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黑貓

姥姥養著一只黑貓。

不知道為什么,她從來不在白天出現。

她的右眼被什么劃了很長一道,幾乎劈開了她整張臉。

我記憶里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是在山坡那邊的椒樹底下,她咬著什么東西正要離開,看到我就咕嚕咕嚕地恐嚇我。我想她大概以為我要搶走它的食物。

姥姥一共有兩間窯洞,黑貓和姥姥一起住在靠西邊的舊窯洞里,吃一碗飯,睡一張床,被褥上爬滿了虱子。每每她生了崽的時候,黑色的崽子們總是在姥姥的床上到處扭動,可是我從沒有見過那些崽子們長大。

東邊的那間大一點的窯洞是供神的。

姥姥有一張很高的檀木漆桌,上面鋪了一條大紅花布直垂到地,花布上面供奉著一排神靈。而我,就睡在這張桌子下面,姥姥說,這樣離神靈近一點,神會保佑我,治好我的啞病。

我對這個說法表示懷疑,我姥姥每天虔誠地向神靈跪拜??墒菬o論她祈求多少次,她的丈夫依然早逝,她的女兒我的媽媽依然不知所蹤,那么同樣的,我的啞病大約也不會好。

按照姥姥的說法,我之前和爸爸媽媽住在山的那邊,是個健康聽話的孩子。她有一次去看望我們,發現那里早已殘垣斷壁,人去樓空。沒有人知道這家人去了哪里,她到處托人到處找就這樣找了兩年,只在山里找到了沒有聲音的我。

她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來的,我也不再有之前的記憶。

姥姥廚藝真的很差,其實她根本就沒有廚藝。我都無法理解她是怎么吃的下那些黏糊糊的她稱之為飯的東西。

在我又一次打翻了飯碗的時候,姥姥終于忍不住揍了我一頓。

她把我按在神靈面前,讓我向神靈懺悔,讓我保證以后不再浪費食物??墒撬浟宋也粫f話,我的無言讓她誤以為是倔強,于是她打得更狠。我抬頭望著神靈或憐憫或怒瞪的眼,我只祈求他們讓姥姥停下來,常年做莊稼活的人力氣真的很大。

當我再一次祈求神靈的時候,我看見了那只黑貓,她躲在神靈后面的陰影里,搖著尾巴,只剩下一只的幽綠色眼睛充滿狡黠。我突然變得怒不可遏,該死的黑貓,吃自己崽子的黑貓,跟野狗打架的黑貓,你以為你比我高尚多少?我猛得撲了上去,黑貓往旁邊一跳,我連她的尾巴尖都沒碰到。

正當我打算再次撲向黑貓的時候,傳來了姥姥的驚呼,她就像死了爹一樣,跪在地上,捶地大哭,一邊哭,一邊把腦袋磕得梆梆直響。我愣愣得看著她滑稽的動作,順著她磕頭的方向,我看到,那些神靈被我撞的東倒西歪,而且

菩薩碎了。

那個唯一有著美麗的面容和憐憫眼神的女人,菩薩,碎了。

她用碎的剩了一半的眼斜看著我,充滿了悲傷與絕望,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覺得有一點熟悉,腦子里有一個聲音對我大叫:跑!

我毫不猶豫,飛一般地從姥姥身邊跑過,她爬起來一邊追一邊喊:“你個孽種,我今天非打死你……”

我順著山往上跑,我知道姥姥體力不行,特別是上坡的時候。山路兩邊的樹在我身邊呼一下地滑過。

漸漸地,姥姥的罵聲遠了。

等我終于停下來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月亮蒙蒙的,今天很靜,沒有蟲鳴也沒有鳥叫。有一種叫做興奮的東西隨著霧氣慢慢升騰。

那邊有一片樹林,在樹林下面有一片墳地。墳地上今天多了一個墳頭,我走過去,想看清楚上面寫著誰的名字。

這個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人的喘息聲,壓抑的,恐懼的喘息聲。這個聲音來自于墳地的更深處。

霧很濃,我看不到人,只有隱隱綽綽的墓碑聳立著。

那個聲音越來越大,喘息的頻率也越來越高,我能感覺到對方正接近墳地邊緣,也就是我所在的地方。正當我全神戒備,以為對方馬上就要過來的時候,喘息聲停了。

就像是激烈的舞者突然停止了對皮鼓的擊打,戛然而止又余音繚繞。

四周靜得瘆人。

在我以為一切都停止準備離開的時候,一聲尖叫劃破天空。

尖叫聲里充滿著痛苦與絕望。

夜鳥騰飛,春雷陣陣。

我望望天空,要下雨了。

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下來,剩下的一切也都被雨聲覆蓋。我決定先離開這里,找個地方避雨,無論如何,我的身體都不像我想的那樣強壯。

