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卓文君及笄那日,爹爹便請四川名商與才子佳人,在這幾十畝的金玉府肆歡談暢飲。
她勸過父親,太過奢侈恐落他人口實,阿爹卻摸了摸她的頭,“我卓王孫的寶貝女兒及笄大禮怎能不及城南那老李家女兒?”
阿爹這處處不能落人之下的性格與作風,文君著實感到無奈。
回房準備梳妝,侍女小櫻本在熱茶,見自家小姐進屋,也不迎上來幫她扶著珠簾,卻是站在桌旁直捂著嘴笑。
“小櫻,你可是又聽得了什么笑話?講與我聽聽罷,今日雖說是我的及笄禮,但總是無聊得慌。”文君挨著桌沿坐下,臉上透著疲倦。
“小姐,你可知蓬安那位辭賦極佳的琴師‘賦圣’?”
文君正垂眼看著茶杯中漂浮著的鳳凰單樅,忽聽得“賦圣”二字,心頭一動,“他是誰?沒聽說過。”眼角笑意傳開,耳朵由白皙變成粉紅,臉上卻不動聲色,也不敢抬頭看小櫻,只伸出手擺弄著茶盤。
小櫻陪著文君已有十年,她的一舉一動哪能逃過自己的眼睛,靈機一動,便拉著小姐坐到梳妝臺前,兩人雙眼對視,心思便通過那銅鏡傳開,銅鏡雖濁,但心如明鏡。
小櫻嘴角止不住地上揚,自家小姐的心思自己哪能不知?不過是礙于男女有別,且卓老爺最是不喜那文縐縐的書生氣。先前給小姐結了姻親,定的是當今圣上重點提拔的武官小五,小姐雖未推拒,但最喜琴音樂律的小姐怎能與那只知舞刀弄槍的莽夫小五相配?
“小姐,那‘賦圣’就在前廳坐著呢,你若是沒聽說過,不如去見一見,日后被人問起,也不至于顯得孤陋寡聞。”
這話說的找打,文君氣笑了,轉過身來刮著小櫻的鼻子。“就你聰明。”
女子端坐在梳妝桌前,烏黑長發高高盤起,簪上那桂花粒裝點的玉簪,兩眼一派清亮,微卷的睫毛有些顫抖,鼻尖細細的絨毛被光照著,甚是粉嫩白皙。雙唇微紅,胭脂未拭,兩頰便已粉紅。
“小姐,你倒是省了昨日新買的胭脂。”
“就你嘴多。”文君捏一方繡帕,捂嘴羞笑。
走出房門,穿過一排青竹,走過一座石橋,文君的腳步從來沒有這樣輕快。經過蜿蜒的走廊,前廳那古銅色的大門映入眼簾,翩翩左轉,文君咽了口口水,心里緊張起來,便是在幾百人面前吟詩作賦也沒有現下如此緊張。
還未踏入正門,遠處傳來一陣清脆婉轉的琴音打斷了卓文君的腳步。側耳聽來,那琴音是從自己的院中遙遙傳來。文君與小櫻對視一眼,“我今日偏要去會會你口中那位‘賦圣’。”
腳尖還未落地便調轉方向,回去的路程顯得有些漫長,琴音婉轉撥動著文君的心,腳步略顯急促,于是便沒注意到琴音的戛然而止,也沒注意到面前這個突然多出來的人。
“小姐當心!”小櫻也沒反應過來,就見一個白色身影突兀地從走廊外翻身過來,還未拉住一頭向前走的小姐,小姐便已撞入那人的懷。
文君撞得有些猛了,一時也忘了害怕,只是抬起胳膊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一邊打量著面前這個白衣翩翩的少年。約莫十七八歲,青玉松松地簪著烏黑長發,頎長的身子顯得有些瘦弱,但剛剛自己撞上去后這少年卻半步未挪,想來也是有些功底。細長的眉毛,彎彎的眼睛,挺拔鼻梁勾勒出臉部的輪廓,嘴唇卻有些蒼白,背著一撫幽綠的古琴,那是綠綺,傳世名琴。
“姑娘,是在下唐突了,沒撞疼吧?”
