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都說我的病是源于那一次驚嚇,但我覺得,無名的病癥對于我來說,更像是天生帶下來的,一個惡毒的詛咒。
聽娘說我還是個小不點的時候,身上從沒得過難纏的病癥。這話我是極其信服的,因為從記事了開始,母親度日的艱苦我都看在眼里,那樣的境況,即便我在襁褓之中不幸染了什么疾患,也只能落得和墳塋旁那些小小的人骨頭一樣,在夜里暗暗地哭嚎。
所以在我年紀稍長一點的時候,我就不為娘頻繁地搬遷和索居感到絲毫的抱怨或是厭倦,畢竟在這樣一個世界里,活著,就已是許多人奢求不來的。
最后一次搬遷,娘扯著包裹,拉著我來到了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我仍記得那天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翠美的山時,小小的臉上就滿是沉醉,我愛上了這個地方,甚至被沿途的村民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注視著的時候,我仍然顧不上羞怯,只是不停地搖動娘的胳膊,希望她尋一個住處。
娘選中了村頭最邊緣一個破落的院子,但她并沒有急著進去,和往常一樣,她遞給我一個黃紙包,打開之后,我便跟著娘,熟練地向院中均勻撒播藥粉,很快,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草堆里傳了出來,大蛇、小蛇,甚至有好幾條都是我沒有見過的花蛇一同鉆了出來,順著墻頭,落荒而逃。
我在一旁耐心地等著草科里再沒一點聲響,我知道,這院子從今往后是我和娘的了。
娘滿頭大汗地拎來一桶一桶水,讓我到隔壁的院子借鏟子與鐵鍬。我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第一次與鄰居的見面,讓我覺得這個任務變得神圣了起來。
不過當我敲了幾十下門后,那個女人的面色似乎并不和善。
“嬸子……我娘,讓我借下鏟子……”
“不借。”
重重扣上的門扉,讓我一下從驕傲的頂點掉到了冰寒的底端,她說的是不借,而不是沒有。
我強忍著巨大的失落感以及受挫的自尊心所帶出的淚水,又敲開了下一家的大門,我不相信他們會對初來乍到的人抱以這樣的排斥,以至于這樣理所當然的請求都要拒絕。
果然,敲開了下一戶的門,那個身材魁梧的糙漢子聽說孤兒寡母,便扛出了一身工具,自告奮勇地隨我回到院子中幫起娘的忙來,娘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謝,他便揮了揮手,只是他的眼睛,似乎總是盯著娘雪白的臂膊。
孩子的不快很容易忘掉,所以當那個并不很大、甚至有些簡陋的磚房被搭起來之后,我又開始變得興致勃勃,因為娘總是不大露面,凡事都交給我一個孩子去跑,所以只幾天的功夫,村子里的人我已認得七七八八,他們也都知道,村里新添了這雙孤兒寡母。
“不必走動”,這是所有人對鄰著我家的那女人的評價,當我把那天被拒絕的事像告狀一般地講給伯伯嬸嬸的時候,他們都表示習以為常,甚至從他們的嘴中,我聽說了更加可怕的秘聞。
據說之前住在我家院落里的老頭,是死于一頭餓狼的嘴下。當時一墻之隔,聽到他的呼救,那女人竟完全沒有理會,直到幾個農人從地里回來,經過門口時聽到叫喊,才進來把狼給打死,只是那時老頭已經被啃下四肢,活不成了。
我把這個秘聞講給娘聽的時候,娘沒有什么反應。
“娘,你說要是再有狼來……”
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沒想到,原來我擔心的是被狼襲擊。
不過傳聞始終是傳聞,院子里從來沒有來過一只狼。
這也并不影響我對那個女人既定的壞印象,因為日子久了,她的獨來獨往與其他村民的和善,似乎總是格格不入。
這使我更喜歡到對面的常百草家去。
在搬來的第一天,我就對門前那個古樸的院落充滿了好奇,嬸子們告訴我,那是村子里的名醫——常百草的家。據說他很少在家中,更多的時候他都在那個寶藏一樣的山上采藥,他也嘗藥,正好又姓常,人們便都開玩笑叫他常百草,叫著叫著,大家倒忘了他的本名。
說常百草是村子里最和善的人絕不為過,搬到這里的第五日,我似乎沒有適應這里的暑氣,加上每天瘋跑,一早起來臉上和額頭就變得滾燙,我沒有一點動彈的欲望,也不想睡覺,直到睜開眼睛都變成了一件費勁的事,娘慌了,背著我四處問醫,嬸子們卻笑了,那醫,不就在你家門前么?
