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決定入住少將軍府的那天,九衡一臉怒氣拂袖而去。這么多年,我都只是看見他云淡風輕,一派散漫從容戲謔的模樣,這次見他反應如此激烈,倒是我始料未及,只想著他出去散散心也好,我這邊給云霓醫治好就真地隨他回去!
云霓幫我安排的住處在海棠園不遠處的慕香園,穿過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眼前是一處小院子,院內陳設簡單,只幾棵海棠花樹開得繁茂,花樹下一張石桌椅,幾個石凳,花樹掩映下,軒窗半敞,雖清簡卻雅致。院外修竹青碧,院內海棠葳蕤,這慕香二字倒是貼切,青竹無香本很正常,可是海棠清貴華美,明媚動人,楚楚有致,卻沒有香味。九衡就常常取消我,他說萬花谷的花精個個體帶花香,唯我身上只有草木清味,卻無自然花香!
“我想著妹妹應該是喜歡這素凈清雅的地方,所以擅自做了主張,給你安排了這個院子,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心意,這兒離我住的地方近,竹林轉出去右轉就是。”
“多謝姐姐心意,我很是喜歡!不過,我與錦兒已經習慣兩人,其他的人還是姐姐帶走的好”。
一切收拾停當,我便是在將軍府住下了。九衡若回來,以他的本事總是能尋到我這里來,所以我不擔心他,只是想到荊羽,我不知該如何面對他。所幸,來到這里將近一個月,除了云霓每日過來之外,倒是沒有見到其他什么人。我那種既怕見又想見到的心情在這一個月內漸漸平復。只是云霓的身子似乎沒有好轉,我又些疑惑起來,雖然我的醫術不精,但是一個凡間女子,我怎么會診治的沒有效果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這日專研得有些累了,信步走出院子,不知不覺便走到竹林。此時正是夕陽時分,青碧的竹林似是鍍上了一層金黃的光暈,色彩瞬時光彩奪目,一陣風過,清涼怡人。轉過一道小徑,竹影幽幽間見一青衣人負手獨立,夕陽的余暉照在那堅毅卓然的背影上,泛著淡淡的光暈。
既明,又不是既明,我想念卻不想見的人。我頓住腳步,竭力想讓自己平靜,可胸腔里一顆心擂鼓似地狠敲,就差跳出來。原來這就是情怯,越是想念越是不敢相見,我使勁握緊雙手,似乎這能夠給我勇氣和力量來單獨面對荊羽。
荊羽似乎感應到背后有人,緩緩轉過身來見是我,有一瞬時的愣神,然后很快釋然一笑,道:“原來是清淺姑娘,聽云霓說你正在幫她調理身子,我早應該去道謝,只是這段時日公事繁忙,一時未能親自去,今日既然遇見,便受我一拜。”說完便朝向我拜來。
我一驚,側過身子躲開他的這一禮,他卻正色道:“這是應該的,清淺姑娘可能不知道你這一舉動對我夫婦的意義,可我卻知道。”
我心里一窒,忍著心里的酸痛,回了一禮:“我與姐姐傾心,自是應該解她所憂,只是這一個月來卻無進展,我自己也不知道何日能夠有效,少將軍這禮我實在受不起。”
“姑娘不需自責,即使醫治不好,我與云霓亦是感謝姑娘,如果荊羽命中無子,我亦無所謂,只要能與云霓廝守一生,足矣!”荊羽的語氣輕柔,轉而又道:“記得未成親之時遇一看相之人,說我若與云霓成婚便會注定命中無子,原因卻是我負了前世之盟,今生所得之報應。如果逆改天命,便有性命之憂。當時我只當他一江湖騙子,哪里信!不過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改了娶云霓之心。我不知道我負了前世何盟,亦不知道我前世對何人許諾,只是今世我遇到云霓,誰又能知道情從何起,這一往而深是自己也沒有辦法的事情。如果真有因果報應,那也是我負人,何以要云霓來背負?這幾年見她內疚難過失望,我亦心里難受,可卻不能告知她內情,況且人生還短,誰知那個相面之人又是否騙子來危言聳聽呢!”