長卿打量著面前這個女子,著一襲水藍色長裙,頭簪玉桂簪,抬手揉著額頭,一截粉臂微露,想來就是卓王孫之女,蜀中四大才女之首,卓文君。只是初次見面就如此失禮,若不是自己急著應邀去前廳撫琴,定要與這不負盛名的才女暢談一番。
“無礙。”文君垂著眼,想來面前這位便是那只聞其名難見其人的司馬長卿。
“你是何人?撞了小姐也不賠罪?”文君暗罵小櫻傻瓜,竟是沒看出來眼前這人就是她口中的賦圣。
“是我的過錯,理應賠罪,只是目前還有要事處理,這罪,改日再賠。”話音還未落人便先動起來,匆匆朝著她們反方向走去,風揚起白色衣角,翠綠的琴與白色的衣,越是襯得這少年一派清秀文采斐然。
二、
“小姐,還不回去啊?今日可是你的及笄大禮,你若不在,老爺待會又要罰你了。”
文君坐在一方矮亭邊,伸手摸著池塘邊的一株荷葉,綠油油的荷葉,像極了那少年背著的古琴的顏色。他說,改日再賠,那自己還能再見到他了?
文君搖了搖頭,將他的背影從頭腦中揮去。“走吧,去前廳找爹爹。”
前廳傳來悠揚婉轉的絲竹之聲,文君踏著細碎的腳步走在前廳長廊上,水藍色長裙隨著腳步微微蕩起,門內一眾才子佳人偏頭看來,只見得這位面若桃花亭亭玉立的少女朝著他們走來,不覺看得呆了。
文君走至前廳正中,朝卓王孫福了福身子,“女兒在此多謝爹爹為我準備的及笄大禮。”
話音未落,屋內響起纏綿婉轉的琴聲,文君還未聽出這是出自何處的曲子,伴隨著琴聲傳來的如玉石般的聲音便將她拉入一個溫暖又炙熱的情境。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溫潤低沉的男子的聲音炸裂在文君耳邊,她偏頭一看,那位刻在心中的男子背影忽的生動起來,他低著頭似乎正在愁悶,一雙白皙細長骨節分明的手隨意地撥弄著琴弦,琴音卻不像他的手指那般隨意,時而朦朧時而激昂。
長卿抬起頭一看,面前這個少女正毫無意識地盯著自己,一時心動,朝她甜甜一笑,嘴唇輕啟,吐出兩個字,“賠罪”。這種只有兩人心知的感覺很是新奇。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歌聲一斷,文君才意識到這個男子剛在大庭廣眾之下與自己眉目傳情,從耳根羞紅到臉頰,甩了袖子轉身出門。撫著胸腔那顆劇烈跳動的心,文君深吸一口氣,朝方才那小矮亭走去。
“小姐,那賦圣竟在你及笄大禮上彈奏《鳳求凰》,這可是他創了這首曲子后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彈奏呢!”小櫻覷了覷文君臉色,只見她似惱怒卻又透著少女欣喜。
“原來長廊上撞你的就是賦圣,可真是巧得很呀!”小櫻打趣道。
“登徒浪子!”話雖重,語氣卻是軟的。
三、
文君第一次體會到思念的滋味,她也不知從何時開始,腦中便時時浮現及笄那日他的身影和樣貌......只是,與小五那紙婚約,卻像一欄圍墻,將他與自己隔出千里。
手中剝著蓮蓬,思緒卻飄出千萬里。文君幽幽一嘆,那桂花樹卻簌地搖晃起來,落了文君一頭一身的桂花。樹上白影翻飛,跳下來一人,嚇得文君手中剝好的蓮子紛紛滾落在地。
