨念,卻完全不得變化要領。就連剛剛怎么變成人的,也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那么能不能變回青蛙呢我邊想邊閉上眼睛,不過不管我怎么默念結果還是一樣。
「怎么回事」
我抬頭看天。越過哥哥的肩膀看那小小的天空。雖然比青蛙時感覺離近了些,但是依然看不到月亮。
如果家人知道我除了變成青蛙還能變成別的想必會很開心吧。但是我的心情卻很灰暗。搞不好一整晚,我都要抱著這酒氣沖天而且還重的人呆在這狹窄的地方了。
我又嘆了口氣。
即使想睡也會因為在意他人的熱度而睡不著。妨礙我好好睡覺的哥哥,看上去反而睡得實在香甜。
甚至有種感覺好像第一次見到平時總是一副嚴肅表情的哥哥如此毫無防備的樣子。再仔細一瞧,我家大哥相貌十分端正。本來就是變化的姿態應該想變成什么樣就變成什么樣,可是不可思議的是最穩定最適合的外形每只貍貓都不一樣,所以父母常說這合適的外形反映出了那只貍貓的內在。照這個道理來講,變成人的哥哥的臉非常周正也就說得通了。符合哥哥一本正經的本性,而且變成人后我的頭發不成樣子自顧生長也可以理解了。
我用指尖碰了碰哥哥長長的睫毛。摩挲過眼睛,然后手暢通無阻地下滑至嘴唇。往常總是緊閉著現在則很放松,戳了幾下后微微張開露出一點縫隙。
毫無預警地,我想起了父親。
月亮還未升至頭頂。今天晚上是滿月嗎?不清楚。
這時有種將井底逼入了黑暗更深處的恐怖的感覺慢慢地涌上了心頭。我知道為什么。這要怪我懷里的哥哥。在這樣的夜里碰面,平時視而不見的種種不管我愿意與否都會折磨我。
與描繪出如滿月般完美的圓形的父親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兒子們都是只會畫走形的圓的廢物。其中榜首就是我。不管怎么說,可是我害死了偉大的父親。
為什么父親要將自己的血脈一分為四呢,雖然想了也沒用不過我還是會想。
無論是哥哥,還是我,還有弟弟們,都與滿月相距甚遠不夠盡善盡美。兄弟身上那些我不具備的部分讓人羨慕、驕傲,也嫉妒。
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哥哥的認真或者弟弟的純真的話,那天夜里,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那種會害死父親的事了呢。想些有的沒的。
自己的臉慢慢接近懷中的哥哥。鼻尖碰到鼻尖時,哥哥動了下。酒味兒還很重。我像貍貓那樣,舔了下哥哥的嘴唇。我家大哥頑固得像根木頭,而那個部分果然理所當然般柔軟。我像啃嗜一樣吻哥哥。無意識間哥哥想要別開臉,我依然把自己的嘴唇壓了上去。吻了一會兒后哥哥微微出聲「嗯嗯」,我突然回過神來忙把臉移開。
我用手指摸自己的嘴唇,然后放到還在睡著的哥哥的唇上。都有點濕潤。心跳越來越快了。
如果與哥哥合二為一,是不是就能得到他有的而我不具備的部分呢。我被這種瘋狂的幻想支配著。
哥哥的皮膚,即使在這有些昏暗的井底看上去也不可思議地泛著微白。凌亂的衣擺下露出來的大腿,明知是男人的卻依然覺得性感。我想象侵犯哥哥的自己,心想哥哥一定會哭吧,然后又被連這種事情都可以想象的自己嚇了一跳。
「頭好疼」
突然身邊有人說話嚇得我打心底吃了一驚。朝發出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哥哥的臉格外近,我又吃了一驚。
「大哥,醒了嗎」
我努力用開朗的聲音道。
「……矢二郎嗎?」哥哥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好像很久沒看到你這張臉了。現實中的那家伙要是也能早點像這樣變化就好了」聽上去,仿佛依然在夢中一般。
「喝得有點多了啊。不過聽說最近你一直控制著量」
短暫的沉默后,哥哥瞪了我一眼然后小聲說「都怪你」。
「這話什么意思」
「沒事、」
哥哥移開視線好像要含糊過去,但是很快不知是不是改主意了于是又直視我。
「……沒必要連在夢里也裝著吧。別聽那些話什么下鴨家老二是個不當貍貓了的廢物、……或者根本不該出生,這都是夷川的馬屁精說的」
「怎么了。說的是事實吧」
「傻瓜!」
突然被罵我差點露出尾巴。不對,我連露出尾巴的方法都不記得了,所以只是有這種感覺而已。
「……因為這個氣得大鬧起來叫人家不要瞧不起下鴨家,之后自暴自棄猛灌一通嗎」
「……不僅是我們一族,你可是我的弟弟卻被人看扁了,我怎么會不生氣。你難道不覺得不甘心嗎」
「嗯。可是我覺得他們說的并沒有錯」
「錯了。我的弟弟,我比他們了解得多。你雖然是只非常沒干勁兒的貍貓、不、青蛙、啊、不過現在是人,但是總之……無論你是什么我都敢肯定你絕不是不該出生」
