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方向不定，周圍人聲嘈雜，唯一能聽從的，是自己的內心。
選擇
【一】
林青下定決心考公務員，是在大四開學的時候。
進入大四，周圍的同學都陸續開始謀劃不同的出路，讀研、出國、就業……彼時，她還在杭州一家企業實習。
林青的家人希望她能考一個離家近的公務員。她的家鄉是一個縣城，她并不想回到那里。在街上走著就能遇見熟人，單位同事也許就是高中隔壁班的同學，通過幾步關系網絡就能輕易被人找到，這種緊密的人際關系讓她感覺到拘束。
于是，離家夠近、城市又夠大的某副省級城市，成為了她的最優選。
對杭州已沒有什么留戀，林青聽取家人的建議，辭去實習的工作，開始備考公務員。
在備考過程中，她反復在驗證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自己是否真的適合考公務員。最后，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我可能適合死板些的工作?！?/p>
林青和我直言，實習期間，主管交給她的一個小任務就能折磨她好久。想創意寫策劃改文案，都令她頭疼。
認定方向以后，她沒給自己留退路，一心一意開始了公考備考。
但緊迫感并沒能把她的學習效率提起來。由于室友習慣在寢室自習，大多數時候，林青都自己一個人去自習室。有時學著學著，就不自覺地刷起手機，打起盹了。
【二】
當林青埋頭在自習室備考的時候，賀均琳還一頭扎在實習堆里。
從高中起，賀均琳的父母就開始向她輸出他們為她規劃的人生路徑：讀研——入黨——考公務員，理由和許多家長相似，“穩定”、“女孩子不用太累”、“有面子”。
賀均琳用“陳腐”來形容這些觀念，而她從來就沒有將考公務員納入過自己人生的備選方案。
她一直是個“不太規矩”的女孩。大二那年，覺得自己做不了理論研究，賀均琳從理科轉到了一個文科專業，一個她口中“很酷”的專業。
面對父母的不同想法，賀均琳的策略是“連哄帶騙”，從不和他們發生正面沖突，“多和他們打打電話，聊聊其他事情就混過去了。”對家長，懷柔比硬碰硬更管用。
校招季，賀均琳拿到了上海一家日化企業的offer。但真要離開熟悉的地方，孤身去陌生的城市，她反而變得比平常更敏感和脆弱了，她自嘲道：“上海太洋氣了，還是有些怕”。
那之后不久，經一位獵頭推薦，賀均琳去參加了一場面試。她對那次面試并不上心，只因是朋友介紹，不好推辭，心想憑自己的表現大概也通過不了，不料無心插柳。開始，她從獵頭口中得知，這是一個公益組織，工作主要是為創業青年服務的，這在她看來是偉大而有趣的工作。
后來，賀均琳發現，那并不是什么公益組織，而是某團委下的一個部門，簽的是編外合同。盡管骨子里始終抗拒當公務員，但這份工作的公益性質卻激起了她的興趣。
經過反復衡量，賀均琳拒絕了另外幾個工作機會，在團委就業了，也算一只腳踏進了公務員的圈子。
“那時候中二病還沒好吧”，回想起來，賀均琳這么評價自己。
【三】
和賀均琳的父母一樣，果果的父母也希望女兒能在大學里入黨，為考公務員加點籌碼。按她大舅的說法，她上進心強，當公務員能出人頭地。
“我家三代貧農，根正苗紅，曾經的五好家庭，可我真的一點黨性修養都沒有，所謂上進心不過是如愿考上了中學大學而已”，果果覺得家里人并不了解她。
在果果的家鄉，盡管經商的人很多，長輩們卻仍然對公務員、教師等工作有一種“迷之向往”。
果果覺得，大概是做生意奔波，他們才覺得做公務員比掙辛苦錢更高級。
但那些所謂穩定的工作并不能給果果帶來安全感。她覺得在人才市場上，只有自己的價值才能給自己安全感，提升自己才不會害怕失業。
她害怕，成為公務員以后人生會失去很多可能性。雖然她總把“要賺大錢”掛在嘴邊，但那只是用來擋住父母念叨的一張盾牌。
認真思考的時候，她又文藝了起來：“追求什么可能性？比如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一部好電影的片尾字幕里，比如調制出一瓶有性格的香水。”
她不是不喜歡安逸，她是害怕，萬一她愛上了那種節奏，陷入了那種生活，那么多想做還未做的事情可怎么辦？
于是她用遠離舒適區的方式，推著自己走。
【四】
進大學起，孫文就表現出對公共領域的濃厚興趣。大學期間，作為理工科學生的他輔修了公共管理，并活躍在各種學生組織和社團中，每年假期，他都會選擇到政府部門掛職鍛煉或是開展社會調研。
在大學一次經歷分享的演講中，他引用了肯尼迪總統的一句話來解讀中國夢和個人夢的關系：” Ask not what your country can do for you, but what you can do for your country.”