“姑娘勿怕,我是來賠罪的。”長卿雙手作揖,少了初見時那淡淡的笑意,多了幾分嚴肅神情。
“噢?賠罪?那日在前廳,你不是已經賠過罪了么?”文君蹲下身子垂著眼,一身素凈,腰間飄帶微微晃動,帶動一陣細碎的鈴聲,她細細撿起那幾顆沾了泥的蓮子,這雙手卻比蓮子還要瑩白幾分。
“腰若流紈素,指如削蔥根。”長卿這幾日本在懊惱那日的唐突,現下見了文君竟又脫口而出這句恐被她誤解的詩,悔不自禁。
“我......” 想來這解釋也是蒼白,且不知從何解釋。
文君雙臉漲紅,面上又惱又怒,內心又羞又怯,撿起最后一顆蓮子便慌亂離去,徒留長卿呆呆地杵在原地。
走至回廊轉角,文君卻又想起這幾日腦中揮之不去的身影,“剛剛還未瞧清楚就這般離去,多有遺憾,自己走了這多時那人怕是走了吧?”悄悄回頭一望,卻見他倚樹盤坐,將綠綺輕放于腿,隨意一撥,琴音便如江水般朝這小院泄來。
眼神相接,其中暗藏情愫流轉開來,兩人心跳似乎可以隔著胸膛和這幾十步的距離同頻跳動,桂花飄落在他肩頭,發梢,衣袖,也飄落在兩人心尖。只這一望,便誤終生。
四、
及笄過后,文君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過去她最喜與人對弈,如今卻愛上琴譜,專心在閨房內研究琴律。
卓王孫邀請來各地最負盛名的琴師,想要為文君選一個教琴先生,也好圓了女兒的彈琴之夢,蜀地賦圣司馬長卿也在受邀之列。
“文君來,我替你尋了幾個盛名琴師,”卓王孫向文君招手,“這幾位都是各地出了名的琴師,你只挑一個合眼的便好。”
文君施施然行完禮坐下,抬眸一看,卻見那白衣綠琴的少年坐在對面望著她,眼睛里流著星一般燦爛。
“阿爹,你如何知道我想學琴?”
“你天天躲在屋里鉆研琴譜,當我不知道呢?你如今大了,再過不久也要行嫁娶大事了,等婚嫁了可就沒機會學琴了。”
文君眉頭蹙起,這一紙婚約,何曾問過自己可還中意?嫁娶大事,難不成要跟一個素未謀面之人完成?若不是為了官商勾結,爹爹為何讓自己嫁去那武將世家?
興致索然,文君一臉蕭瑟,向父親請了安便退出前廳,再也沒提學琴之事。
坐在小院里,文君吩咐小櫻端出火盆,將那些辛苦搜羅來的琴譜一本本扔進去,火焰吞噬著琴譜,火光中文君紅了眼眶,似乎看見了自己大婚之日的模樣。
《碣石幽蘭》《白石道人》《風宜玄品》《青山》《鳳求凰》......
那個身影又出現在腦海中,今日他知道了我的婚約,不敢來見我了么?
一旁的桂花樹上花瓣紛紛揚揚,“咔嚓”一聲,枝丫折斷,從樹上摔下來一個白色身影。“等等,別燒!”長卿一把握住文君右手,看著她手里緊緊攥著的《鳳求凰》,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你怎的如此喜歡爬樹?”文君將繡帕遞給長卿,他的手在地上磨出一道血痕,鮮血紅得刺眼,泥土混進傷口,一定很疼才對。
“若不是這小院里有你,我也尋不到這里。”長卿將繡帕塞進懷中,用衣擺擦拭著傷口,卻是舍不得用她親手繡的帕子。
“手......還疼嗎?”
“手倒是不疼,只是,”長卿低下頭望進文君紅了的眼睛,“這《鳳求凰》,是我親手寫的,托了小櫻姑娘帶給你,務必留著,權當消遣也好。”
原來是他親手寫的嗎?
