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網人 | 從《月亮與六便士》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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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二字,讓你聯想到什么?

過去我經常把藝術和這些字眼聯系在一起——自由,神秘,浪漫,隨性……藝術是給俗世中浮沉的人們而設的庇護所,在這里沒有對與錯,一切由著自己的性子來,甚至很多外行人的胡搞會在幾個世代后登堂入室。我以為正是藝術對模糊甚至錯誤的容忍才催生了樂趣,乃至創造。

所以我不理解為什么學琴學畫的幼童花很多時間一板一眼地練習基本動作,好像彈琴變成了外科手術,畫畫也變成了尺規作圖一樣。用“定量”學科的執著去操練“定性”學科的本事,既緣木求魚,又煞風景,為什么要這樣呢?

讀《月亮與六便士》,改變了我的成見。

毛姆把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的灼熱情緒裝滿了大半本書。那種情緒或許說不上多復雜,我覺得大體是種煩躁吧。有個什么東西在心內,它啟示了他,然后驅使他;它要他放它出去,且必須以見諸筆端的方式。他覺得自己認識它,雖然從未見過它。他想捉住它,但前提是必須放它出來。如是,在無盡的圍捕中,一生匆匆過去了。

藝術,是人們捕捉那個東西的網。而那個東西,可能是人所能想到的最難纏的獵物。

它極其模糊,又極其精確。它瞬息萬變,又顛撲不破。當小說家鋪開稿紙,畫家抄起畫刀,他們發現,每一字,每一劃,差一點點,都不是心里要的那個。這張網的每一根經緯,每一個網眼,都要反復斟酌,拆了又織。網織好了,他們將其用力拋向深空,卻常常是竹籃打水。這還不是更糟的結果;更糟的是,有時他們滿載而回,卻發現戰利品里沒有一樣是自己想要的那一樣。所有人為他歡呼鼓掌,名利紛至沓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有多尷尬。

那個東西是什么呢?或許我們把它叫做“美”,或許是專屬自己的世界圖景,或許是一個夢。反正很難網住。

我再也不會說藝術是一個“差不多就得了”的領域了。相反,藝術領域對“精確”的要求,一定不輸給科學。

過去我以為的“文無第一”,其實只是因為藝術沒有普適通行的標準。但,對于每一個藝術家,每一件作品來說,它究竟是否網住了你的那個初心,一定有個確鑿的答案。為了網住那個獵物,藝術家們窮極一生,編織各種各樣的網。他們中運氣好的那些,把網賣了個絕好的價錢。這些網便被收藏家們買走,展覽在畫廊和博物館,或者在書店的暢銷架上整齊地排列起來。人們熱切地和這些網合影,或者像我一樣寫下文章贊美這些網。而這些網,幾乎每一張里都是空的。因為,他們距離那網主人心心念念的那樣東西,還差那么一點。

思特里克蘭德端詳著既成的畫作,和他回頭看見身邊剛睡熟的女人,心情應該差不多吧。畢竟,織好的網又一次撲了個空,或者情欲又一次占據了大腦,對一個矢志不渝的獵人而言是一件事:又輸了。

我比從前更好地理解了自己的困擾,理解了那些“較真”的目的——與其說是“完美”,不如說只是“美”而已。我的很多努力不是為了競爭或者取悅,而是在努力接近心里那只朦朧的獵物,想一睹其真容。思特里克蘭德的一面,閃爍在每一個平凡人身上。

選擇六便士還是月亮,沒有高下之分,只有黃執中說的“左右之別”。邪惡往往不是產生在這兩種人分道揚鑣之際,而是產生在兩方心中蠢蠢欲動,不能各安其是之時。

邪惡最常穿的衣服,恰是“良知”——人們指控彼此道德淪喪。可是到底怎么樣才算是個好人呢?假如誠實是最大的美德,那么有夢便追,從不逢迎的思特里克蘭德就是好人;假如獻身家庭是最大的美德,那么委曲求全的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才是好人;假如寬恕是最大的美德,那蹩腳的荷蘭畫師才是好人。如果世上還有什么事能比藝術家的圍獵還難,那恐怕就是做個“好人”了吧!所以把“做個好人”當成人生理想的人們,要么是悲劇性的圣徒,要么就總有以這個微妙的說辭來遮蓋自己夢想已死的嫌疑。

所以,抬頭看見月亮便奔向密林的人,有何高尚可言呢?撅著屁股黑著指甲撿六便士的人,又有何鄙俗可言呢?他們的一生各自拼盡全力,道路雖南轅北轍,卻不乏重逢的機會。對于邁得開腿,也管得住嘴的人們來說,一生,實在是已經夠長,也夠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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