我在想,姥姥會不會已經消氣了,她應該不舍得我在外邊待這么久吧。

突然有什么東西從后面抓住了我,我一驚,猛得轉身,那家伙竟然因為我的動作倒了下去。我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已經不足以構成威脅。因為他的左胸裝有心臟的那個地方正源源不斷地涌出鮮血來。

這個馬上要死掉的人身無一物,我是說沒有衣服,看他被凍的瑟瑟發抖還不習慣寒冷的模樣,我猜大概剛才有個人扒走了他的衣服,也許還給了他這一刀。

他痛苦地捂著傷口,躺在泥濘的地上,臉色慘白,掙扎著拉著我的腳腕,眼睛里充滿著對生命的渴求,“救我~”。

我低頭看他,他的血開始流得緩慢了,順著我腳的輪廓彎彎地蔓延到遠處。在墳地里喘息和尖叫的就是你吧。我打開他捂著傷口的手,這一刀刺得可真深呢。我都沒有聽到另外一個人的聲音,真是個幽靈般的存在,如果那個時候你跑到我這里來,那個人大概也會把我一塊殺死。

雨下得更大了。這么大的血腥味很快就會把森林里所有的動物吸引過來。

這個時候,黑貓竟然不在。我看著這個人黑洞洞的傷口。好吧,那就我來吧。

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姥姥家。

我進門的時候,姥姥背對著我坐在炕上,只看了我一眼便一言不發。我走過去,抱著姥姥的胳膊,用腦袋蹭蹭姥姥的臉頰。

過了一會兒,我感到有只粗糙的大手搭在我頭上。她重重地嘆了口氣,罵了句:“你這小兔崽子。”

在被窩里睡覺的黑貓聽到響動也走了過來,她跳下床,蹭蹭我的腳腕。癢癢的,我往旁邊挪了一下,她不依不饒起來,低下頭開始舔我的腳,她粗糙的舌頭刺刺的。

我抱著姥姥的胳膊想,黑貓應該聞到了血腥味。

我照例不喜歡吃姥姥做的飯菜,也依然睡在神桌的下面。唯一的變化就是神桌上不再有那個美麗的被稱為菩薩的女人。我每次看到她的位置上留下來的那一圈灰塵總是有點難過。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左右,村子里有警察開始走訪,說是那邊山里發現了一具男尸。尸體一絲不掛,多處遭到動物的啃噬,手指,眼睛,內臟和一側大腿都已丟失,面目和指紋損毀,無法辨別死者身份。據法醫鑒定尸體死亡時間在半個月左右,但是時間過久,再加上那段時間下過一場大雨,現場幾乎沒有什么有用的線索。

有一點很奇怪,死者沒有心臟,而且可以從周圍傷口看出是被人為挖走的。警察懷疑這起案件跟倒賣器官有關。

村子里大多數青壯年都已外出打工,剩下的老幼病殘們根本就不足以殺死這個外鄉人。

警察們一時間毫無頭緒,只能挨家查訪,看有沒有人見過死者或者是其他可疑人物。

那天天氣很好,姥姥在院子里洗衣服,我坐在門口玩泥土,有兩只黑色的皮鞋踏進來,我仰頭看向來人。他穿著制服,眼神在我身上掃了一下,有點厭惡地往旁邊挪了挪,然后突然變出來一個和善的笑臉,彎下腰問我:“小朋友,你半個月前有沒有見過奇怪的人哪?”

“什么事啊,這孩子不會說話。”姥姥截斷了他,一邊擦著手一邊走過來。

我低下頭,看著被踩碎的泥土城堡,默默地推到,重建。

最后警察無功而返,這件事也就隨著山里平靜的生活被慢慢淡忘了。

其實我早就到了上學的年齡,我不知道為什么姥姥沒有讓我去。

看著村里的小朋友背著書包高高興興地去往離這里好幾公里的學校時,不能說我心里是沒有一點羨慕的。雖然山里也很好玩,而且我和其他小朋友之間也相互沒什么好感,但我還是很好奇他們在學校里都做什么。

