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作者:卿卿
你有沒有過這種時刻,選擇了別人眼中正確的,卻忘了自己想要的。
序
“那橋頭,從前走過一匹馬。”
“一匹馬?”
“是的,一匹鬃毛水滑光亮的馬。馬上也曾坐著一個書生,只可惜那書生是呆頭呆腦慣了的。”
“他莫不是把他的馬弄丟了?”
“咳咳,可不就是弄丟了。”
“然后呢?”
“哪里還有什么然后,不過是個故事,聽聽便罷了。”
“你這老頭當真是無趣了,講個故事都不完整。”
“小姑娘,人的一生尚且不完整,何況是一個故事。”
“你這話,我倒聽不懂了。等等,老頭兒,你去哪里?”
“去那橋頭走一走。”
“老頭兒,你慢著。我且問你一句,你說,那書生去找過他的馬嗎?”
“找過!可是,再也找不到了。”
一步
謝竺楨背著一個灰白的綴著補丁的包袱離開謝家莊的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每個人都忙東忙西的,忘記了他這個人的存在。
沉默不語地走至莊口,謝竺楨回過頭,背后是寂靜無聲的磚墻竹瓦,前路是漫天飛揚的黃土塵埃。袍裾帶風,獵獵作響,迷了眼的謝竺楨靜默片刻,終是面無表情地偏過了臉。
徒步行了幾個時辰后,謝竺楨心里那股濃烈到窒息的壓抑感終于在礫石遍布的道路上有了低頭的痕跡。
人生,從來沒有回頭路。
“喂,書生……”
才剛撩起衣角席地而坐,脆生生的女聲便卷著頭頂那片明媚繁盛的陽光蹁躚而至。
謝竺楨晃神的空隙,一股濃烈卻不刺鼻的甜膩的脂粉香氣便撲面而來。謝竺楨莫名覺得心慌,勉強定了定心神,不動聲色地向后挪了挪。
“姑娘有何事?”
“何事?”晚晚輕笑著弓起腿,瑩白的一張臉挑起生動惑人的笑,往謝竺楨身邊湊了湊,“你可是擾著我休息了。”
謝竺楨白凈的臉不知怎么就開始發燙發紅,“姑娘莫要說笑,在下不過是趕路趕累了,在這樹下休息片刻,何來的打擾一說。”
“你這書生,在這樹下唉聲嘆氣愁眉苦臉的,可不就是擾著我了。”
謝竺楨臉上的羞澀紅暈無處安放,但也轉瞬即逝,“對不住姑娘了,我這就走便是了。”
“走去哪里?”
謝竺楨站了起來,撣了撣白衫上的灰塵,“京城。”
一身薄荷綠的晚晚了然地笑笑,輕巧地翻身坐上了蔥蘢的樹枝丫上,隨意地晃著纖細的腿,斑駁的光影流連在笑意盈盈的臉上,“京城?聽說京城有豌豆黃、玫瑰酥、芙蓉糕、還有窖藏了二十年的女兒紅。”
“不知。”謝竺楨瞇著眼看過去,搖了搖頭。少女身著綠衣匿于樹叢間,竟渾然一體,難怪先前并未發覺。
“在下告辭。”謝竺楨拱了拱手想要轉身,卻見閑適怡然的少女沒有預兆地直直跳下,謝竺楨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伸出雙手。等到反應過來,少女柔軟的雙手已經吊上了他的脖子。
謝竺楨有些惱,卻被牢牢地鎖住脖子放不開手,只能偏過頭,“姑娘莫要戲弄在下了。男女授受不親。”
“我若是不放呢?”晚晚來了興趣,明眸皓齒,笑得狡黠,綿軟的呼吸噴在謝竺楨的面皮上,灼灼發燙。
一動不動地僵持了很久,晚晚也沒能等到謝竺楨開口,終是挑了挑眉,松開了雙手。
所有的不理智都伴隨著懷抱里的人一同撤去,謝竺楨往上提提包袱,匆匆丟下一句“告辭”便狼狽地疾步離開。
“書生……”
少女清亮的聲音從身后追趕了過來,謝竺楨腳步一頓,并未回頭。
"你的耳朵紅了。"
二步
謝竺楨一心一意地埋頭趕路,終于在天色昏暗之時尋到一處荒廢的寺廟。四下打量了一遍,謝竺楨和衣臥倒在柔軟的茅草上。
閉上眼卻全是白日里少女明媚晃眼的笑容。翻來覆去許久,謝竺楨沒有絲毫睡意,煩躁地睜開眼,腦海里的少女跳躍到了現實,正坐在不遠處的草堆上,撐著尖細的下巴眼睛彎彎地看著他。
謝竺楨猛地坐直了身子,“你如何在這里?”
