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重陽節,是父親的生日。今年的重陽節,父親是在病床上度過的。微信群里收到很多親戚的生日祝福,都是祝父親早日康復的。
父親從7月9日住進了衡陽市中心醫院,已經有一百多天。國慶節前幾天,家父準備出院時,突然得了感冒,狀態很不好,不得不住進了ICU,下了病危通知書。母親急哭了,打電話給我,讓我國慶節一定要回去一趟,讓我哪兒也別去,直接去醫院。但可能怕我擔心,并沒有告訴我父親病危。
國慶第二天,我匆匆忙忙趕回了衡陽。飛機一落地,就直奔醫院。家父正躺在病床上,狀態不好,但強撐著坐了起來。我連忙跟他說了些寒暄的話,叫他不要著急,不是什么大病,很快就能出院。父親因病消耗了很多體力,再加上住院這段時間吃完就吐,只能吃流食,整個人已經很清瘦了。
我向母親了解了一下情況,母親向我仔細交代了照看的注意事項,我看母親辛苦,讓她回家休息幾天再來。但母親不放心,堅持要留下來再陪一天。當天晚上,母親是跟父親擠在病床上睡的,我則睡在了折疊床上。同一病房都是肺癌的病人,晚上咳嗽聲此起彼伏,還有一個八旬的老人是不是喘不過氣來,不停坐起來急切地喘氣。我雖然已經很疲憊了,但是根本就睡不著,不停地起來給父親蓋被子,端尿盆。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了,快天亮的時候,我被一陣嘈雜聲吵醒,是醫院的過來打掃衛生了,要求陪護的人把折疊床都收起來,我壓根沒睡醒,點亮手機一看,才六點鐘。這時候父親已經坐起來了,母親在給他刷牙洗臉。
父親的臉色比頭一天好了一些,不再是慘白色了。我給他喝了點奶粉,他沒坐多久就有點累了,又重新回到了床上。趁這個間隙,母親把我叫到陽臺上,簡單交代了幾句。她告訴我,前幾天父親下了病危,她擔心父親撐不過生日了,說著又掉下來眼淚,還說她招人算了,要是能撐過生日就沒事了。我只能安慰她,說既然撐過來了,就應該沒事了,這種病要做好長期準備,有反復是正常的,類似的話說了一大串。我見母親心情平復了一些,就讓她盡早回去了。
這一天很安靜,是我獨自陪著父親度過的。從八點多開始輸液,一直輸到半夜兩點,中間只停歇了一個多小時,父親一直躺在床上,沒辦法下床活動,這就是過去三個月父親的日常。父親不怎么說話,可能是體力跟不上的原因。但我看到他的眼神,內心的活動應該很復雜。我這一整天都沒有離開病房,也沒有去吃飯,只喝了一點水,感覺并不餓。我不敢離開,我怕他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可是還是有兩次,我打瞌睡了,吊瓶里的藥滴光了,我沒有及時發現。護士過來埋怨我,說讓我看好了,藥滴光了很麻煩,說我怎么這么不認真。
晚上的時候,父親主動跟我說話了。他沒有說別的,先說了家里老房子不能賣,說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就希望我以后回來能有個去處。我趕忙勸他,家里老房子的事情完全聽他的,他說不賣就一定不賣。這天夜里兩點,輸液結束了,我給手機定了整點的鬧鐘,鬧鐘一響我就起來看看,每次都看到父親睡得很沉,就這樣又熬過了一夜。
第三天,老家人的微信群一早就很熱鬧,我知道今天有幾波人要來看望父親。父親今天的氣色又有好轉,已經有點血色了,表情也輕松了一些。他這次坐在輪椅上堅持了半個小時。問了我一些問題,問我孩子怎么樣了,下一步什么打算,我當然是說一些報喜不報憂的話,生怕說錯話再讓他擔心。
約么十點多,親戚都來了,病房里熱鬧了起來。說實話,我是怕這種熱鬧,父親的病就怕情緒上的大起大落。幸好,我細姑提議出去吃頓飯,我馬上贊同說我請大家。于是我們一群人留下一個來照顧父親,其他人都下樓了。這頓飯都是辣的菜,細姑說知道我愛吃豬蹄,特意給我點了一份,但也是辣的。我對辣的并不太適應了,吃辣的反應就是辣兩頭,吃的時候嘴巴辣,拉的時候下面辣,不是長期在南方生活的人,真的適應不了。本來我要去結賬,但一個還沒大學的畢業的小侄女搶在前面把賬結了,這頓飯說好的我請,還是沒請成。
吃完飯,大家就散了,我又陪父親過了一天。我買了洗手液、漱口水、牙線、電動牙刷、餐巾紙、礦泉水等,希望提高一下醫院里的生活水平。母親在農村生活慣了,不太講究衛生。有時候剛倒完尿盆,不洗手就去泡奶粉,換做平常可能也沒事,但在醫院里,父親免疫力低,很容易感染。還有,父親的牙齒上有一層臟東西,大抵是沒好好刷牙,我這幾天給他刷了三遍牙,用漱口水漱口,還用牙線把臟東西都刮下來了。父親說嘴里舒服多了。