不知道姥姥從哪里弄來的舊課本,她一股腦地給我塞進了一個包包里,我看著那個針腳歪歪扭扭的用拼布縫成的包包,姥姥,其實,還是比較適合做莊稼活。

她拖拽著我把我帶到村長家里,把她已經彎曲的脊背彎得更低,我懷疑下一刻她就要跪下來了,她拉著村長的手,半含祈求半含叮囑:“我這孩子就交給你了,你可千萬教好他?!?/p>

后來,我才知道村長是村子里唯一識字的人,姥姥把上一年的收成幾乎全給了他,而且答應每日都會在神靈面前給他的孩子祈福,村長才勉強答應教我識字。

我其實極不愿意的,倒不是村長教的不好,其實村長是個負責任的人,但是他脾氣很大,每次說話都會噴我一臉唾沫星子,更重要的是,跟識字相比,果然還是山里好玩。

過年的時候,姥姥牽著我帶了兩斤肉給村長拜年。

村長家有客人,一對夫婦和一個小孩子,那個孩子有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兩三歲的樣子,對一切都充滿著好奇。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的腿就開始啃,我伸手想摸摸他的頭發,突然一聲刺耳的尖叫阻止了我。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是那個女客人,她驚恐地看著我,眼睛里充滿著恐懼。

她沖過來,一把推開我,抱起了自己的孩子,那個小孩被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卻不管不顧,反而想要靠近我想確認什么。

我呆坐在地上還沒有反應過來,我認真得看了下這個女人,我根本就不認識她。當她接近我的時候,黑貓突然跳了出來,不知道這家伙什么時候跟過來的,她擋在我的身前,渾身的毛都炸了,沖著這個女人“哇”的叫了出來。

我很久都沒有見到黑貓這個樣子了,即使是野狗,她都能輕松贏過,不需要這種你死我活的架勢。

我再次端詳起這女人,她看到黑貓的時候,幾乎全身發抖,眼睛里充滿著不敢相信。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黑貓右臉,癡癡呆呆地嘴里嘟囔著什么。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給我的村長老師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帶著黑貓出去了。

姥姥沒有管我,我聽到她正和村長他們寒暄解釋。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女人嘴微張著,眼睛一直盯著我。

我沒有回姥姥家,我很餓,過年了,我打算給自己一頓豐盛的晚餐。

我回了山里,和黑貓一起。我記得上次的墳地,不知道這次有沒有新的墳頭。

遺憾的是,沒有。太舊的吃了會生病,拉肚子,雖然黑貓不會,但是我不行的。好吧。我對著黑貓搖了搖頭,黑貓“喵嗚”一聲,不耐煩得甩了甩尾巴,帶著我朝另外一個方向跑去。

我們整整翻過了一座山。

這里離姥姥家已經很遠了。黑貓沒有在山里尋找,而是帶我進了村子里。

這是另外一個村子,我從來沒有來過的村子??墒俏覅s熟門熟路得知道這個村子的道路和結構,鬼使神差般地朝一個方向走去。

我不知道我會到達哪里,可是身體里意識里似乎有一種急切感。

當我停下來的時候,我看著眼前的破敗的小屋充滿疑惑,這個屋子已經空了很多年了。我向上望去,滿滿的星星透過殘破的屋頂對我閃耀,這一幕讓我迷戀,有一點幸福,有一點安心。

我走進去,可以看出這家在破敗之前也沒什么東西,一張不大的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面被打碎的鏡子。我看看黑貓,她蹭蹭我的腳腕。好吧,她有時候也會犯這種錯誤,可能是近來年紀大了的緣故。

我帶著黑貓重新上路,希望能趕在天亮之前回到姥姥家。

我到姥姥家的時候,姥姥已經睡醒了,老人總是沒那么多覺的。

她看我進來,什么也沒說,只是略皺了皺眉,便回屋了。黑貓跟了過去,她在進屋之前回頭看了我一眼,“喵”了一聲。

我站在神像前,看著那個菩薩留下來的一圈灰塵,覺得莫名的煩躁。

夜里我做了夢,夢里一會是那個女客人驚訝的臉,一會是菩薩碎的剩了一半的臉,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的臉,她的臉被刀子劃開了長長的一道,然后變成了黑貓。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

姥姥去做農活還沒有回來。我去姥姥屋里把黑貓喊了出來,我固定住她的臉,仔細盯著黑貓右臉的疤痕,以為能想起來點什么。

結果什么也沒有,就是越看越覺得丑。黑貓被我弄煩了,不耐煩得推開我,重新又拱回被窩。

我后來想了想,覺得反正該想起來的時候總會想起來的。相較之下,還是村長老師的課比較重要。

就這樣過了半年,我基本上認識了那些舊書上所有的字。

有一天挎著書包剛進門,村長老師跟我說,今天不教了,讓我回去。為啥?我就這一個老師,我做啥了?