趕巧的是那天常百草剛從山上下來,看了看我,便從藥簍里拿出一根蘿卜樣的東西,混著水給我喂了下去,不過一炷香的工夫,我便有力氣說話了。
待我的病完全好了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敲開常百草家的大門,按我娘說的,一字不差地給他道謝。
大概是沒怎么接觸過孩子,常百草有些手忙腳亂地找些糖豆給我吃,接著才笑盈盈地對我說,我可以隨時來這里玩。
我便經常來常百草的家里玩,直到和那個孩子相識之前的好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喜歡聞那成堆的草藥味。
村子里和我同齡的孩子并不多,所以我和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但即便是這樣,我對他娘親的成見依舊根深蒂固,因為她不讓別人踏進她的家門,就算我和他成了朋友,也不行。
“你娘對我可真小氣!”
我有些憤憤地說道。
“她不是對你,她對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他有些難堪地解釋著,這解釋足夠讓我的心中充滿了譏笑。
“算了,去我家摘桃子吧。”
院子里的那棵樹結滿了桃子,在之前,我一直以為它是棵死了的樹。
雖然這已經合理合法地成為了我家的財產,娘還是把其中的大部分送了村里的人,自然也包括常百草、和隔壁他的娘親,但他的娘親依然沒有接受。
我們兩個站在這課高大而又繁茂的桃樹下,底下幾乎已經被摘光了,只有頂上,肥大的綠葉還裹藏著幾個粉潤的豐實。
“想吃不?”
“想!”
他的眼珠變得和桃子一樣油亮,還沒等我指揮,就蹭蹭地爬了上去。
坐在頂上的樹干上,他一手拿著一個大桃,嘴里還叼著一個,只好用雙腳慢慢踩下來,我舉著雙手,怕他摔下來,然而越怕,他還就真的摔了下來。
我幾乎是看著他腳下一滑,那個位置還來得及將他接住,只是不知為什么,腦子里突然浮現出他娘親那個淡漠的表情,一瞬間的事情,我不知道腦子里怎么會出現這些片段,只是那張淡漠的臉,讓我心中起了一股莫名的怨恨,但我仍然認為,這么短的時間,我根本來不及后撤,雖然我的腳下意識地退了。
結果是,我真的撤了兩步,雙手也縮了回去,我看到他直直地摔在地上,桃子全都散落在地,他握緊了左臂,不住地哀嚎。
他的娘親很快就聽出了他的聲音,沖進院子里,看到這一幕,她的臉上再不是淡漠,而是心疼。
我知道闖了禍,呆呆地站在一旁,娘出來的時候,我就做好了被揍的準備。
只是還沒等娘動手,她便先動手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沒有打我這個罪魁禍首,而是將兒子扶起來之后,狠狠地抽打他的屁股,這樣下來他的哀嚎更加止不住,眼淚都甩到了地上。
直到把他領到常百草那里,甚至后來,她也沒有指責我一句,更沒有想揍我,似乎整件事都跟我無關,而是他的兒子惹下的禍事。這令我有些感到有些逃過指責的慶幸,而那女人在我的眼中,則變得更加無法理解。
不過很快,禍事就輪到我頭上了。
事實上從那次摘桃子以后,他的娘親就不再讓他出來,我在村子里又沒有像樣的玩伴,所以百無聊賴之下,我便翻進了常百草的家里。
即便他不在家,我也可以隨意進出,這大概是離得近帶來的特權。堂上是那塊“醫者仁心”的匾額,常百草曾教我認過,不過沒有常百草給我介紹那些草藥,我便覺得這院里了無生趣,于是,我瞄上了那座山。
我從來沒有去過那里,聽村里人說,大人也都很少去,那里多的是毒蟲猛獸,除了深諳山勢的常百草,其他人貿然進入都會有危險。
我覺得他們是在嚇唬我這個小孩子,另外,讓我有信心進山的另一個原因,是我相信即便有危險,也會在我找到常百草之后。
我鉆進那個幽密的林子,進了山,高大的樹干將周圍遮擋的暗無天日,甚至分不清眼前是不是上山的路。
我就這樣帶著好奇和一絲興奮的驚懼向前走著,走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常百草的身影,我費力地撥開葉子,終于,聽到了前面嘩啦啦的聲響。
我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一邊連滾帶爬地沖過去,直到那聲音突然消失,我站在那個原本發出聲音的位置,不解地看向四周。
一個龐然大物,一瞬間探到了我的身前,它的毒牙跟我的腦袋一樣長,在我面前翹著,還流著涎水。
它不停翕動的脖子,是我能記起的最后一幕畫面。
我不敢相信我居然活著,當我躺在土炕上,看到娘親、還有那些叔叔嬸嬸驚喜的神色的時候,腦海中卻還是那個蛇影。
常百草翻了翻我的眼皮,轉身擠出人群,低著頭走了。
不出他的預料,第二天一早,娘看到我一邊抽搐一邊淌著口水,便立即從失而復得的喜悅變為絕望,她帶著我,慌忙地敲開了常百草家的門。
常百草正在給李伯包腿傷的藥,看到娘把我抱進來,他難得地,沒有說一句話、開一劑藥,只是坐在一旁,小聲地嘆息著,
“沒治。”
“你什么都能治,怎么會沒治!”
