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很亮,一縷一縷照進客廳里。
是午后的太陽,看得見空氣里漂浮的顆粒,和它們折射出的綠藍紅橙黃。桌子上蒙著一層淺淺的灰,是塵。
自她走后,家里的家俱就總是蒙著塵,地板也是。衣柜子亂七八糟的,馬桶上渡了一層臟臟的黃。還有,他好多東西都找不到,以前只需要喊一嗓子,她就會變魔術一樣把他要找的東西拿給他,現在,他翻箱倒柜卻依然兩手空空。
大概她走后,屋里最干凈最整齊的地方就屬廚房了。少了那個忙碌的身影,廚房的爐子永遠都不再油膩,桌上不再盛滿飯菜,連以前揮之不去的油煙味也沒了。干干凈凈,空空如也。l
年輕的時候總嫌她吵,如今,這個家安靜得不再像一個家。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躺在床上看電視,在飯桌上看電視。
他以前是喜歡看書的,尤其是金庸的小說。以前她最愛鬧他,讓他陪她和孩子一起看電視,熱熱鬧鬧,他很少答應。如今,他醒著的時間都在看電視,可孩子們已經成人,她也不再在他身邊。他終于也看電視了,只是沒有熱熱鬧鬧,他只有孤零零一個人。
小兒子問他,怎么不看書了呢。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開著電視節目,這屋子才會多一點人聲,他可以熱鬧一點孤單。是這樣嗎?
她走了也有兩年了。壽終正寢,也算是個好結局,只是苦了他一早醒來摸到她冷冰冰的身體,不知道是驚嚇多一點還是悲慟多一點。
他記得,他和她說的最后第二句句話是:我那條灰色格子長褲不見了,我想穿著睡覺來著。他也記得,她說的是:都讓你給穿破好幾個洞了,我拿去給黃太太補補,家里裁縫車壞了。最后他說了一句:趕明兒就去拿回來吧,破了也沒關系,它穿著好睡。
可是她沒有再醒來,他也沒有再見過那條灰色格子睡褲。他不知道黃太太是哪個黃太太,家里裁縫車壞了,他沒有修,因為她走后,也不會再有人用。
他不是一個浪漫的人,可是他偶爾也會想,若是他和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晚安”的話,多好。
如果那時候能像新婚時候那樣在她額頭輕輕吻一下再睡,多好。
她走后,他也得學會做家務了。諾,瞧瞧,他不就拿了抹布到處擦了嗎。
終究是老了,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也不知道她以前是怎么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條的。
女兒安排鐘點女傭每個星期來打掃,也安排了附近的餐館給他送午餐晚餐。孩子都很好,常常過來看望,帶他四處走走,可他們終究是忙碌的,而他太過閑空,閑空到有足夠時間去細細品嘗少了她的生活,有多么的寂寞。
老伴走了,他好幾個好朋友也先后走了。如今,他的生活除了孩子偶爾的探望和關切,竟只剩他一個人了。
他把抹布扔在一旁,輕輕地坐在沙發上。若是年輕時肯定重重地讓身子跌下去,暢快淋漓,可現在老了,骨頭耐不住這樣的暢快淋漓,坐下站起,都需小心對待,如同易碎玻璃。
今天的陽光真好,暖暖黃黃,他看著窗外。他見到馬路旁大樹枝葉搖擺,想來一定有一股很清爽的風在吹,配著這樣的陽光,是她最喜歡的天氣。他想打開窗,好好感受這剛剛好的陽光和剛剛好的清風,可想到自己的身子骨,只得作罷。老了,身不由己了。
孩子今天來嗎?記不清了,好似剛來過,又好似還沒來。老了,腦子不好使,日子都過得渾渾噩噩,反而是年輕時的記憶越來越鮮明。
記憶里孩子蹣跚的腳步,小手上銀手環上鈴鐺的清脆,還有上了學沉旬旬的書包,滿是泥跡的白校鞋。還有她年輕時頭發總帶著洗發水的幽香,嫁給他時纖細手指上的婚戒,藍鉆映得她膚若凝脂。只是幾十年的操勞和衰老,她的手也變得暗黃,布滿皺紋,可戴著婚戒依然那么好看。
他記起好多原本不記得的細節,又忘了很多本該記得的常識。可這樣也好,她走了,他應該記著她微笑時左邊臉頰的酒窩,記著他們剛結婚時她最愛穿的鵝黃色吊帶裙,記得她有時藍色,有時紅色的腳趾甲。還有,她走了,他也應該替她記著孩子們的點點滴滴,記得他們第一次叫爸爸媽媽的聲音,記得他們半夜里噩夢驚醒的眼淚,和雙親節遞上卡片的樣子。
她走后,小兒子曾提議賣了這房子,讓他搬到他或姐姐家里住。可他死活不肯。他當然不肯了,這家是他們夫妻辛辛苦苦打拼來的,是她付出了一輩子心血的地方。他們在這里相守,孩子在這里長大,而她在這里老去,這不是房子,是家,怎么能賣?
如今她走了,剩下他一個人在這里慢慢變老。也真的是老了,瞧瞧,眼皮都睜不開,忽然的全身疲憊。以前年輕力壯,背著她或孩子滿屋子跑都沒問題,如今卻什么都不做也累了。
是真的累啊,兩年了。他想念她兩年了,想得身子累了,心也累了。明明只有七百多個日子,卻好像過了七百多個輩子那么漫長。
夢里她又變得年輕了,頭發染成了棕色,穿著吊帶鵝黃裙子,涼鞋下露出的腳趾頭涂上了藍色的指甲油。那是他們剛認識,剛結婚時她的樣子。那么隨意又那么美麗,他一點都不排斥雙方父母的安排,甚至是期待的。期待她穿著漂漂亮亮的紅,嬌嬌羞羞地嫁來他家。
他好累,他想告訴她。他老了,什么都做不了了,她也走了,他沒有事業,沒有朋友,更沒有她。這么多年,他累了。
他沒有開口說的。他在她面前要了一輩子強,只想替她和孩子遮風擋雨,從不面露怯弱。他怎么開的了口。可她卻聽懂了他沒說的話,就像以前那樣。記得他父親和母親離開的時候,他什么都沒說,她卻把他摟緊,替他把流不出的眼淚流了。記得他失業了,害怕讓妻兒露宿街頭,她笑著說沒關系,我相信你。和以前一樣,夢里的她輕輕撫摸他的臉,說辛苦了,親愛的,我們很快會再見面。
回想起來,原來不知不覺他們已經一起經歷了那么多。
睡吧,一切都會好的。她說,聲音輕輕柔柔。嫁于他那么多年,她不是不曾和他爭吵過,大聲過,可每次用這輕輕柔柔的聲音和他說話,他就什么氣都消了。這一次,他知道也是一樣的。就這樣輕輕柔柔地說話,他被她丟下的兩年,他就都原諒了,就這么義無反顧。
在夢里他擁緊她,他發現自己也變年輕了,身體有了力氣用力地抱著她。他發現他的眼角有淚,可他來不及拭掉。有她在側,他是幸福的,丟下全世界也無所謂。
丟下全世界也無所謂。
老人靜靜地睡著,灰白的頭發在不存在的風中輕輕顫抖。他靜靜地睡著,一動不動,嘴角有一抹看不真切的淺笑。窗外很暖很暖的陽光緩緩下沉,照進客廳里的光亮變得橘黃,昏暗。
客廳里很安靜,聽的見光陰流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