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趙濤
時間是灰。正如《江湖兒女》的英文名:Ash is purest white。時間的洪流里,一個個渺小的人物或跌蕩或沉浮或消失或沉淪,最后不過是灰,風一吹,散到塵埃里。
“當一個社會急匆匆向前趕路的時候,不要因為要往前走,就忽視那個被你撞倒的人。”趙濤演的就是這些小城鎮(zhèn)的女人。跟她演對手戲的也都是這樣卑微、灰色、隨時可能被撞倒的小鎮(zhèn)青年。
趙濤從2000年的《站臺》開始出現(xiàn)在賈樟柯的鏡頭下,那時的她,是沉默話少、有點怯、笑起來濕婉的尹瑞娟,象我初高中時候小鎮(zhèn)上任何一個乖巧聽話但也平平無奇的女同學,戲份、個性、演技都撐不起是主角。那時,作為被賈導從太原師范學院發(fā)掘的新人,趙濤談不上有演技,舉手投足很生澀,淹沒在別人的表演中。這個電影里有已經定型化的“小武”(崔明亮)、個性張揚、崇尚自由的鐘萍、初期陽光而后頹廢反差明顯的文藝青年張軍(梁景東),而尹瑞娟除了從開始有幾場跟崔明亮微妙的對手戲,隨后她就消失了,到了片子結尾才短暫地回歸了。她的光芒完全被掩蓋了,或者說她完全沒有光芒。但是她的好處是不出戲,在整部劇里不違合,倒沒辜負導演選角的希望:會跳舞、看起來象80年代的人。她那種不拘一格的演戲方式放在專業(yè)演員那里完全是漏洞百出,其實“小武”又何嘗不是,不是演員科班出身的王宏偉,自稱在《小武》中幾乎犯下了“所有不可原諒的錯誤。”印象深的是,在平遙古城的城樓上,和薛明亮互相試探心跡的那個長鏡頭:一個人隱到城墻的角落里,空余另一個人;過一會兒又互換過來,另一個人隱到角落里,空余一個人,畫面里永遠是一個人、一堵墻。對話都很簡潔,前言不搭后語的,眼神躲閃,動作也有限,空間也很局促,就是那種緊張,讓人看得著急和尷尬。“小武”和梁子們在這部片子里隨著大篷車流浪了大半個北方的中國,從山西的無數個無名小村落,穿越到陜西的黃土高坡,裝束為之一變,表演當然也與時俱進,迪斯科、搖滾、牛仔褲、燙發(fā),什么都跟時代軋上了趟,但是最后還是回到山西那個小縣城。因為電通了,電視走進了鄉(xiāng)村。而尹瑞娟與這些出外闖蕩又失敗的“小鎮(zhèn)青年”一樣又不一樣,她端上了稅務的鐵飯碗,過上了穩(wěn)定而乏味的生活,跟她的性格一樣。崔明亮倦怠之后,與她結婚生子,也成了一樣的穩(wěn)定乏味的人。他在外闖蕩的江湖好象成了一個不真實的夢境。所以最后的結尾是在一個小破平房里,尹瑞娟抱著孩子做家務,而崔明亮則陷于一種無所事事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他們已經被時代拋棄。
正是這種不出挑反而成就了趙濤。整個人,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不好看,有的時候會有那么一點讓人一動的姿色。她遠不是時髦的,甚至是小縣城式的、土氣的,哪怕這些年來的紅毯照也無不一是災難。她說不上來是不是自信,當然后來通過一個又一個獎項強化了這種自信,然而如同我們當年身邊任何一個女同學一樣,一定是憋著一股勁兒的。她非常象我高中的同桌,圓臉細圓眉,細長的丹鳳眼,高而寬大的顴骨,憋了一股勁考上了好的大學找到了好工作,目標明確,韌性強大。這樣的女生一定不是張揚的、跋扈的,反而是勤勉、低調、溫和、目標明確而強大的。