10月5號,大叔來了。他帶了理發推子,第一件事給父親把頭發剃了,把胡子也刮了。中午我被他拉著出去吃飯,跟細姑父一起。三個人喝了一斤白酒,大叔喝了酒話密了很多。他說父母走得早,是把自己哥當他父親一樣看待,以后三兄弟要葬在一塊。以后周末他都會來醫院陪父親。他還給我們講了很多他過去當兵去越南前線,退伍后為戰友們爭取福利的往事。回到病房,他扛不住了,直接躺在椅子上睡著了,一直到天黑才醒來。他確實照顧得很細致,給父親全身擦洗換衣服,搓腳泡腳,搓手抹油,扶著父親活動,放老歌給他聽,還下樓給我買晚飯。
這一天,父親的狀況又有好轉,最久的一次在輪椅上坐了一個小時。他們兄弟倆聊了一些村里拆遷征地的事情,我聽不懂具體內容,大概意思是讓我父親放心,會照我父親的意思去辦。這一天,父親是睡得最安穩的一次。
轉天,已經六號了。二姐過來了,拉著大叔說了什么。又把我拉過去,說她自己太累了,想休息一下,自己今天就去廣州了,我也不好阻攔,知道這樣就只有母親一個人在醫院陪著,實在是辛苦。于是我抽空給大姐打了電話,讓她每周一定要抽空過來換一下母親,讓母親能夠休息。電話那邊沒有給肯定答復,都是沒時間走不開這樣的話。打完電話,我沒再跟任何人說這件事。
七號,大叔走了,母親來了。我跟大夫說,我要回北京了,希望她能多關注我父親的病情,多跟我通氣。細姑照例又來了,她住在開發區那邊,到醫院騎車要四十分鐘,父親住院期間,她幾乎每天都會來,帶點吃的,看看情況,幫幫忙。她知道我今天要走了,給我帶了很多特色的吃的,囑咐我每一種吃的的做法。還硬拉著我去樓下吃早飯。她給我點了最貴的章魚面,問我近況如何,以后怎么打算之類的。還告訴我,她女兒在美國生三胎了,開了家中餐館生意很好,自己日常開銷都是女兒在支持,讓她明年過去那邊。我說她女兒經常跟我微信聯系,有一年說要回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做罷了。我還說了一些感謝的話,感謝她每天來看我父親。她有點不好意思,她說這是她的哥,父母不在家,哥就是家里的長輩,做這些都是應該的。
吃完早餐,細姑騎車回家了。我趁著這個空閑,到醫院周圍轉了一轉。我走到了湘江邊,其實也就離了二百米遠。湘江在衡陽市區走了一個S型。我所在的這段是老城區,往北看和往南看,分別有橋橫跨湘江、連通兩岸,這里天剛微涼,云層很低,江面泛著綠光,有種氤氳之氣。我又折回醫院方向,看到醫院對面居然是回雁峰公園。衡陽還叫雁城,范仲淹“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是中國唯一跟大雁密切相關的城市。相傳“北雁南飛,至此歇翅停回”,南岳有回雁峰,古人認為生活在北方的大雁在向南遷徙時,飛到衡陽就是盡頭,于是有了那句玩笑話“宇宙的盡頭不是鐵嶺,而是衡陽”。衡陽還是湖湘文化的發源地,是湘南交通要道,能夠通江達海。雁城宣傳上寫著:擁有一個機場、五個高鐵站、六個本科、八家三甲醫院的湖南省副中心城市。
當然,以上這些內容,都是網上搜索到的。我本無心去逛回雁峰公園,也無意去考據衡陽的歷史。
我去超市買了一箱礦泉水和一盒雞蛋,很快回到了病房。我用新買的電蒸鍋蒸了一碗雞蛋羹,父親居然全吃完了,連連說好吃。睡邊上的光頭大哥知道我要去南岳機場,告訴我可以坐公交車去,只要三塊錢,時間也很快。我不喜歡告別,除非是再也不見了。時間快到了,父親讓我早點動身,別晚了。我很利落的收拾好東西,離開了病房,離開了醫院,出了門西行二百米,到公交車站很快就等到了往機場方向的公交車。
我想起我小時候,1991年起,我到離家四十公里的歐陽遇中學讀書。第一次是母親送我去的,以后都是我自己去坐綠皮火車,或者倒公交車去學校,就再也沒讓他們操心過。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而今也到了父母那時候的年齡。對后代也有同樣的牽掛,對生活還有殘存的夢想,對現實卻有著更深的認知,對未來總有著未知的恐懼。成年人的奔潰往往只在一瞬間,可是如果“子欲養而親不待”,試問你還敢隨便奔潰嗎?
我回到北京第三天,二姐突然發短信給我說,自己正在趕往高鐵站的路上,說自己這幾天想起父親還在醫院里,睡不著覺,這就趕回去。我回了一個"好"字。第二天再看老家的攝像頭,看到母親又在菜地里忙碌了。
祝父親早日康復!祝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老有所養,老有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