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開門見山,對面就是一座叫“土堡塄”的小荒山。啞巴叔叔把它的南坡開墾了,小荒山就成了我們家的自留地。
據奶奶說,叔叔在牙牙學語的時候,發了一次高燒,落下了病根,成了啞巴。因有殘疾,無人愿嫁。獨身的他一直和我們一起生活。
叔叔雖然不會講話,但卻目明腦聰。他在山坡上種下竹子、枇杷、桃子、李子、梨子、板栗、柿子。于是,山坡上四季分明,昔日的荒山成了竹影飄搖,鳥語花香,枇杷橙黃,柿子火紅的花果山。
這片花果山也成了我小時候的樂園,美麗而安靜。
雖然這些竹、果是叔叔種下、培育長大的,但我覺得它們是屬于我的,一有時間,我就在里面徜徉。竹子和果樹就像乖孩子,結出了香甜的果子和鮮美的竹筍。這些豐碩的成果,總能讓我心悅神怡。因為,是它們慰藉了我童年不安分的嘴巴和躁動擴張的肚囊。
不知道叔叔什么時候又從哪里弄來了幾棵油桐樹,他把它們悄悄地種下。開始,它們毫不起眼,只是看到它們的葉子在春天里抽發,在夏天里狂長,葉子又大又綠,像一張張荷葉,風一吹過,它就“沙、沙”地響。到了秋天,秋意把它們的片片葉子染黃,隨著冬天北風的到來,它們片片飄落。
而那些枝條,似乎都有著時不我待的急迫感,拼命地瘋長。在不知不覺中,竟長成了參天大樹。
高大壯碩的油桐樹在桃紅褪去,枇杷橙黃的時候,滿樹開出圣潔的桐花,引來了一群群蜂蝶。這時,我就在兩棵油桐樹之間搭上吊床,躺在上面,啃著果子,和著習習涼風,聽著蜂蝶們“嗡、嗡”歡快的采蜜聲,仰望藍天白云發著呆。
五月,桐花紛飛,宛若飄雪,我也忽焉思散,在油桐樹下做著不同的白日夢。千奇百怪的白日夢宏遠而令人神馳,成了我長大后向遠方的動力和方向。
從此,油桐樹俘獲了我的心,親近之情油然而生。后來讀到“吾有西山桐,桐盛茂其花。香心自蝶戀,縹緲帶無涯……”這首詩才得知道,自古人們就愛油桐。
但叔叔種下油桐樹的目的不是用來觀賞的,而是實用的。
待油桐謝下的花成泥后,果子冒出來了。油桐果子的性子也和枝葉一樣的性急,在盛夏里狂長,到了秋天,綠色的果掛滿樹,也隨著秋意慢慢轉黃。冬天,耐不住季節的果子也跟著片片飄落的桐葉一起墜下。
油桐樹果葉脫盡的時候,叔叔背上竹簍,我緊隨在他的身后。幫助他把落藏在油桐葉里的果子拾起。邊上的柿子樹上,沖天的高枝頭還殘留少許的柿子,它們已經熟紅如火。
叔叔是個急性子的人,埋著頭把一粒粒油桐果子拾入竹簍里。拾油桐果干什么用呢?拿去榨油,榨出的桐油古時候點油燈用。工業社會,主要用于制造電器、塑料、制漆等。但桐油有毒性,決不能吃。記得家鄉的一個村莊,在辦酒席請客的時候,食用油中不慎雜了桐油,請客卻釀成了一次食物中毒事件,所幸大家只是多跑了幾趟廁所,沒有造成傷亡。
當連柿子都被吃盡的時候,即使是多產水果的老家,也已經是百果皆休了。我心不在焉地幫著叔叔撿了一些桐果,柿子樹上掛著的那幾粒火紅的柿子始終在誘擾著我的心。欺著叔叔聽不見,我從他身后繞過,迅速爬上了柿子樹。
我拼命地往上爬,到了極高處,雙腳壓在一根最“牢靠”的橫枝上,雙手向上舉抬,盡力地往沖天高枝頭上誘人的柿子上夠。可腳下的橫枝卻不爭氣地搖晃并往下彎,我怎么也抓不到柿子,自己倒成了浪濤里的一葉小舟。
叔叔發現后跑到柿子樹下,生氣地朝我“呀呀、呀呀”地喊叫,朝我比劃著要我馬上下來的手勢。見我不解,叔叔指了指我的頭頂上盤旋的一只孤鳥,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他是“叫”我別采了,把這幾粒柿子留給這只鳥兒過冬,否則它要餓死的。
每當五月,油桐樹下花絮飄飛,落花傾雪。我就特別想念已在天堂里的叔叔,想念叔叔種下的那一片油桐樹。還有叔叔“呀呀”地的“叫”我:“別采了,把這幾粒柿子留給這只鳥兒過冬……” 叔叔這句慈心的“話”,就仿佛是一粒油桐種子,種在我的心底,隨著韶華漸去,抽枝長葉,開花結果,伴我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