哥哥有力的話語對我來說很意外,可是他并不是在說謊這點也一目了然。哥哥還沒機靈到可以在自己夢里說謊的程度。不過實際上并不是什么夢,誠實得過分是哥哥的優點,是我沒有的。
我的胸口忽然有些發堵,于是緊緊地抱住了哥哥的身體。然后聞到了混雜著酒氣的、令人懷念的哥哥的味道。
「唔……矢二郎,要喘不過氣了……想吐……」
「啊啊,抱歉」
我連忙放松了些胳膊上的力道。這時似乎哥哥終于意識到自己被弟弟抱住了,他歪著頭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矢二郎,我們為什么貼這么近」
「夢里的事哪有那么多道理」
「唔……頭好疼,浸在水里的腿冰涼,緊貼著的矢二郎又熱死了……」
「牢騷真多。忍忍吧」
我輕輕地撫摸哥哥的頭他好像有些癢似的動來動去,不知道為什么這讓我覺得很愉快于是越發不停地摸哥哥。我的手揉亂了哥哥的頭發,他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了,不覺間他的嘴微微張開。那副呆呆的樣子莫名讓人覺得憐愛,我以非常自然的動作,往那張開的唇上印上了自己的。與剛剛暴力般的沖動不同,這是因對對方的愛而產生的行為。
同時拿眼睛瞄了哥哥一眼,跟非常吃驚的他四目相對。身體緊張得硬邦邦的,也不見要把我拉開的樣子。依然無法招架突然襲擊這點讓人想笑,我吻著的同時單拿眼睛笑了他。
在我把舌頭伸到他唇齒間的時候,哥哥好像明白過來了似的直想扭頭,不過被我用兩手制止住了。不知道是不是醉了的身體不聽使喚,哥哥的抵抗微不足道。稍稍錯開捧住他臉頰的手,我逗弄起哥哥的耳朵邊緣,他仿佛嘆息般「啊」了一聲。這時口張得更開了于是我的舌頭侵入到更里面。用自己的纏上并吸吮閃躲著的哥哥的舌,有些微酒味。在我吸吮著享受那令人懷念的味道時,捧在手心里的哥哥的臉頰越發熱了。唾液從不知何時大大地張開了的哥哥的口中流出來,劃過下顎落在和服的衣襟上濕了一塊兒。膝上的身體不知不覺間脫了力,需要我支撐著才不至于栽下去。
不知道吻了多久。
我輕輕地移開嘴唇,唾液成絲連在我跟哥哥之間。哥哥氣息凌亂用含著淚的眼睛瞪我。我小心翼翼地抱緊哥哥的身體就像對待一只剛出生的小貍那樣。可以感受得到哥哥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得飛快好像我的。我在哥哥耳邊簡短道「對不起」。懷中的哥哥周身散發出不開心的氣息,不過沒多久他便「哼」了一聲將下巴放在了我的肩上。然后仿佛自言自語般小聲嘀咕「今晚的夢里怪事一個接一個」。
「……大哥」
「什么事」
「……我啊,很羨慕大哥。所以,其實我在想如果跟大哥合為一體,是不是就能得到哥哥身上的東西」
「……想法夠傻的」
「說的也是。小毛球纏人似的、實在是強人所難不像樣」
我跟哥哥一陷入沉默井里馬上安靜下來。在這仿佛脫離了現實世界般的靜寂中,只有懷里哥哥的體溫是確實的存在。
「……我也羨慕你」
打破靜寂的是哥哥意料之外的話。
「我也希望酒量再好些」
「哈哈」
「別笑」
聽他說完可愛的煩惱我不由得笑了出來,然后立刻被哥哥低聲呵斥住了。這點實在符合哥哥的性格我越發笑得停不下來。
我覺得我還是無法成為哥哥那樣的人。秉性難移,這點讓我們吃了很多苦頭。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過錯。但是自己不足的部分兄弟中有人好好地背負著,正因為如此我的父親才會教誨我,不可以離開家人。現在我好像能理解其中的含義了。
我發了一會兒呆,不一會兒聽到了規律的呼吸聲。哥哥好像又回到真正的夢中去了。
他熟睡的臉上明暗分明,我才意識到不知不覺間月亮已經高高地掛在了天空。月光均勻地照在井底交疊的我跟哥哥的身上。距離滿月還有些早,掛在天邊的月亮是橢圓形狀。
「話說回來,缺月也有缺月的美」
我自言自語道,然后把哥哥當抱枕一樣抱著閉上了眼睛。之前覺得那么難受的哥哥的重量和熱度,現在不知道為什么并不覺得苦了。
* * *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跟哥哥各自變回了青蛙和貍貓。好像一夜限定的魔法解除了似的讓人掃興。哥哥一點都不記得這一晚發生的事了,只是由于頭痛和倦怠感苦著一張臉。要說我的話則是若無其事的表情仿佛從昨夜以來一直是青蛙一樣,雖然我佯裝悠哉地安撫不高興的哥哥,不過這都是稍后些時候的話了。
現在的我根本沒考慮明天早上自己會是什么。
只是帶著猶如獨占我家大哥與明月般的心境,愉快地墮入了夢鄉。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