晚晚臉上的笑愈發濃厚,答非所問,“你怎么睡這里?連個床鋪都沒有。”
“這里也沒什么不好。”
晚晚一眨不眨地盯著謝竺楨,“莫不是囊中羞澀?要不要我接濟你一點?”
乍見之時的驚訝因著晚晚的話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漠,連一直平和的語調也帶了幾分高度,“不必,我和姑娘不過是萍水相逢。”
話落,兩人都有些沉默。
許久,謝竺楨率先打破這有些尷尬的氣氛,“姑娘芳名?”
“晚晚!”欣喜于謝竺楨的主動,晚晚大聲回應。
謝竺楨禮貌地勾勾嘴角,“何姓?”
晚晚放下撐著臉龐的手,向著謝竺楨的位置慢慢地挪了挪,“無姓,無家。”
并未發現越來越近的距離,謝竺楨復又閉上眼,“鄙人謝竺楨。”問話的人像是突然沒了說話的力氣,對答式的談話戛然而止。
簡陋的寺廟沉靜如水,平息了先前的焦躁。
片刻后晚晚嬌嗔著開口,“你為何不同我說話了?”
謝竺楨眼皮未掀,“深夜將至,姑娘還是早早尋得住處住下,而不是和在下在荒郊野嶺秉燭夜談。”
“我愿意的。”
謝竺楨平穩的聲音卻微微拔高,“我不愿,傳出去總歸對姑娘你的名聲不好。”
“究竟是對我名聲不好,還是你在擔心,我壞了你的名聲?”
呵氣如蘭的少女近在咫尺,噴薄的呼吸強迫著謝竺楨睜開眼,“但想無妨。”
說罷謝竺楨起身走出門外,“你在這里吧,我出去。”
窸窣的布料摩擦和清淺的腳步聲響過后,鼻翼里充斥的清冽干凈的氣息因著蓋在身上的外衫而愈發濃厚,晚晚嘴角噙笑,瞥一眼屋外的那輪圓月,紅唇輕啟,“當真是個無趣的傻子。”
三步
謝竺楨看了眼寸步不離的身后之人頗為無奈,“姑娘到底想怎么樣?已經跟了一路了。”
晚晚笑得渾不在意,黑白分明的眼卻一寸一寸地烙在謝竺楨心里。
“不想怎么樣。只不過,缺了一個引路人。”
趁著休息的空隙,謝竺楨靠著樹,有一口沒一口地咀嚼著手里的冷饅頭,臉上的表情卻變得冷峻,“并非隨便什么人都是那個引路人,若我是個壞人,引的路便是黃泉路。”
晚晚順勢坐在謝竺楨身旁,奪過他手里的饅頭,沒有避嫌地咬了一口,難以下咽的表情立時浮現出來,卻還是笑著咽了下去,“那正好,我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人。一起去奈何橋喝碗孟婆湯也未嘗不可。”
佯裝的冷漠從臉上脫落,謝竺楨把水壺遞給晚晚,“既然如此,路途遙遙,那便結伴同行吧。”
初時幾日的行程依然是疲憊艱苦的,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吃的是難以下咽的干糧,喝的是隨手一掬的溪水,晚晚雖看上去嬌滴滴的但卻毫無怨言。
謝竺楨看著歡天喜地的人心里隱隱覺得愧疚。
臨近黃昏,謝竺楨開始四處搜尋棲身之所,他睨一眼坐在地上揉搓著腿腳的晚晚,沒有像往常那樣遠遠地坐在一邊,而是斂目低眉,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托起眼前人的腳。
謝竺楨突如其來的溫柔讓晚晚既驚喜又驚訝,她拼命后退卻難抵足間力度。
“今晚我們住客棧。”一向清高冷漠的人在晚晚面前,溢出來滿目溫柔。
“住外面就挺好。”晚晚連忙擺手。
謝竺楨的態度卻猛然強硬起來,手里的力度不減,“荒郊野嶺有什么好?”