“少將軍,你,是否相信前世今生?”遲疑許久,我慢慢吐出這幾個字,無比艱難。其實他相信如何,不相信又如何,哪里能改變現狀?
“說不相信,是假的,說相信卻無人來證明誰活過前生后世!都說人間輪回,走黃泉路,喝孟婆湯,過奈何橋,轉世投胎便又是一世。只是既已喝過孟婆湯,誰又記得誰的前生前世?今生我只是荊羽,至于前生是誰,既已轉世輪回,那又與我有何干系呢?”荊羽淡淡而笑,是不相信宿命輪回的堅毅,又是相信之后的灑脫淡然。微風淡淡拂過,竹葉沙沙,夜漸漸籠上來,竹影更深,籠罩在既明身上的淡淡金色光影已被一層極淡的夜色代替,既明的面部有些不明起來,只是黑色的眸子在漸濃的夜色里泛起黑琥珀一般的琉璃光澤。
一股悲傷,冷寂,心傷······各種難明的情緒涌上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你站在我的面前,觸手可及,我卻不能告訴你我愛你,我卻不能告訴你前世你對我許下的承諾。這種絕望不是因為不能告訴你,而是我不能打擾你。我來兌現你前世對我許下的承諾,卻錯過了最好的時間,這錯過的時光讓我們背負了各自的傷痛。
握緊的手的指甲掐進肉里,我竟沒有感覺到痛,心里的痛已遠遠超過手心的痛,全身似乎有密密麻麻的針扎進來,從皮膚到內臟,沒有一處沒有疼痛。具體為何而痛,我卻茫然不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誰又不是呢?只是我要的不是這樣的結果,即使既明永生永世不再記起我,我卻不想老天對他有任何的懲罰,我唯愿他生生世世都幸福圓滿,即使那個讓他幸福的人不是我!
“夜涼了,姑娘還請早點回屋休息,我今日告訴姑娘這些,一來不忍見姑娘內疚,二來告訴你內情后,你當可自行斟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慕香園的,一步一步挪到海棠樹下的石凳時,已是全身無力,我該如何是好?繼續診治,大半沒有結果,即使有結果,如果真是拿他們中任何一人的性命來換,又有何意義?荊羽不信天命,認為那相面之人只是江湖騙子。我是局內人,我如何不知這是真切的事實?荊羽雖說不在乎有無子嗣,可他語氣中隱隱的失望和如果能如云霓的愿讓她不再失望的回護又那么明顯。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當感覺一件薄衫披上我的肩頭時,抬頭見石凳一旁多了道白色的身影,月色如華,白色的身影在月下清冷高華,一頭如墨的黑發披散在肩頭。我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每當我無助茫然時,九衡就那樣默默在我身邊,不管是冷著臉也好,戲謔調笑也罷,我總覺得自己在這人間有了依賴的臂膀,安心溫暖,不至于在渺茫的尋找中孤獨寂寞。
“雖然知道海棠耐寒,不過我是憐香惜玉的翩翩公子,總不忍見美人在夜色里孤冷!”又是這語氣,又是這語氣!我無奈瞥了眼這白色身影,九衡總有這本事,你開心也好,傷心也罷,只要他說話,你便沒辦法再繼續自己的情緒。
我深吸口氣,沒有理他的自我標榜,細細道出剛才與荊羽的談話。這一百年來不管遇到何事我總認為九衡都能夠幫我解決,雖然這次關于天命之說,但是我作為局內人,如果可以化解的話,應該只在我身上,如果真是在我身上能化解,總會有法子的。
“你很想讓云霓遂心如意?”九衡目光灼灼地望著我。
“是的,只要有法子,九衡,我只想護他們安好,看著他們幸福恩愛,我便也開心。”開心,我真的開心嗎?我說著開心,可心里為什么像針在扎?
“清淺,這次,我不會幫你的!”九衡定定地望著我,一字一句,如一顆一顆珠子直直地墜落地上,鏗鏗作響!然后轉身就走。
“九衡,即使你不幫我,我也會自己想辦法的。”我輕輕地在他身后說道。是的,我一定會想辦法的。即使讓我付出代價,只要他安好!
九衡的身影頓了頓,但沒有轉身,白色的身影漸走漸快,直至消失在如水的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