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費爾米納 （注1）

2031年盛夏，重慶。

江邊的欄桿上靜靜地坐著一個低垂著頭的14歲少年，不時將手中的石子扔向眼前的江水之中。透過盛夏夕陽余暉金黃色的光芒，黃宇航站在遠處久久凝望著那個少年的身影。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角眉梢之間被歲月碾過的痕跡展露無遺。

“你怎么了？”眼見江邊鮮少有行人經(jīng)過，黃宇航摘下了臉上的口罩，朝著那個少年走去，卻在他看向自己的一瞬間，凝滯住了自己的心跳——那是一雙似曾相識的狹長鳳目，里面盛滿了些微剔透的水光。面對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男子，少年也是一怔，卻很快恢復(fù)了鎮(zhèn)定。他上下打量著黃宇航，面上顯出極力思索的神態(tài)。

少年告訴黃宇航，他最好的朋友下學(xué)期即將隨父母離開重慶，轉(zhuǎn)學(xué)到北京就讀，他們自小相識，曾經(jīng)約好要考同一個高中，同一個大學(xué)，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好兄弟。現(xiàn)在那個人輕易地就食言了，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隨著他們逐漸長成的身量身形也一點點披露出它原本的模樣，他知道或許曾經(jīng)的那些誓言都僅僅只是夢幻泡影。

“你要不要聽我說個故事？”

29歲的黃宇航望著眼前江面上泛起的微波，用低沉的嗓音，向那個少年述說著往事。曾幾何時，他就是那個坐在江邊的少年，望著江水，想著今后漫漫的人生。所幸在他快要墜入黑暗的前一瞬間，有一個人從背后走了過來，要他好好看清楚他眼中的光。那是一個寫不出結(jié)局的故事，殘章的前一頁落滿厚重的塵埃。可是，如果要他選擇一樣自己所有記憶里最珍貴的那一份，這個故事無疑是他最為珍藏的無價之寶。

“所以，那些舊時歲月里，離我們遠去的人，最終都只能棲身在你的身體里，你伸出手去妄圖抓住他們，卻只能抓傷自己的手臂，因為他就住在你的身體里，成為了你構(gòu)成自己的一部分。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地用回憶飼養(yǎng)了他。”

“所以，你后悔嗎？”少年聽得入了迷，仿佛全然忘記了自己的難過，他望著黃宇航，認真地問道。

黃宇航堅信目前世間再也找不出第二雙同那個人如此相像的眼眸，他仿佛看到14歲的丁程鑫坐在自己身旁，清甜的笑容之下，是掩蓋不住的涼薄，他就這樣看著他，問他：你后悔嗎？

“我……后悔了。”他答得懇切，仿佛回到14歲那年演的荒謬情景劇里，那個潛入了臺風娛樂公司刺探情報的黃凱文，最終，神色躊躇地立在窗邊，說：我后悔了。——后悔也晚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少年報以一絲淡淡的笑容：“陳星宇。星辰的星，宇宙的宇。”

“你朋友呢？”“蘇志文。”

“……其實，他今天的飛機，我本來說好再也不見他了。現(xiàn)在，我決定還是去送他吧。”少年跳下了欄桿，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樣子說道。

“對了！”陳星宇從隨身的口袋掏出了一張紙條遞給了黃宇航，那上面寫了一個地址。“這是我們家開的咖啡屋，你明天有空可以過去看看。”

黃宇航有些奇怪地接過了紙條，偶然觸碰到面前的少年眼底的一絲慧黠通透的光。

“謝謝你的故事，黃宇航。”

陳星宇回了回手，朝夕陽余暉的盡頭奔去了。他要去完成一場重要的告別，就像當年的丁程鑫告別黃宇航的時候一樣。他們不是第一對在這座山城里走散了的小小少年，也不會是最后一對。這座被蜿蜒崎嶇的山路包裹著的小城之中，還有許多數(shù)不清的故事被埋藏在大街小巷里，最終都隨著永不停歇的兩江江水，流向了未知的彼方。

……

“丁先生，我們打個商量吧！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在我的同學(xué)面前叫我‘小粽子’了？我不要面子的啊？”陳星宇趴在桌上，露出一雙眼睛盯著那個在咖啡機旁忙碌的，身形修長的男子。

丁程鑫走了過來，順手揉亂了少年的一頭卷發(fā)，語氣里藏不住的笑意：“叫什么丁先生？叫舅舅！還有，小粽子這個稱呼有什么不好？當初是我起的，你爸你媽都同意了的。”

“拜托！那都是我多小的時候的事了！現(xiàn)在本人已經(jīng)是一個英俊的帥哥了，怎么能配上這種稱呼呢？”

……

29歲的丁程鑫有著被歲月洗練過的英挺的容貌，褪去了年少時的生澀與輕媚，再加上他頎長的身形，溫淡的氣質(zhì)，多年的努力付出，最終令他憑借自己的力量在娛樂圈占有了一席之地。盡管一年里廣告片約應(yīng)接不暇，可是無論如何他每年總是會抽出時間在山城小住幾天，陪陪家人，還有打理一下這間咖啡屋。

陳星宇知道這些年丁程鑫在等一個人，一個可能永遠都不會出現(xiàn)的人。他見過那個人的樣子，單眼皮，微深的膚色，線條冷硬的下頜線，挺拔的身形。丁程鑫把他們之間的許多照片打印下來，貼在了這間咖啡屋里面，一間常年上鎖的屋子里。這間咖啡屋平日里由丁家長女丁程妍打理，除了陳星宇，旁人并不會知曉那間不能進去的屋子里的秘密。

“你好，一杯拿鐵。”那一天的山城陽光正好，黃宇航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衫，推門進入時帶進來一陣室外微暖的夏風。

“……好的，稍等。”丁程鑫站在柜臺前，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樣子，繼續(xù)攪拌著杯子里的奶油拉花。

陳星宇抬起頭，對著黃宇航眨了眨眼。

“你的拿鐵好了。”

丁程鑫唇畔一絲淡淡的笑，望向黃宇航的眼眸里，歲月的風霜已然覆蓋了厚厚的一層，令黃宇航快要看不出他眼底的任何情緒。可是，無論如何，他都是他茫茫宇宙航程里，唯一最亮的那顆恒星。

丁程鑫先把杯子舉到自己唇邊，賭氣似的，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他拿袖子抹了一把唇邊的奶油泡沫，然后抬起手，把那杯拿鐵遞給了走過來的黃宇航。然后他看到黃宇航迫不及待地接了過去，在他的唇印上他剛剛喝過的位置的時候，丁程鑫忽然又想起2016年12月24日早晨他在他額頭印下的那一記吻。只是這一次，他的吻，似乎狠狠地落在了他的心上，變成了一個永遠都無法撫平的褶皺。

夏風輕暖，掀起了桌上書本的折頁，透過自窗邊灑下的陽光的投影，那上面的字跡清晰可辨：

“費爾米納，我等待這個機會，已經(jīng)有51年9個月零4天了，在這段時間里，我一直愛著你，從我第一眼見到你，直到現(xiàn)在，我第一次向你表達我的誓言，我永遠愛你，忠貞不渝。”

（全文完）

注1：加西亞.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女主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