他看到我委委屈屈的樣子,不得已告訴我他要去參加喪事。喪事?

我拉著他的手,在他手上寫,誰?

他猶豫了一下,說:“就是過年時你看到的那個小孩兒?!?/p>

哦,這樣啊。我點了點頭,回去了。

夜里,我帶著黑貓去尋找。

她又帶我走了上次那條路,我正想她是不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的時候,我們就到了這片墳地。應該是上次我們去的那個村子的墳地。黑夜里,那個小小的墳頭上撒滿了白色的紙錢,像覆上了一層雪。

我摸摸黑貓的頭,干得不錯。

我找了塊尖尖的石頭開始刨墳,黑貓也用兩只蹄子扒拉。我蔑視得看了她一眼,就你那兩只小蹄子?

等我整個人都被汗水浸透的時候,我終于看到了棺材蓋。我跳了進去,打開蓋子,發現確實是那個小孩,不過瘦了很多。

黑貓也跳了進來,她從容地臥在尸體的胸上,伸出右爪,她的指甲其實比一般貓要長很多,插入尸體的時候,能夠剛好勾住心臟。

“你在干什么?”

不好,被發現了。

我趕緊把黑貓抱下來,打算合上棺材蓋,那個人就到了。是那個女客人。她看到我們這一人一貓站在她兒子的棺材旁邊,氣得渾身發抖。

她穿著白天的喪服,頂著核桃一般的紅腫雙眼,站在墳邊上,指尖指著我,“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她沙啞的聲音里充滿恨意。

我翻身上來打算逃跑,她一把抓住我,把我拎起來,她手勁極大,把我勒得穿不過來氣。這個女瘋子。我使勁踢她,她似乎感覺不到疼一樣,嘴里一直喃喃著“為什么,為什么,你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你沖我來啊,沖我來啊……”

“咳咳,咳咳咳咳……”我被扔在地上,趴在地上止不住咳嗽,從來沒有覺得空氣是這么珍貴。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原來是黑貓撓了她一爪子,她捂著的自己的右眼不斷地淌出血來。

機會難得,我趕緊爬起來,招呼黑貓準備趕緊跑。這女人看到我想跑,趕緊追過來壓在我身上,拽住我的頭發,狠狠往地上砸,“你還想跑,還想跑???!”她的血溫熱的,滴在我的脖子上。

我聽到黑貓跳到了她的背上,狠狠抓咬。我費力掙扎著,突然后腦勺上感到鈍痛,這個該死的女人。在陷入昏迷之前,我感到她離開了我,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記得我聽到的最后的聲音是黑貓的一聲慘叫。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在之前我和黑貓來過的那個破敗的屋子里。

黑貓不在。

我被她身上撕下來的孝布條綁著,我發現不光是腦袋,我身上多了很多傷,特別疼,疼到我無法忍,她一定是想打死我。

她抱著膝坐在離我有兩三米的地方,我猜她大概是睡著了。我扭動身子,試圖解開束縛。她聽到我掙扎,抬起頭來,嚇了我一跳。包扎在她右眼上的孝布被血水和淚水浸濕,看起來像是整個半張臉都被撕下來一樣。

她走過來,我其實很害怕,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其實都沒有這種情緒,但我現在真的害怕起來。

她蹲下來,捧起我的臉,雖然很輕,但是我卻覺得莫名的刺痛,這時我意識到我的臉是腫的。還沒開口,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她問我:“你,為什么要傷害我的孩子?”

我沒有回答她,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是個啞巴。我并不認為那是個孩子,也許他活著的時候是,但是現在他死了,就和山里所以死去的動物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被放在棺材里罷了。

她見我不說,以為我默認了,“啪啪”給了我兩巴掌,嘴里念叨著:“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是你,他明明天花已經快好了,怎么會突然死了呢?肯定是你,肯定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我猛烈地搖頭,但是她掐住我的脖子,眼神兇狠:“你殺了他,你殺了他,你殺了他!”

她的手不斷收緊,我眼前陣陣發黑,正當我以為我真的要死于非命時,她突然松開了。她似乎想到什么,眼睛里充滿著希望和喜悅,“你肯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我的命換我的孩子好不好????可以的,對不對?”