這樣的他，在旁人看來，走上公務員道路似乎理所當然。
但孫文坦言，這些經歷的背后，更多出于自己對公共事務的濃厚興趣，對于是否要將此作為今后的職業，其實在他研究生畢業前，一直都不是一個定數。
求職季里，他面了不少企業，考了兩次選調生考試和一次省考。沒有把自己鎖定，也不排除更多的選項和可能，對他來說，似乎每條路都能走得通。
但一個人不能同時選擇兩條路。于是等到大半年找工作歷程結束，手里握著六七個offer的時候，他還是要做決定了。
他的offer中，有能源類的、地產類的、互聯網的、投資崗位的、公務員，各門各類，但只有某省直部門的工作，和他的專業直接對口。
如果不選這份工作，也許他就要暫時和自己的專業說再見了。
但這不是他考慮的重點。
這是他從學校邁向職場的第一步。做選擇的時候，孫文始終想著“這是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于是“學習”和“平臺”成為了他擇業的關鍵詞。
在中國，不論從政還是從商，都繞不開政府。要熟悉政府的行為邏輯和運作機制，遠觀不如近察。對孫文而言，相比企業，省直政府部門的平臺更廣闊，在這里他能利用更多的公共資源，去做一些也許有更高成就感的事情。最終，他也踏上了公務員的道路。
獨木橋
【一】
國考筆試排名公布，林青排在崗位第三。但她對排在她之前的人一無所知，也不知道相互間的分差。這種完全沒底的感覺讓她感到不安，像是隔著層紗與人比武。從公布的信息中，林青只能知道他們的姓名，于是她在網上搜索，想了解一點對手的根底。
本來，林青就對面試信心不大。這一搜，她的心涼了半截。她看到，筆試第一名在高中時拿到過北大自主招生的20分加分。
面試結束，林青的總分還是排在第三。
總結國考中的經驗教訓，她發現自己在申論上吃了大虧，高中時“把背好的拼命往上寫”的對策行不通了。要補上這塊短板，要會概括、會抓重點，“光看不寫”是不夠的，她開始認真寫作、對答案。
這時，她還是對來年開春的省考抱有希望。
【二】
林青萬萬沒想到，在省考中，她和國考同崗位第二名的姑娘，再次狹路相逢了。同為國考的失利者，她們又一次報名了同一崗位。
這一次，那位姑娘考了總成績第一，林青位列第二。
公考中，一個崗位的報名者可能有成百上千，但真正的競爭對手往往只有那么一小撥，而成為第一的障礙，永遠都是那三兩個人。
再次落考，林青雖然無奈、不甘，還是開玩笑地用“狗血”形容這段造化弄人這段的經歷。雖然林青一直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白杂X性太差了”、“如果能早點做規劃，備考更有針對性，或許就不會一次次失敗了”。但凡是考試，必然還有運氣成分。
近年來公務員考試的熱度似有回落，實際報名人數和競爭率卻依然高居不下。
就算只差分毫，等待林青的又是一年的漫長備考。這就是應試的殘酷之處。
適應
【一】
沒過多久，賀均琳的“中二病”就被現實擊垮了。
團委的工作氛圍和當初獵頭的描述出入很大，賀均琳這才意識到對方為了將手中的職位“推銷”出去，進行了很多帶有欺騙性的“修飾”。她就這樣遭遇了初入社會的“第一課”。
賀均琳的工作并不輕松，時常需要加班。不過讓她感到有壓力的并不是加班加點，而是單位里的結構關系。她說，在這里，她見識到了以前只是聽說過的“溜須拍馬”，“那些人一見領導立馬把腰完成了30度”。
在她的認知觀念中，并沒有“權威”的概念，一個人領導，獲得額外的尊敬，不是因為他所處的位置，而是應該靠他的工作能力和個人魅力。
賀均琳發現自己的很多觀念與周圍格格不入。
“為什么要提倡當‘螺絲釘’呢？”
“只強調精神鼓勵，沒有物質獎勵，這樣的激勵機制下，人的心態才容易發生變化吧。”
年前，賀均琳接手了一個項目，按直接領導的說法，很緊急，三月份就要啟動。于是沒經驗的她緊張地開始學背景、查案例、做方案。過年后，等不到動靜的她催問領導，項目到底什么時候開始。領導說：“上頭說再等一下”。雖然進單位不久，但賀均琳已經深諳這里的套路，這意味著這個項目被“雪藏”了。
其實，這不是個例，賀均琳在同事口中也聽到了一些抱怨。比如籌備了很久的活動突然延期，聯系好了嘉賓，領導卻突然不能出席。
