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舊院與我

我的父親生于一九五八年,丁酉雞年臘月三十,實則二十九,那一年沒有三十,但習慣上還稱三十的生日。今年亦是丁酉雞年,如果他還活著,一個甲子,今年60歲。

我稱“父親”顯得過于隆重,因為他生前我并未如此叫過他,稱“爸爸”又顯得稚氣和撒嬌,記憶中也極少這么叫,日常只稱單字“爸”,感覺更舒服和順暢,如今只有在他不在的緬懷里才鄭重的稱“父親”。

父親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一個滿身技藝的人,一個吃苦耐勞的人,一個忠厚熱心的人。追溯到我兒時剛剛有記憶的時候,父親是我的玩伴。

那時候我家住獨門獨院,房子坐落在院子的北側,院子很大,那里留下了很多父親伴我玩樂的記憶。東北的春天來的晚些,待冰雪融化、土壤松軟、樹掛新芽的時候已是四、五月份以后了。父親會買回來一些種子,大多是母親愛吃的水蘿卜、生菜、小白菜、尖椒等蘸醬菜。父親用鐵鍬和鋤頭把院子南側的空場地修砌成一壟一壟的,我也拖個小鍬在旁“幫忙”,到了撒種子的環節,這樣的“輕活”我還是可以勝任的,父親給了我一把,說每個坑里不要撒太多也不要太少,要均勻,我便認真的完成“任務”起來,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重大的事。

夏天滿滿的綠色環繞著整個院子,黑色土壤上生機盎然。院子的東側種了幾棵榆樹和柳樹,樹與樹的間隙用板子連起,與隔壁的院子形成一道圍墻。柳絮在院子里隨風自由的飛舞,榆樹上的榆錢嫩綠的,長得飽滿水靈。這時候父親會矯健的爬上樹去擼下一把一把榆錢,我站在樹下高舉著一個盆去接父親送下來的榆錢,來不及去洗就迫不及待的塞到嘴里幾片嘗嘗味道,咬出的汁液泛著滋滋的甜味。

院門在院子的西北角朝北開,進門后是一道長長的甬道,甬道的兩側父親會種上一些我不知名的花,有的像燈籠,有的像喇叭,規矩的一株挨著一株。而我卻并不喜歡這“精心侍弄”的花,覺得她們無從帶給我樂趣,反倒喜歡院子里未被開墾的地方長出的野花野草。野草高高低低長得繁茂,野花星星點點顏色各異,關鍵能隨我的心情隨意采摘,拔幾根狗尾草做個小兔子,捉一只毛毛蟲放在手背上爬,摘幾朵野花聞聞香氣,吹一口氣讓蒲公英的種子飄向遠方……這樣的樂趣讓我現在還一度覺得,公園里如今修剪得整齊的草坪,平坦干凈的石板路,欄桿圍住的花朵都毫無生氣。

院子里的花草引來了很多蜻蜓蝴蝶,不時地落到花心草尖上。父親找來一根長長的木棍,又找來鐵絲彎成一個圓形圈,固定在棍子的一端,拿著木棍到處找院子角落里的蜘蛛網,將網纏繞到鐵絲圈上,做成一個捕蟲工具。父親教我使用它捉蜻蜓,等候蜻蜓降落停穩之后迅速將纏著蜘蛛網的鐵圈壓向它,它飛起時就牢牢的粘到蜘蛛網上了。我取下蜻蜓放到屋子里的紗窗上讓它上下飛,觀察它的眼睛、嘴巴、肚子、翅膀及腿,待我看夠了又將它放了出去。

夏天的晚上院子里分外涼爽,漆黑的夜空中星星特別閃亮,抬頭仰望好似天空離我很近。院子里立著的一根桿子上安了一盞燈,圓的燈罩里擰著一只白幟燈泡,點亮的時候下面吸引了好多飛蟲。父親會捉過來兩只遞給我,說這只是黑蓋蓋蟲,那只是蝲蝲蛄,也會飛。我嫌棄黑蓋蟲,只留下了肉肉的蝲蝲蛄放到手心里握住它,它用兩只前足拼命的挖,想開出一條出路,我覺得它把我手心撥弄的癢癢的,心想這就是“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中發揮作用的小東西。有時院子里會傳來蟲鳴,父親翻開磚頭石塊,會跳出幾只蟋蟀,捉來給我放到罐頭瓶子里,我對照著自然課本去區分是公是母。想來我從小便不怕蟲,這也許和父親的“早教”密不可分吧。