“為何給我寫琴譜?”文君心知肚明,卻還是想要聽到他在離開之前將心意說清楚,就算日后再也不見,也好過這不明不白的一番心動與相互試探。
長卿長嘆一口氣,將綠綺放在一旁的臺階上,看了看四周索性一揮衣擺自己也坐在臺階上。“姑娘如若真不知,倒是枉費我今日來你府中一趟了。今日見你燒琴譜,必是想將這段時間我們之間的牽絆徹底剪斷,之前的事是我唐突了,還望姑娘見諒。”
文君輕撫著綠綺琴弦,幽幽長嘆一聲,心中百轉千回,對婚事的愁腸與對世俗眼光的在意終是抵不過對眼前這個人的歡喜。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長卿握著文君那只覆在綠綺琴弦上的手,文君頓了頓,終是沒有抽離。
“我自幼家境貧寒,憑著天賦習得這一手琴藝,詞曲皆是靠著出門彈琴為生所獲的靈感。那日正在紅樓為一位李家千金彈琴,偶見你踏步長街,一身素凈,只配一只玉簪,清麗至極,令我久久不能忘懷,故作《鳳求凰》,只盼得能彈與你聽。”
文君有些震驚,原來我們那么早就偶遇過!原來這首天下名曲《鳳求凰》竟是他為自己所作!原來竟有一個人一直默默心悅自己!
“只是你我家境懸殊,貿然求見你未必愿意接受,只好趁著你及笄大禮我獻曲一首,卻沒想到終是唐突你了。”
長卿凝視著墻邊的桂花樹,“也未曾想過你已有婚約,若是我向你父親提親,他怕是會將我趕出這十里長街,再也無法與你相見。”
文君呆呆望著面前這個面犯難色卻眼神堅定的少年,他竟考慮了這么多,謀劃了這么多。奈何這世道最重門當戶對,最重三書六禮,最重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和哪怕隔著十里遠都能傳來的各路謠言。
“世人最重名聲與看法,我卓文君偏不怕。”文君覆手回握,似乎下定了一個決心。
“若文君不懼,我長卿便誓死奉陪。”十指交握之中,兩人心意相通。
五、
婚約鄰近,整個卓家大院彌漫著歡天喜地的氣象,宅內人人皆面帶喜色,唯獨文君一人每日看著滿屋的木箱聘禮,滿臉惆悵,不是對鏡發呆就是站在院內那棵桂花樹下癡癡等著。
當大紅色的喜服掛在屋內,文君險些被這鮮艷的紅色晃了神。
“小姐,這喜服多好看呀,這可是十里長街手最巧的繡娘親手為您縫制的,世上僅此一件!”文君擺弄著喜服腰側綴滿彩玉的飄帶,忽然想起那日他在樹下說的“腰若流紈素”,想起他們在綠綺前十指交握立下的海誓山盟。
“再好看又如何,與心悅之人成婚,便只著布衣粗衫也歡喜。”文君吩咐小櫻將喜服取下,收進柜子再沒打開。
大婚前日,文君正對鏡梳妝,近日自己面容過分憔悴了些,需得多敷些胭脂才能遮住這蒼白的臉頰。
忽的聽聞院外飄來一陣琴音,文君幾乎是小跑著來到門前,倚著門望向桂花樹的方向,等待那白色身影的悄然而至。
前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想是方才爹爹吩咐仆人們送的大婚時佩戴的絨花與鳳冠到了。文君看著那白影落在院內,轉身回屋從床底拿出那早已收拾齊整的包裹,小跑著來到墻邊,兩人只一對視,眼中的欣喜和期待便傳開來。
兩人順著桂花樹的枝丫爬上院墻,文君朝院內前廳遠遠望了一眼,那里張燈結彩好不熱鬧,心中默念“爹爹,保重!”
六、
“聽說前面鎮子上有家酒坊,賣酒的娘子貌若天仙,酒香人美,一雙手修長白皙,真真應了那句‘十指尖如筍,腕如白蓮藕’,今日便去嘗嘗。”
“我看你不是去賞美酒,而是賞美人罷?”
“切莫胡說,那娘子的夫君彈得一手好琴,兩人舉案齊眉,感情甚篤。”
“那就飲酒聽琴賞美人,人生一大幸事也。”
- END -
本文改編自古代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故事,雖說他們之間的愛情結局可能不盡人意,但青春時期的心悅與感動卻是真實存在的,一曲《鳳求凰》大概也抵得過那一首《怨郎詩》吧!希望大家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