晚晚“噗嗤”一聲笑出來,俯下身子,輕輕地在謝竺楨耳畔吹氣,“書生,你莫不是心疼我了?”
腳上的力度陡然加大,謝竺楨面色如常,“你倒是容易胡思亂想。”說罷站起身,“走吧,再不走就真的天黑了。”
背上卻猛然一沉,片刻的功夫,晚晚已經靈活地躍上他的背。謝竺楨一個不穩,險些狼狽跌倒。
“書生,我腳疼,你背我!”晚晚突然撒起嬌來,趴在謝竺楨的背上,聲音軟軟糯糯的。
男女授受不親在這一刻被拋之腦后,謝竺楨虛虛地扶著晚晚纖瘦的背。
謝竺楨好像聞到一絲甜味,讓人迷醉。所有拒絕的念頭都被腐蝕得干干凈凈,在吹著冷風的夜晚他背緊背上的姑娘。
風鼓動著耳膜,耳邊的輕聲細語也被吹得東倒西散,可謝竺楨聽得清楚明白。
那個叫晚晚的姑娘說:“書生,你看我們像不像一對夫妻。我是你的糟糠之妻,陪著你顛沛流離。”
四步
后來的路程比晚晚想象中要輕松得多。一路走來,謝竺楨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謝竺楨,卻又好像有所不同。
站在黛磚青瓦的皇城腳下,晚晚整個人有些無所適從,興奮異常卻又隱隱不安。她微微側頭偷看一旁氣定神閑的謝竺楨,發現他一向溫和的眸子里精光四射,寫滿勢在必得。
“你跟在我身邊,不要四處亂跑。在這天子腳下,不比其他。”才入城門謝竺楨就對著四處張望的晚晚叮囑。
“好。”晚晚點點頭,模樣乖巧。
入城的當天正趕上一年一度的燈會,燈火闌珊,繁華十里。
萬家燈火下的晚晚對著緊跟身后的謝竺楨回眸一笑,“書生,給我買個燈吧,就一個。”
一直低頭走路的謝竺楨聞言抬頭,恰逢天邊煙花猝然綻放,放大的褐色瞳仁里映出燈火下小小的人,湮滅了那句“好,在這里等我回來。”
謝竺楨回來的時候晚晚已經不知所蹤。不多時,謝竺楨竟然出了一身虛汗,手里還提著那盞閃著微弱光亮的燈,謝竺楨木然地被來來往往的人推來搡去,許久,才終于回過神。
“大叔,可否見過著一身薄荷綠衣服的姑娘?”