深秋的一項重要任務是屯菜,主要的菜種就是大白菜、蘿卜、土豆,白菜是上百斤的買回來,蘿卜土豆是成麻袋的拉回來,這便是一冬天的下飯菜。院子里有一口菜窖,是剛搬來時父親挖的,那時我大概四歲左右的樣子,零星的記得父親用鐵鍬挖菜窖,我在旁邊看著。父親赤裸著上身,皮膚被陽光曬得黝黑,肌肉健康緊致泛著健康的光澤,汗水從他的額頭淌下,背上也滲出顆顆的汗珠。等到挖了有一人多深的時候,父親張開雙臂讓我跳下去,我便朝父親跳過去,父親穩穩的抱住了我,讓我騎在他的肩膀上,我們倆都綻放著滿臉的笑容,一米七出頭的父親那時在我的心中是很高大的。父親一個人用一天的時間便挖好了菜窖,有一米的口徑,三四米深的樣子,越往下直徑越寬。菜窖壁用磚一圈圈壘起,上下磚縫間釘上長釘用于掛菜,窖口用水泥抹了凸起的邊沿,上面蓋了一塊大木板。等到儲菜的時候,父親將鐵絲彎成S形,一端穿進白菜根里,另一端掛到菜窖里的鐵釘上,我在上面將白菜一顆一顆的扔給父親,他在菜窖里面一圈一圈的掛起來,很快便掛滿了菜窖壁。

漫長而寒冷的冬天來臨的時候,院子里成了一片童話世界,樂趣無邊。幾場雪過后,房頂上、樹枝上、圍墻上、滿院子的地上都覆蓋了厚厚的雪,在陽光的照射下亮白亮白的映照著整個院子。父親用大掃把沿著房門口到院門口掃出了一條小徑,我隨其后用小笤帚將薄薄的余雪掃凈。

在院子中央,父親用鍬將雪堆成平整厚實的一大片橢圓形,把水澆在上面形成了冰場。冰場一旁,父親和我一同堆積了一個一人多高的雪人,找來合適形狀的煤塊做了眼睛鼻子和嘴,圓桶扣到頭上做帽子,掃把插到身上做胳膊,形象栩栩如生,后來很多年我都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人了。冰場另一側,用雪堆積成一座兩米左右高的滑梯,一側是緊實的臺階,另一側是用水澆過的下滑坡,從臺階爬上去再從坡上滑下就直接到了冰場上。

父親用幾塊木板和幾根鐵筋做了一個冰爬犁給我。先用鋸子鋸出三四塊等長的木板,拼接成一個正方形,用兩條結實的木條將木板固定釘在一起。四根鐵筋的一端被放入爐火中,待鐵筋的頭部被燒的通紅時,拿出來用錘子用力的鑿,把粗滾滾的鐵筋頭部塑造成尖尖的仿佛釘子的尖端,成行之后放入水中發出滋啦的聲音,鐵筋又恢復了本來的黑色。另一端也用同樣的方法打造成尖尖的形狀,取兩根鐵筋將兩頭尖頭彎成直角,分別嵌入到爬犁的兩條木條上,爬犁的主體就算完成了。接下來做的是前行用的鐵釬,父親從樹上鋸下兩段直徑三四厘米,一拃多長的圓柱樹干,分別釘入兩根鐵筋的一端成為把手,鐵釬便做好了。我穿好厚厚的棉衣棉褲,帶著帽子、圍巾、耳包和手套,只留兩只眼睛露在外面,到院子里去滑冰滑梯,握著鐵釬坐在爬犁上滑冰,用繩子做鞭子在冰場上抽嘠。我有時能在這冰上玩上大半天,呼出的氣體遇到外邊寒冷的空氣在眼毛上、帽子上、圍巾上結上白白的霜,但厚衣服裹住的身體卻出了許多的汗。

每到除夕的白天,父親會把一個八角燈籠的骨架拿出來,買來紅色黃色等顏色彩紙,用面熬上一鍋漿糊,同我一起在燈籠骨架上糊上彩紙,剪出紙穗貼到燈籠低端,掛到院子里的燈桿上,這盞燈從除夕一直亮到十五不熄。父親還會貼上對聯,福字,掛簽,我穿上新衣服同父親在一起放各式的花炮,院子里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等到我大一些的時候忙于學業,父親忙于生計,院子便不是我的玩樂場,不再種植花朵蔬菜,不去摘榆錢捕蜻蜓,不曾澆冰場堆雪人,只有野草在土地上里瘋長,蜘蛛在各個角落結網,厚厚的雪在院子里堆積。再后來我們搬離了那座院子,偶爾回去過幾次,院子里再也沒有生機盎然的綠色,沒有蟲鳴蝶舞的生機,沒有父親到處忙碌的身影,而現在,父親與院子一樣離我遠去了。

今年是父親離去的第八個年頭,有人說,人體全部細胞新陳代謝一個周期是七年,七年的時間全部陳細胞死去新細胞生長,無論之前恩怨情仇如何刻骨銘心也會隨之淡然。然而在我追憶與父親的昔日點滴時還幾度淚流滿面,哽咽難書,血脈親情是無法因時間、因生死而流逝,只會像陳年的酒愈來愈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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