我大口大口呼吸著久違的空氣,看了她一眼,我想她估計是真瘋了。她綁的不是特別緊,我小心翼翼的慢慢蹭著手上的布條。

“你一定可以的對不對?你是為了報復我是嗎,我現在就在這里,怎么樣都可以,你把孩子還給我好不好?”

不知道黑貓去哪了,我才不相信這瘋女人能夠殺死她。

“你把孩子還給我好不好,當年,是我殺了你媽媽,不是我的孩子啊~”

我媽媽?我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看著她坐在地上絕望得嚎啕大哭。我媽媽?我想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張張嘴,沒有聲音。

這時候一道黑影沖了進來,在女人的臉前一晃,然后落到我身前。是黑貓,她看起來除了渾身臟亂一點其他倒沒什么。無論如何,還是先離開這里,萬一這個瘋女人又想掐死我怎么辦。

趁著瘋女人因為又挨了一爪子哀嚎期間,黑貓幫我咬開了手上的布條。

她捂著臉,嘴里囔囔著:“怎么可能,我明明殺死了這只畜生,明明殺死了~”

在我解開腳上的布條即將跨出門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猛得朝我撲了過來?!澳悴荒茏撸荒茏撸愕冒押⒆舆€給我!”她拽住我的頭發把我往后拖,黑貓掛在她的手腕上狠狠咬她。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掰開她的手,用力把她往后一推,便風一樣跑出去。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她有沒有追過來。

沒有,我看到她靠著著桌子腿,那個桌子尖角處有一大灘血跡。

我沒有再回頭。

離姥姥家還有半程的時候,我漸漸感到體力不支,而且后腦勺那個傷口越來越疼。我伸手一摸,原來它一直在流血。我扭頭往身后看了看,整個背部都是紅的。

黑貓見我停下來,伸出舌頭在我腳腕上添了添。我搖搖頭,沒事,走吧。

遠處是溫暖的黃色的燈光。

“從前啊,有一只小貓咪,它和貓媽媽去玩耍,結果看見了一只小蝴蝶,小蝴蝶飛啊飛,它跟著小蝴蝶追啊追。等它回過神來,發現貓媽媽不見了,怎么辦呢,于是它找啊找……”

眼前是一張很美麗的女人臉,她的眉間有一顆美人痣。她的眼神充滿慈愛。

每天晚上,我都央求媽媽給我講這個關于貓咪的故事,但是,每次都會在中途睡著,所以我從來沒有聽過故事的結局。

直到有一天,我一覺醒來,看到媽媽舉著一只黑色的小貓咪。我小心翼翼地接過,親親她,貓咪,從今以后我們就是好朋友了。

我有時候會問爸爸去了哪里,媽媽告訴我爸爸在山的外邊工作,等過年的時候就會回來看我,給我買好玩的玩具。

可是好玩的玩具鄰居家的叔叔也會給我買啊。叔叔總是幫媽媽提水,做農活,雖然媽媽總是告訴他不用,但是叔叔下次依然會出現。我很喜歡叔叔,他每次看見我的時候總會摸摸我的頭,給我糖吃。

聽說叔叔家沒有孩子,聽說他的老婆一直無法懷孕。

我有了貓咪第一個就想給叔叔看。

我跑到叔叔家,看到他們正在吵架,他老婆一邊哭一邊罵。叔叔看到我就笑著招呼我過去,我給他看了我的貓咪,他摸摸貓咪的腦袋,又摸摸我的頭,說很可愛,讓我先去玩。

我抱著貓咪出去的時候,發現他老婆惡狠狠地看著我。

我還沒有走遠,就聽到后面傳來罵聲。

“你說,那崽子是不是你的種???!”

“我倒希望是我的,你這婆娘好歹給我下個崽兒出來啊!??!”

“你,你,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我不活啦~~~~”

……

我以后很少再去叔叔家了,我覺得他老婆不喜歡我。

有天夜里,有人敲門。

媽媽起床去開門。我迷迷糊糊中聽到吵吵鬧鬧的,就抱著黑貓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叔叔的老婆,她和媽媽打成了一團,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想去幫助媽媽,但是被不知道誰推了一下,滾到了一邊。

當我再次起身的時候,我聽到了一聲哀嚎,我抬頭看見媽媽坐在地上,捂著肚子,她的肚子上不斷冒出血來,而那個女人手里拿著一把刀。

她捏著媽媽的肩膀,把刀放在媽媽的脖子上,逼問她:“說,你把我男人藏哪兒啦?你這個狐貍精!”