賣點心的大叔對他語氣里的焦灼不以為意,不慌不忙地答道:“看過啊!小姑娘長得可俊了,還在我的攤子面前看了很久。”
“她去哪里了?”謝竺楨的心頭沒由來地一跳,有什么東西雀躍而出。
大叔抬手指指前方,“往前邊去了。”
“多謝。”謝竺楨拱了拱手,想了想又補充,“勞煩一份芙蓉糕和玫瑰酥。”
在冗長而漆黑的巷子里,謝竺楨找到了不省人事的晚晚,旁邊還有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在那盞忽明忽暗的兔子燈的照耀下,原本生機勃勃的薄荷綠了無生氣。
一直冷靜自持的謝竺楨在那一刻氣血翻涌。
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哪里打得過莽夫壯漢。一陣拳腳相加過后,謝竺楨鼻青臉腫地跌坐在地,嘴角溢出艷紅的血。偏偏書生不怕死,掙扎著搖搖欲墜地站了起來。
欲行不軌的人眼里終于有了一絲害怕的情緒,大力地踹謝竺楨一腳,丟下神志不清的晚晚罵罵咧咧地出了巷子。
巷子里寂靜無聲,巷子外燈火璀璨,冰火兩重天。
也不知過了多久,晚晚才悠悠醒轉。酸澀的眼才剛剛睜開,狼狽不堪的謝竺楨便狠狠地撞進她的眼里,一塵不染的白衫上遍布了斑斑點點的污漬,清瘦的臉顯得十分蒼白,嘴角殘留著殷紅的血絲,偏偏笑起來還是那么好看。
食了迷藥的晚晚踉蹌著往謝竺楨的身邊走過去,最終撲倒在謝竺楨虛弱半開的懷抱里。
“書生……”埋在謝竺楨胸前的晚晚,聲音帶著哭腔。
謝竺楨費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晚晚的頭,語氣如常,“我買了芙蓉糕和玫瑰酥給你。”
五步
燈會后謝竺楨租了房在京城落了腳,房東是燈會那晚他們在巷子口碰到的好心的陳婆。
搬進陳婆家里后,謝竺楨整夜整夜地睡不安穩,傷痕累累的身體仿佛有億萬蟲蟻啃噬,有一種鉆到骨頭里的疼痛。
找到晚晚的那一晚,那個密不可分的擁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日后他們共居一室的理由。一個不提,一個不解釋,自然而然地成了陳婆口中新婚燕爾的小夫妻。
呼啦啦的風順著紙糊的格子窗縫隙鉆了進來,模糊了光亮下變形的身影。側臥在躺椅上的謝竺楨突然脊背發涼,喉結上下滾動。最終,所有的聲息都泯滅在無邊的黑暗里。
謝竺楨傷好后卻很少出現在眾人的視線里。
在某個清晨,云里霧里的晚晚悄無聲息地跟在匆匆出門的謝竺楨身后。
晚晚怎么也想不到謝竺楨去的地方是碼頭,月白色的長衫換成了黑色的短衫,一會兒功夫就汗流浹背。
此刻謝竺楨正背著沉重的布袋穿梭在結實強壯的搬運工之間。
找了個隱蔽的地方一直等到謝竺楨重新換回長衫,晚晚才踩著謝竺楨的影子跟在后面。
謝竺楨頗為無奈地看了眼連成一線的影子,“出來吧,一早就看到你了。”
踢踏著腳不情不愿地從謝竺楨背后走出來,晚晚噘了噘嘴,“能不能不要做這些?”
“不做這些,做什么?我不過一落魄書生,總得糊口。”
晚晚抬起頭對上謝竺楨的眼睛,“可是那些我都能給你。”
謝竺楨看著晚晚,一字一句地反問,“你能給我什么?還有,你拿什么給我?”
越來越近的距離讓晚晚臉頰發燙,她下意識地往后退,好看的眼睛里寫滿委屈。
謝竺楨唱完了白臉又于心不忍,摸摸晚晚的發頂,“回去吧,陳婆會擔心的。”
很長一段時間里,謝竺楨白日里跟著別人做苦力,晚間便挑燈夜讀。
晚晚也連帶著跟著改變,白天她乖巧地跟在陳婆身邊學做女紅,夜里便默默地為謝竺楨洗筆研墨。
經年流轉,許久以后的謝竺楨才明白,那時的他不過是假意訴一曲悲殤迫得一人斂去光芒,失去了自我。
六步
春節時,陳婆家辦了喜事,雖沒有紅妝十里的排場卻也足夠熱鬧。屋子里擠滿了人,這樣的場面讓晚晚很興奮,目光流連在滿目喜慶的紅色里。
謝竺楨倚著紅漆已干的圓柱笑得溫柔。
“一拜天地。”站在中堂滿臉喜氣的儐相高聲喊禮,也喊回了謝竺楨的魂。他站直了身子開始四處搜尋晚晚的身影。
“二拜高堂。”
袖子被人從后面輕輕扯了扯,謝竺楨回過頭,凌冽的眉眼陡然間溫柔無雙。
褪去熟悉的薄荷綠,換上了鮮紅衣服的晚晚,膚若凝脂,意料之中的好看,白嫩的臉上滿是笑意,黝黑的眼底積滿認真,“書生,你何時娶我?”
