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最大的好處就是不要補鞋。壞了,扔掉,還有更窮的人去拾。
窮孩子買一雙新鞋,那是要過年了。新鞋買來,先要到鞋匠那里用單車的橡膠輪胎加底,經(jīng)磨,防水,耐穿。若是大人的皮鞋,那鞋底就要釘上鐵掌,走起路來,剛剛的,老遠就能聽見。走路的人還覺蠻威風。新布鞋搭配著換洗的舊鞋,起碼要穿兩年。掉色無所謂,只要前頭不露大腳趾,前腳掌沒有從鞋里將鞋底磨穿,那就要繼續(xù)穿下去。大人的皮鞋大多是結(jié)婚時買或與某個紀念日有關(guān),穿得時間更久,輕易不會扔掉。鐵掌磨易了可以再釘新掌,皮鞋穿久了難免變形,繼而出褶皺。雖然沒有新時那么好看,但畢竟是皮鞋,比起布鞋的檔次總是高的。時間再長,褶皺的部位就會開裂。即便如此,高超的鞋匠還是有辦法,用軟皮墊在皮鞋面里,用手搖縫紉機從外面軋上,補好后擦上鞋油,還能對付兩年。那穿在腳上的感覺就大不如從前了,雖然鞋下還是鐵掌,剛剛的聲音比以往明顯小了許多分貝。若是皮鞋幫磨穿了,爛穿了無法再補,那才能扔掉。說是扔掉,早有上門回收破爛的拾荒人出幾角錢買去。
記得雙桂坊口頭有家“興隆園”菜館,那里的招牌熟菜是硝肉,在長身體又不能經(jīng)常吃到肉的年代,我偶爾路過那里,會隔著玻璃窗駐足很久,在想象中饕餮一番。能經(jīng)常進出“興隆園”的人,應該是口袋里有幾個錢的人。那時10億人穿得都差不多,黃軍裝或者中山裝,小孩穿的則是學生裝——一種中山裝的簡裝版。女人或女孩,敢穿顏色很素的格子花的百折裙,就要冒背后被人罵“妖精”的風險了。大家穿得差不多,那么就只有在吃的方面體現(xiàn)高下了。不知怎么的,這么一個有點錢的人進出的菜館旁邊卻緊挨著一個鞋匠攤。整個雙桂坊就這么一個鞋攤,鞋攤在最熱鬧的地段。我布鞋的掌大多是在這里釘?shù)摹S袝r釘掌或沒事的時候我也會蹲在鞋攤一邊,看鞋匠工作。鞋匠像是鄉(xiāng)下來的,很瘦,有點邋遢,個頭應該不是太高(我從來沒有見到他站起來的樣子),他左手的拇指有點殘疾,每次從木盒里捏鞋釘,正好都能捏成4只一排,然后銜在嘴里,用一只取一只,動作十分嫻熟。那只沾有他唾液的鞋釘被他輕輕一按,就穩(wěn)穩(wěn)地立在膠底上,一錘釘下去,不偏不倚,再用銃子加一錘就成了。來鞋攤的婦女居多,拎一網(wǎng)兜大大小小的鞋子來修修補補。到了鞋攤,與鞋匠都要客套幾句。鞋匠知道來者意圖,回話并不多。一雙鞋修好了,他總是很有把握的口氣:“回去穿著試一試。”聽了鞋匠的語氣,婦女們大多明白不需要試,然后放心爽快地掏錢。
鞋匠有個兒子,年齡跟我差不多大,10歲左右的樣子,暑假的時候我有時會看到他。鞋匠有時手頭活多,到了午飯時會讓兒子自己到路對面的“馬復興面館”去吃一角二分錢一碗的素面。雖是素面,花一角二分錢給小孩吃一頓飯,已經(jīng)很奢侈。我那時每月的生活費才只有九元,平均一天只有三角錢,在一類地級市,這個數(shù)字是最低生活標準了。鞋匠最大的消遣也許就是在活計不多的時候,直直腰,看看過路的行人。極偶然地,他也會花上一角錢,買一小包用舊報紙折成粽子狀的奶油花生米包,搓一下有些骯臟的手,捏一粒扔進嘴里,細嚼慢咽,品味奶油花生的香脆。也許,鞋匠追求的生活,與奶油花生的味道很接近。一包奶油花生只有大小不等的10多粒,有時鞋匠不說話會捏兩粒給一邊的我,甚至并不專門看我一下。我一點不覺得鞋匠那有點殘疾的手臟。
生活在雙桂坊里的人都知道,很久以前“興隆園”菜館旁邊有個鞋攤,有個鄉(xiāng)下來的修鞋匠。所有人都不知道鞋匠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人。有錢的人是不來修鞋的,沒錢的人來修過鞋就走了,直到下一次修鞋之前再來。我經(jīng)常來“興隆園”隔著玻璃看硝肉,蹲在鞋攤旁看鞋匠修鞋。可我是孩子,我懂什么。
你是有錢人,還是沒錢人?很久以前你曾經(jīng)路過雙桂坊口頭的鞋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