娘絕望的情緒一下子難以抑制,看到懷中越來越虛弱的我,娘終于悲嚎了起來。
娘抱著我,在村子里挨家挨戶地打聽,她不相信遠近沒有醫者能治我的病。村子里的人看到我這幅樣子,不免表現出同情,有人砍一截家里的老參喂到我嘴里,也有人扶著我向神像禱告……終于,娘問到十里外,還有一個目盲的老醫。
娘抱著我直接跪倒在他的身前,盡管他已經不醫了,可架不住母親的苦苦哀求,他還是破了例,探了探我的鼻息,又擦起我嘴邊的涎水,放到嘴里嘗了嘗。
“這蛇毒,倒是能治。”
娘的眼睛里陡然明亮了起來。
“那山上有百草,能解百毒。”
“是哪一味藥……”
“沒人知道哪一味才對癥,但只要是有人服用過,那人的血自然也就有了藥性。”
母親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一下子就清楚了常百草為什么不醫,隨后,她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背著我回了村子。
但娘并沒有進院子,而是在天要擦黑的時候,跪在了常百草的門前。
剛從地里回來的男人們撂下了鋤頭,站在一旁看著這個景象,他們不知道娘為什么要跪在這,常百草知道,但他沒有多看一眼,就緊閉了大門。
那一晚很冷,我的病癥也越來越重,直到天明,娘的身邊再次站滿了人,我已經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了。
似乎終于有人看不下去娘的可憐樣子,他們撿起石頭,一邊砸著常百草家的門,一邊罵罵咧咧,
“沒人性!”
女人們也都現出鄙夷的神色,以此來表示同情。只有挨著我家的那個女人,沒有任何表示地站在一旁。
叫罵聲混著娘的哭聲此起彼伏,門,終于開了。
常百草手里拿著把雪亮的小刀,又拿出一個碗撂在了地上,一手沿著腕子劃開,鮮紅的血就流到了碗里,他有些木然,看著那血流了半碗。
女人們紛紛掩面,男人們也停止了叫罵。
娘顧不上抹掉臉上的眼淚,像得到了恩賜似的,拿起碗給我灌下去,直到我的嘴邊都是一灘血紅,我終于咳了出來,求生的本能似乎突然涌現,我用力抓緊了娘的衣襟。
娘笑了出來,村民們也長出了一口氣,常百草的回心轉意,有他們的一份功勞。
我和娘都驚詫于常百草的血竟有這樣神奇的功效,不到兩日,我就和正常的孩子一樣,能下地蹦蹦跳跳了。娘欣慰地看著我,以為病癥已經徹底根除。
但事不遂人愿,很快,第七日,我便又犯了。
娘仿佛意識到了這個病的不尋常,但是為人母的天性,使得她又一次地走進常百草家里,她跪在常百草的腳邊,一言不發,只是把一對胸脯貼到了常百草的腿上。
常百草有些慌亂地將娘推到一旁,娘伏在地上,又朝著他重重地磕起頭來,直到頭皮滲出的血,流到了地上。
終于,常百草顫抖地拿出了那只碗,一邊帶著絕望和恐懼的神色,似乎他才是得病的那個人,一邊又劃開了手腕,看著自己的血再次流下。
將近一年的時間,我的病斷斷續續地復發著,但到后來還是好了很多,只是每一次發病,都要喝常百草的血才能緩和,而母親隔幾日就要到端著碗對門,也都被大家看在眼里。
最后一次見常百草,那時我的病已全好,我的身體似乎比以前還要好上很多,這都要歸功于常百草神奇的血液。推開門,隔壁的那個女人正在門前栽樹,看到我出來,她臉上依舊是那樣的漠然,完全沒有為我的好轉現出開心。
我有些氣惱地別過頭去,走進了常百草的家門,一年多的日子沒有見到他,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我大吃了一驚。
他的頭發已經全白,臉上沒有什么血色,像一個垂垂暮年的老頭,雙目無神地坐在堂前。
看起來比我生病時還要虛弱。
他看到我時,用力動了動渾濁的眼珠,只是我看不出他的眼神中表現著什么,我感到有些害怕,就轉身跑回了家里。
不到兩個月,常百草死在了家里,這樣一來村里沒人再能治病,娘把我推了出去,因為我在常百草的家里玩得久,草藥也都認得些。
我理所當然地住進了他的宅院,換上新衣服,站在門前倒有那么幾分樣子,我看著堂前掛著的牌匾,上面那四個字我還認得:
醫者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