“一切以領導為導向，太不合理了”，在賀均琳的行為邏輯中，合理性和效率是基礎，現在她覺得，自己的邏輯基礎被推倒了。
這件事可能是壓倒賀均琳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也可能不是，因為她從未樹立起過對這份工作的信心。
【二】
有的人像一顆渾身不規則的石頭，棱角刮到堅硬的圍壁就會發出刺耳的聲音。
孫文像一捧水，倒進什么容器就能適應成什么形狀。現在的他是一個公務員的形狀。
在實際工作中，相比當初向往的成就感，孫文感受更多的是責任感，他說“在其位謀其政”?，F在，如同當初的預想，他所參與的一些事務，或是公共政策的制定，或是直接回應老百姓的關切。在這里，他的專業知識和公共管理輔修的背景，都有用武之地，他說這是他的幸運之處。當然，走得越高，涉及到的面越廣，責任越大，成就感也會越大，現在的他還在耐心積蓄能量。
當然，如同大多數初入職場者會經歷的，零碎雜活自然少不了。90后的孫文在廳里是最小的，對于“年輕人多干點”這種機關路數，他早有心理準備。面對日常工作中千頭萬緒的“雜活”帶來的些許干擾和壓力，奉行“高調做事、低調做人”原則的他笑著說“吃虧是?！?，他覺得換個角度想想，這本就是學習的一部分。
盡管，和其他機關單位一樣，科層制帶來的一定程度的低效率現象，在孫文所在的部門里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但總體上，他認為自己所在的部門還是“以業務為核心、以結果為導向”的，所以盡管工作上也有些磕磕絆絆，但成就感與責任感的實現，是他參加工作以來切切實實的感知。
未來
【一】
當我問起將來的打算，孫文說“不排除以后有其他可能性”。依然和初次擇業時一樣，多項待定。
“更重要的是保持學習的態度，有時浸淫在一個環境太久，眼界會變低，所以要一直常常提醒自己用更開放的態度看世界，站在更高的格局思考問題。Think outside of the box.”
【二】
公務員考試的報名時間又到了。盡管已經工作大半年了，果果還是免不了被父母的電話和親戚的微信轟炸幾番。
為了掐斷父母的念想，免除后患，她選擇直截了當地和家里攤牌：當公務員又不開心又掙不到錢，她是堅決不會考的。
“自己選的路，就算是錯的，也得讓我摔到跟頭才行?！闭f這些話的時候，果果很是硬氣。不過這番硬氣之后，等于把自己最后的臺階也撤走了。
如今，她就職于一家創業公司，老板承諾的十三薪和年終獎直到三月份還沒有動靜，但過年時，她還是大手大腳地用不多的工資給家里人買了很多禮物。
去年，公司不景氣，元老紛紛離開。今年，公司管理上暴露出的許多問題，讓果果逐漸失去信心，她也要準備騎驢找馬、尋找下家了。為了不讓父母擔心，也為了給自己留點面子，她還是什么都沒和父母說。
【三】
“明天就去入職了?！闭f這話的時候，我感覺賀均琳的每個音都在“蹦蹦”激動地跳著。
在公務員邊緣走了一圈，她最終還是去了當初沒敢去的上海。
她說，上海比想象中親切多了。
她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和她喜歡的游戲打交道，租到了一間小公寓，上班居然無需漫長的通勤，公司的工作氛圍和扁平化管理也讓她感到很舒適。
賀均琳的父母甚至還不知道女兒已經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她打算穩定下來再慢慢告訴他們。
盡管暫時找到了令她興奮的工作，賀均琳心里一直還有去日本讀研的打算。至于為什么是日本，一方面是因為理想的學校和專業，另一方面是為了追隨她喜歡的偶像團體。
【四】
“再去當一次炮灰吧。”
目前，林青在一所中學當老師，工作之余的時間并不多。
這次她要報的是一個“三不限崗位”（不限專業、不限學歷、不限戶籍），雖然難度更大了，但她志已在此，還是決定再搏一次。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林青、賀均琳、果果、孫文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