“夫妻對拜。”最后一道禮聲適時響了起來,謝竺楨牽起晚晚柔若無骨的手,十指緊扣。
“禮成!”儐相高喊一聲,被扣住的左手上力道越來越緊,晚晚鼻子一酸,險些落淚。
謝竺楨護著晚晚避開人群出了大堂,來到庭院小亭。在袖子里摸索了一會兒,謝竺楨掏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瓶子。
“呶,你念念不忘的窖藏二十年的女兒紅。溫過的,可惜只買得起這一點。”謝竺楨自嘲地笑笑。
坐在椅子上的晚晚陷在謝竺楨溫柔的目光里,半響才回過神來,接著急匆匆地喝了兩大口。
女兒紅入口辛辣,并不如想象中好喝,辛辣的味道直嗆喉管,連眼淚都帶了出來,再抬起頭的晚晚已經紅了整張臉。
隔著厚實的冬衣謝竺楨來回給晚晚順氣,嘴里念叨著,“慢點,酒是用來品的。”
紅透了的臉在謝竺楨的觸碰下越來越紅,輕飄飄的雪花鉆進眼里,晚晚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突然間唇上一暖,眼睫上墜著遠道而來的雪花,恍恍惚惚的,失去了睜開的力道。纖弱的身子在冬日里瑟瑟發抖,心里卻泛起陣陣漣漪。
都怪雪色太美,而唇上太暖。
七步
晚晚迷迷糊糊地醒來,橫亙在腰間的手堅韌有力。淺淡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地鉆入耳里,瞬間,所有的恍惚都煙消云散。
腰上的手動了動,謝竺楨緩慢地撫上她發燙的臉頰,涼薄的唇貼上纖細的發絲,晚晚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待我功成名就,便十里紅妝迎你入門。”
遲了一夜的答案塵埃落定,聽的人卻終究沒有勇氣睜眼瞧瞧說話的人。
新年過后,謝竺楨便辭去了白日里的小工,白天黑夜地窩在小屋里專心備考。
日頭晃悠得快,晚晚因為做女紅而落得滿是傷口的手也逐漸剝落在時間里。
三月,院子里那棵蘋果樹開出了粉嫩的花。
晚晚捧著為謝竺楨添置的新衣,在清甜的氣息里幻想著滿樹的果實。謝竺楨就是在晚晚的幻想中出現的,逆著光,看不清表情,卻遍身寒意。
晚晚的笑凝固在臉上,手里的衣物無聲墜落。
巨大的關門聲里夾雜著憤怒,晚晚沉默不語地跟著謝竺楨進了屋子。
“書生……”晚晚溫聲細語地喊了一聲。
謝竺楨繃直了背,沒有回頭,語氣冷冷的,“你先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晚晚沒有出去,徑直向前摟住了他的腰,“書生,你和我說說吧,說出來就好了。”
明明簡短溫情的話卻像是觸到了謝竺楨的逆鱗,他猝然地掰開晚晚的手,掃落了一地的筆墨紙硯。
“和你說?和你說什么?說我謝竺楨寒窗苦讀十載卻抵不過在位者的權位?說出來也不過是個笑話。”
晚晚蹲下身子收拾一地狼藉。“沒關系,我等你。”
謝竺楨不可抑制地大笑,英俊的面龐扭曲成晚晚從未見過的模樣,“可我等不起,無論我耗費多少個三年,結局都是一樣。”
“若我能幫你呢?”