媽媽痛苦地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你不說是不是,是不是?”她又捅了媽媽一刀。

媽媽,媽媽,我哭著爬向媽媽,我想抱住她。

這時,黑貓竄了出來,她“嗷嗷”撲向那個女人,用細嫩的小爪子抓她。結果,那個女人一把把她按倒在地,用手里的刀狠狠刺了進去。

狠狠地,剖開了她小小的,軟軟的肚子。

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尖叫,只記得黑貓流出的鮮血和內臟染紅了我的雙眼。

媽媽在叫我,我轉頭,透過不斷涌出的眼淚看到媽媽正費力地向我爬過來,她的眼神充滿慈愛,她說,寶寶不要怕,不要怕,媽媽在這兒。

我站起來,想走到媽媽身邊,但是那個女人擋住了我。她手里舉著刀,刀上還掛著黑貓的腸子,她對著我笑,說:“你過來,過來,阿姨給你糖吃?!?/p>

我往后退了兩步,那女人正打算走過來的時候被媽媽抱住了腿。

“你滾開!”那女人重重踢了媽媽一腳。

媽媽疼得臉都抽搐起來,她沒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緊了,“不行,你不能傷害我得孩子?!?/p>

那女人蹲了下來,她抓住媽媽的臉,端詳了一會兒,“你不是有張漂亮的臉蛋嗎,你不是會勾男人嗎?”

媽媽看著近在咫尺的刀尖搖頭,“不,不,我沒有。”

媽媽的頭發像黑色的緞子一樣散開了來。

那把刀還是劃向了媽媽的臉,從右眼劃過去,幾乎劈開了她整張臉。

她用剩了一半的眼斜看著我,充滿了悲傷與絕望,用盡所有力氣對我大喊,跑!

我醒來的時候很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一會兒是山里的林林木木,一會是家里的溫黃燈光,一會是姥姥家的神像。等我感到被抱住的溫暖,聽到姥姥的哭聲的時候,我知道原來我回到了姥姥家。

原來那個破敗的小屋就是我曾經的家,原來我的媽媽不是失蹤了,她死了。

那兩年,從我五歲到七歲,我和黑貓領略了山里的春夏秋冬。我不敢回去,也不敢去有人的地方。如果有野果的時候,我們就啃野果,沒野果的時候,我們就去找動物尸體。但是山里并不是只有我們和黑貓的,每次我們找到的時候,都已經被吃的不剩什么了。

我抓不住兔子也抓不住老鼠,黑貓可以嚇退野狗,但是還沒有到能夠殺死野狗的地步。

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吃,每天總是饑腸轆轆。直到黑貓帶我找到一片墳地,里面的尸體被保存得很完整,沒有其他動物啃食。第一次打開棺材的時候,我看著那個和我有著一樣的鼻子一樣的眼睛的人的時候,我覺得這可能是不對的,但是當黑貓把心臟挖出來給我的時候,我明白,我沒有選擇,不吃,我會死。

如果我們就那樣不管的話,他們會發現,繼而在山里大肆尋找,會找一些奇怪的人在墳前唱歌或者跳舞。后來,我們就學乖了,吃完后,把棺材蓋上,把土添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發現。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老人的時候,在那邊椒樹底下,啃著我的食物正打算離開。她看見我,眼里熱切著,我以為她要搶走我的食物,就咕嚕咕嚕地威脅她,結果她走近看到我的食物的時候,就哭了。

她說:“孩子,我是姥姥,我們回家吧。”

她原來一直都知道,她知道我,食人心。

她讓我睡在神桌底下,并不是想要治好我的啞病,她只是希望我能夠減輕我的罪孽。

她日日祈求神靈,并不是想要找到她的女兒,她只是祈求我能夠得到原諒。

我回抱住姥姥,試圖想喊她,但是只是發出了一個模糊的音節“yao~”

姥姥聽后,眼淚流得更兇了。

我不知道姥姥從哪里聯系到我爸爸。

爸爸來接我的時候,姥姥沒有出門,她把自己關在屋里。我心里很難過,只有黑貓出來送我。

不知道山的外邊可不可以養貓。我問爸爸,能不能把黑貓一塊帶走?

爸爸疑惑得看著我:“貓?哪有貓?”

“就在哪里?。 蔽抑噶酥?。

黑貓搖了搖尾巴,轉過身,消失在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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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華語懸疑文學大賽《我的媽媽是個清潔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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