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焦糊的豆子味兒把你整個兒地喚醒了,由著打滑的拖鞋帶領,你即將見識到一場由回籠覺造成的慘劇:水放少了,煮過頭了,綠豆開著傻兮兮的花,擁擠成了一鍋干飯。你揉了揉鼻子,你窘迫的時候不想被人看出,就喜歡揉鼻子。不過除了齜牙咧嘴的一鍋綠豆飯,誰也看不見你的窘迫。
你用勺子剜下一角綠豆,沒猶豫就放進嘴里品嘗。說是品嘗,你嚼了兩口就咽下去了。那味道怎么說呢,像綁在鐵軌上碾了三天三夜的白紙,還帶著點兒凄慘的牙磣。“不錯,擱點白糖就可以直接當飯吃了。”說這話時,你剛剛喝了一口水把噎在食道里的那團冤家送進胃里。對著自己也得愉快體面,綠豆笑得都僵在那了。
其實再加點水加點糖放進冰箱里就可以了吧,沒人說這個程序不對。你躊躇滿志地把糖水和綠豆飯混合,倒進昨晚喝剩下的礦泉水瓶。對,必須得是這個礦泉水瓶,還必須得是把那一圈寒酸的包裝野蠻撕掉只留下一道丑陋的白色痕跡的礦泉水瓶。你把這個杰作放進冷凍室里,關上門的時候冷氣逼人,你仿佛看見了另一個你。
你扛著跟你一樣高的拖把爬上樓梯,腦門上后背上全是汗水。夏天說不關我的事,你疲憊地笑笑,在心里回答說的確不關你的事。打架這件事你打從娘胎里就開始幻想,終于結束在這個平淡的下午。你撇撇嘴,你不想知道為什么霍青桐總能那么瀟灑地打架,好像幻想和現實你分得很清楚似的。你打開冰箱,拖出一個藍色的,脫了外衣的礦泉水瓶,于是你把打架打輸了的事情忘掉了,你回到了快樂中去。
你一直覺得疑惑,綠豆是綠色的,熬出來的水卻是暗紅色的。現在凍成冰的暗紅色的柱體綠豆湯就裝在一個藍色的塑料瓶里,那種顏色的混合十分詭譎而狡黠,再加上嘶嘶的白色冷氣,使它看上去像一個從深海里撈出來的貽害蒼生的神秘寶石。你興奮起來了,你用節制而不減力量的姿態把它砸向窗臺,砸向墻壁,砸向臺階。你成了你夢里的金甲戰士,綠豆沙冰成了三頭六臂的怪獸。
綠豆沙冰就是要這樣吃才好吃。很甜,很粗糙。你不知道綠豆要加多少水熬多長時間才能保證剛剛好的軟硬程度,糖放多了會齁嗓子,放少了會像偷工減料的稀薄豆漿,但是到底要放多少糖你也不知道。你只知道要把它灌進一個寒酸的礦泉水瓶里,像儲存血液一樣放進冷凍室里,等到該拿出來的時候就拿出來砸碎吃掉。冰融化在舌頭上,夏天消失在睡夢里。
你把冰箱門關上,躊躇滿志地翻起了食譜,像一個年少成名的美食家。綠豆水至少要凍一天才能成為那樣偉大的綠豆沙冰,你眼神放空,一定是想起了《蠟筆小新》里的刨冰機,在遙遠的童年,你也不曾想要擁有它。如今你仍然嘲笑它,因為機器使綠豆沙冰變得懶惰了,它們無須裝進令它覺得不體面的礦泉水瓶,也不用經受一個孩子野蠻的捶打就可以變成更優秀的沙冰,更細碎,更均勻,所以它們懶于緊張地應付那場捶打。
當你迫不及待地提前取出礦泉水瓶的時候,綠豆沙冰還只是個半成品。不過這樣更加方便。模糊的綠豆沉在最下面,這冰分層分得明明白白,你忽感大事不妙,匆匆敲了兩下就擰開了瓶蓋。第一口沙冰進入口腔時,涼氣首先侵襲了你混沌的頭腦。你被冰得幾乎要哭了。
霧氣里依舊是褐色的歲月,悠長的二胡聲依舊拉著許多年前的那首曲子。不知哪個縫隙透進了紅燒肉的味道,你聳著鼻子,感覺要吐了。你忍著刻骨的涼意不讓牙齒打戰,用你咽喉舌頭腮幫子的熱擊敗了它,然后感覺到了綠豆沙冰的味道。
感官層層剝離出來你所追尋的目的地,即你勉力維持的生活的真相。風又吹開了你無所謂的笑容。敲鑼打鼓的是樓下老爺爺的收音機。昨天見到隔壁家的小孩,兩個羊角辮既羞怯又狡猾。樓下的女人不知精神狀況可還好?反正一樓的新房客在你看來是個怪叔叔。你咽下嘴里索然無味的綠豆水,把剩下的丟進垃圾桶。
剛清理過的垃圾桶承不了這種沖擊,踉蹌了幾步還是沒站穩,倒在地上轱轆了半間屋子。
它仿佛瞪著眼睛在等你的攙扶,可你把書蓋在臉上,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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