一直蹲在地上的晚晚抬起了頭,眼睛深處漆黑一片。
不多久,捧著圣旨的宦官出現在陳婆家里,隨著圣旨而來的還有左右的鄰居們。謝竺楨脫下穿慣了的白色長袍換上了粗麻布衣。
“謝竺楨接旨。”
尖細的聲音讓謝竺楨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周圍人的臉上掛著或恭喜或諂媚的笑容。
說話的人端著笑,不急不緩道:“狀元郎莫不是高興過了頭,忘了接旨?”
下跪叩首時,謝竺楨勾了勾嘴角,眼角余光落在一直站在門后的晚晚身上。
那張原本艷麗的臉再不復往日的紅潤。
八步
新官上任擔的是名頭、財富和實權,同時也有太多虛與委蛇的事。期盼了許久終于出人頭地的謝竺楨,連做夢都覺得不踏實。
每每午夜夢回,謝竺楨睜開眼就是以前租住的陳婆家的屋子和屋子里愛穿一身薄荷綠的人。只是如今,那人已不在身側。
謝竺楨接旨的第二天,晚晚就無聲無息地離開了。若不是床頭疊放整齊的新衣和腰間的荷包,謝竺楨幾乎要懷疑晚晚是否真的存在過。
他派了很多人去找,接連找了幾天,卻一無所獲。一個不愿意讓人找到的人就是找翻了天,也不會找到。
一道驚雷響起,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慌,謝竺楨后知后覺,原來距離晚晚離去已經整整兩個月了。
翻來覆去了一夜,謝竺楨第二天一早撇下所有事務,帶著大包小包的禮品去了陳婆家里。
“吱呀”一聲,木門應聲打開,陳婆慈祥卻略帶不安的笑容映入眼簾。
幾番強調下,陳婆終于收起了臉上的不安,用平常打趣的語調道:“今個兒真是趕巧了,兩個人一起回來看我這個老婆子。”
謝竺楨捧著茶杯的手猛然一抖,快速地抬起臉,表情急切,“誰?”
話音才落,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響起,微光里再現那一身薄荷綠。
“書生,你是來娶我的嗎?”
晚晚倚著門,臉色慘白,聲音卻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清瘦白皙的手被燙得發紅,半響,謝竺楨放下水杯,闊步走近晚晚,“跟我回家。”
六月初六是個好日子,紅妝十里。只是一身正紅的嫁衣卻并沒有披在晚晚的身上。一頂四人小轎偷偷摸摸地穿梭在濃厚的晨霧里,沒有煙花爆竹,沒有聲樂歌舞,甚至沒有一句祝福,一身水紅的晚晚就這樣被抬進了狀元府的后院。
前院哄哄鬧鬧了一整日,喇叭嗩吶此起彼伏,晚晚卻充耳不聞,坐在柔軟的床鋪上昏昏欲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待她一睜眼便是大紅喜服加身的謝竺楨坐在桌邊,自斟自飲。
晚晚并未急著起身,而是微微偏過了頭,“你少喝點酒,醒來是要頭疼的。”
謝竺楨走過去,冰涼的手指輕輕撫上晚晚的臉,視若珍寶。
謝竺楨雙手稍稍用力,打橫抱起一直蜷縮在角落里的晚晚,“大喜的日子,總歸是要喝一杯合巹酒的。”
被安置在椅子上的晚晚,臉色蒼白,嘴角卻勾起了嘲諷的笑,“倒不知是誰的洞房花燭。”
摟住晚晚的手并未松動,謝竺楨低下眉眼,“對不起,這是他們能做的最大的讓步。”
“所以你就背信棄義?若你早知不能信奉承諾,為何不早早地放過我?”晚晚面色越發蒼白,眼角發紅。
“因為,我愛你。”
所有力氣在那瞬間被抽得一干二凈,只剩下過往的記憶殘喘著。
伸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晚晚一仰而盡,眼淚隨著酒水一起入腹,苦不堪言。
“謝竺楨,這是你欠我的。”
九步
新晉狀元郎和當今丞相之女宋明月的婚事成了街頭巷尾喜聞樂見的大喜事,人人都在說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卻沒人知道有一個叫晚晚的姑娘從那一天開始便被“囚禁”在狀元府。
婚禮過后的謝竺楨依舊忙得不可開交,除了婚禮那幾天,晚晚再沒見過他,日常陪伴身側的是一匹通體雪白的小馬駒。
謝竺楨第一次將那匹小馬駒帶到晚晚面前時,晚晚著實驚喜了很久,她有多久沒看到這么純粹的一匹白馬了?