后來她成了賈導的御用女導演,而且成了夫妻檔。賈導的女主角永遠是她,男主角由小武、斌斌、韓三明、梁子們逐漸淡化,賈導的電影成了趙濤的主場。賈導是不是慢慢發(fā)掘出了她的特別,一種小鎮(zhèn)青年的特別,然后這種普通造就了趙濤。而其它的兄弟們反而如同曇花一現(xiàn),或者淪為配角。
經常有人說,賈科長為什么一直以自己的老婆為主演,又不美,而且演技也不好。說實話,我也這樣覺得,覺得她笨拙拘謹,沒有專業(yè)演員那么靈巧、顧盼生輝或者情感充沛。但是,《山河故人》讓我改變了這種看法。這部賈科長第一部正式上映的片子毀譽參半,一半人說他開始失去靈魂向商業(yè)妥協(xié),一部分人認為賈科長開始拓展了新的版圖和視野。確實賈科長第一次從山西延展到大洋彼岸的澳洲,年代跨度也長,對演員的要求當然更高。趙濤從一個小鎮(zhèn)青年淪為被拋棄的中年婦女,失婚失父失子,那一連串隱忍不發(fā)的悲哀在大時代的快速轉變中微不足道。最終年老的她在雪中尬舞,葉倩文的《珍重》響起,雪花落下,無聲無息,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這種荒誕令人又悲又喜,又無足輕重。一輩子都過去了,天地之間只有一個忘我的靈魂,誰也不用珍重。趙濤的成長顯而易見,她變得有主見了起來。經過《三峽好人》和《世界》、《天注定》的磨煉,她真正成了一個女主角。她的臉如同《公共場所》這樣的紀錄片里偶然抓到的站臺邊一個茫然的女子一樣,完全與這個空間、時間嵌合。
等及到了《江湖兒女》,那種延續(xù)的普通小鎮(zhèn)青年的形象通過各種符號勾連,《世界》中的服飾,《三峽好人》中的礦泉水瓶,然而,她進一步進化了這些細節(jié)。幾場戲很重要:一是街頭混戰(zhàn)中的挺身而出,她從江湖男人的依附關系中掙脫開來,拔槍示警,她是光芒四射的,有女老大的決斷和派頭;二是她去奉節(jié)尋找斌斌,兩人在小旅館中的重逢,她的內心波瀾壯闊,但是完全是靜水微瀾,隱忍不發(fā),那個長達8分鐘的長鏡頭,我忍不住在內心贊嘆,趙濤真是一個好演員;三是她推著斌斌散步,斌斌問她恨不恨他,她繼續(xù)推著他走,半響說了一句,也沒什么恨不恨的,沒有愛了就沒有恨了,然而,風還是泄露了她的心事,那一條亂發(fā)未嘗不是她內心的告白;四是最后斌斌再一次消失,她在監(jiān)控器下倚墻而立,又剩了一個人了,江湖漫漫,怕是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生活哪有那么多聲嘶力竭,更多不過是五味雜陳,和一聲長嘆,一個嘴角無奈的微笑。不過是都是些細微的東西,微如塵埃,風一吹就散了。
因為,生活往往是荒誕的,外星人、高空懸索、雪中尬舞、UFO、交誼舞、發(fā)射的爛尾樓,不過是讓你有了逃脫自己靈魂的片刻機會,而那個靈魂懸在高空冷漠地看視著你。所以,連掙扎也沒有,不過是一個個被時代沖撞得七零八落的小人物。“我非常清楚自己是誰,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演員的特殊性讓我受到很多關注,但這是職業(yè)帶給我的,而不僅僅是我個人贏得的。”趙濤,確實通過演員的身份走進了一個又一個小鎮(zhèn)青年的內心,而且不露痕跡。
她已經有足夠自信號稱是全中國最棒的女演員,雖然她永遠是與賈科長深度捆綁的。他塑造她,她成就他。他們一起表達虛無,一起深愛和嘲笑那個給他們創(chuàng)作源泉的時代和小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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