寂靜的院落里小馬駒打著響亮的齁,謝竺楨靠在樹上笑望她,恍惚間,晚晚竟然生出一種錯覺,一種一切都還停留在從前的錯覺。只是,她早沒了自欺欺人的力氣。
宋明月一早便知晚晚這個人,當真是被謝竺楨放在了心尖上。自她入謝府以來便從未見過那個被護得嚴嚴實實的人。若不是那匹橫沖直撞的小馬駒沖撞了她的身,也不知何時能一睹芳容。
見到晚晚的那一刻,宋明月突然就體會到了什么叫嫉妒,眼前的女子著一身謝竺楨異常偏愛的薄荷綠,顯得纖瘦有度,連個婦人的發髻都未曾佩戴,卻引得身后一眾奴仆惴惴不安地一口一個“夫人”叫著。
宋明月有些恨,面子上過不去,鬧得大了,命人捉了小馬駒,端莊地坐在正堂等著謝竺楨回來。
匆忙趕回來的謝竺楨滿頭都是汗,面上卻波瀾不驚,“都散了吧!”
宋明月嘴角帶笑,“散了?夫君這話倒是有失偏頗了。今日是這匹馬沖撞了我,到底無意還是有心,不得而知。我雖不想追究,只是,也該給我個公正,我堂堂丞相之女可受不得委屈。”
晚晚聽后雪白的臉煞白了幾分,“那你想如何?”
“如何?"宋明月面上得體的笑容叫人挑不出刺,偏偏卻礙眼得厲害,"我要這頭畜生,剝骨抽筋。夫君,你看如何?”
晚晚支撐不住,轟然倒地。謝竺楨眸光一暗,一把抱起她,失去意識前,晚晚聽見謝竺楨的聲音,冷漠異常,“便依夫人所言。”
謝竺楨摟著晚晚坐在庭院里,氣氛疏離。
“謝竺楨,你為何不救它?”閉著眼的晚晚終于動了動,有氣無力地質問。
謝竺楨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謝竺楨,你對不起什么?”
謝竺楨埋首于晚晚的脖頸,喃喃道:“我在這個位子的每一天都身不由己。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晚晚,我走到了這一步必須依靠他們。我從來都沒有回頭路。”
有灼灼發燙的液體滴落到脖子里,在這六月的夜里又很快風干。晚晚抿了抿褪去血色的唇囁嚅著開口,“謝竺楨,放我走吧。”
巋然不動的身子猛然一顫,將懷抱收得更緊,語氣無理取鬧得像個要糖的孩子,“不可能!”
晚晚一點點掰開謝竺楨的手,“書生,你知道的,你攔不住我的。”
第二日,多名侍衛把守的上了鎖的后院,側夫人晚晚就那樣憑空消失。狀元郎日夜搜尋,無果。
終
白袍老頭緩慢地從橋上走了過去。
“老頭兒,這橋,你一共走了九步,足夠你回憶完一個故事了。”
“你這小姑娘倒是知道得多。”
“那是,我還知道,那匹書生尋不得的馬在離開書生后便化為齏粉,隨風而散了。不知老頭兒你可知?”
“我,不知。”
“哦?我還以為你一早便知。就像那個書生,一早便知晚晚不過是剛剛修煉成精的一匹白馬,也知她自毀修為不過是成全他的貪念,更知,她見他的第一面便心心念念難相忘。”
“你是誰?”
“故人的故人罷了。故人托我給那書生帶一句話,不知老先生可否幫忙帶到?”
“且說。”
“苦海無邊,一切皆是心甘情愿。從此,兩不相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