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荷
（一）
他，是這世上僅存的怪獸了。
他身材高大，肌肉發達，武力充沛，卻孤身一人。
從前，他的族人很多。父親母親、哥哥姐姐，還有三親六戚、親朋好友，都和他一樣。他們生活在叢林中、田野里，灘涂高崗，山下原上，身浸鳥語花香，自由歡暢。
然而好景不長，一個新的族群——人類，出現了。
剛開始，怪獸們不以為然。誰都知道，人類的生活不值得向往。那些家伙聚居在擁擠不堪的盒子里，吃、喝、拉、撒居然都在里面。等盒子造得大了、聚得多了，再設法安置復雜的管道，把廢棄物輸送出去，找個地方統一堆放，或者填埋。所以，怪獸們嗤之以鼻。
可誰料想，人類的繁殖速度很快，竟溫水煮蛙式地，把他們的生存空間擠壓了。人類還發明了各種古怪的玩意，有的，連怪獸也稱羨不已。
一些怪獸說：咦？看來人類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糟？
于是人們邀請怪獸，請他們到人類的盒子里去做客，給他們吃各種聞所未聞的食物，邀他們體驗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
人類不知用什么辦法征服了怪獸們。唯一能知道的是，不少怪獸去了，就再沒回來。聽他的父親說，他們或是被人類的食物毒死了，或者，就是被施了什么法術，被人類奴役了。
但后來，竟連他的父親和妹妹，也不知去了哪里。
因為——他所生活的這個時代，人類發明了一種高級武器。
這種武器實在太可怕了。聽說，它會令怪獸失去意志，在頃刻之間變為人類的傀儡。
一想到這種武器的存在，他不禁寒戰連連。
畢竟他只是一只普通的怪獸，已在村野隱居多年。他想要的，無非是平平安安的、怪獸的生活。
也正因為如此，他盡量避免與人類接觸。他怕，怕自己也會像父親，像妹妹，像很多族人那樣，有去無回。
因而他茍延殘喘到了今天。
但終于，他不打算繼續這樣下去了。他發誓，既然不愿被人類奴役，不如，就讓他帶著那最后的、獨屬怪獸的尊嚴，以一個戰士的身份而死去。
他知道怪獸的歷史已經結束，他的死將不會受到贊頌。人類或許會把他的尸身留下，作為標本收藏，或是棄于荒冢，甚至一把火燒掉。
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斜陽下，他的身影長長地投在人類的街面上。面對人類的側目，他微笑。
（二）
碩大的鐵籠哐當落地的時候，怪獸心中的意外遠超過慌張和憤怒。
他設想了很多激戰的場面，浴血的場景，獨獨沒有料到，自己竟連向人類求一番酣戰，都不可得。
他本以為人類對他就算不畏懼，也算忌憚；就算不忌憚，至少也該戒備。
然而人們雖對他側目，卻并不警惕。觀察得多了，他才發現，那些看他的人，眼里流露的是詫異和疏遠。
他試圖找人一戰，但人們對他并沒有興趣。更多的時候，他們低頭走著，或彎腰坐著，鼓搗著手上對他們而言更為重要的東西。
人類的街道，也已遠不如當年父親所描述的那般繁華。人很少，身形萎頓，面孔冷冰冰的。大鐵盒子在街上飛來馳往，殺傷力不小。他必須十分小心，才能避免在與人類正面作戰之前，就被這些鐵盒子撞飛。
最奇怪的是，他發現有些鐵盒子也并非由人來開動——奇怪，人類究竟都去哪里了？
他們不是很能繁殖嗎？為什么城市、商店都門庭冷落了？
后來，他不得不低下頭，也走進人類造的那些盒子里，一探究竟。
人們當然不歡迎他，不光因為他外型特異，思維古怪。更重要的是，他們人人手中都有的工具，他沒有，也不懂。
人類雖然身材矮小，神情冷漠，但當他們面對自己手中的工具時，卻煥發出別樣的神采。他們用那工具進行物品交換，用那工具把一切生活設施連通起來，并用它控制鐵做的假人們，來為他們服務。
怪獸看到這些，愈發好奇。
然而，就在他穿梭于由假人管理的大盒子中時，不知誤打誤撞碰到了什么機關，竟被鐵籠子罩住。他使盡渾身解數，不僅無法脫身，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他憤懣，他怒吼，他歇斯底里……卻依然無用。假人來看過，說了些稀奇古怪的話，拿著和人類手中一樣的東西對著他鼓搗了好半天，也不知得出了什么結論，就走了。
他等了許久，終于來了幾個人類。
他們把他放出來，請他吃喝、休息。但同時，他們也帶來了更為復雜的工具，使他逃脫不了，反抗無效。
就這樣過了兩天，怪獸被送到一個無窗的鐵盒子里運走。
等再出來的時候，怪獸瞠目結舌：目的地竟然是——他自己的家。
（三）
“快來呀快來呀，在這里幫我拍個照！”
人群熙熙攘攘，如一窩螞蟻那樣，涌動在半山腰，呼朋喚友地興奮著。
而怪獸被他們擁在當間，無可奈何。他的身上被嵌入了古怪的法器，和管理他的人手中的工具相連。他逃不掉的。在他的身后，是族人曾經生活過的住所，現在竟也被開發出來，供人類參觀。
到現在，他才明白，為什么街道上那么少。人類，竟已進化到如此無聊的境地么。
或許，這就是他的命吧！
人類勸誡他，作為最后一只未開化的物種，只有和人類合作，才能為這個世界做點事。他們還說，在這個世界，不掌握工具，寸步難行。只有和人類合作，才能受到社會的幫助和保護。
他們苦口婆心，軟硬皆施，令他逃也不行，戰也不得。除非怪獸能當著他們的面自盡，否則，他就必須認命。
“我的父親和妹妹在哪里？我的族人在哪里？”他問道。
人類笑得非常怪異。他們告訴他，只要和人類合作，就能見到他們。
他怒了。
可是人們并不搭理他。偌大一只怪獸，在這些狡詐的人類面前，竟也如同蚍蜉撼樹一般。人類手中的工具無所不能，他必須服這個軟。
所以現在，他雖擁有自由，卻已形同監禁。他只希望人類還能有些良知，如果自己服務得令他們滿意，至少讓他在臨死前見一見自己的親人。
“咦，快看呀，這里有一只怪獸，我要在這里自拍一張。”
又是一個吵鬧的少女，他想。但被身上的通訊工具所催促著，怪獸不情愿地轉過身去。
少女見他還算配合，心花怒放，忙擺好了姿勢……
但怪獸卻在看見她的臉的那一剎那，情緒失控，怔愣在那里。
那少女瘦弱纖細，戴著眼鏡，從怪獸的審美來說，實在算不得漂亮。但他卻覺得心中一跳——
妹妹？！
怪獸又驚又悲：這女孩雖然已萎縮得如同人類一般，雙頰暗黃，手腳無力，但那神色，那五官，難道不正是他走失的小妹妹？
“妹妹！你怎么變成這樣了？父親呢？你回答我呀——”他焦急地抓住了她。
“啊，你這怪獸，你放開我，我的手機要掉了！”
“獸……機……？”
他正思量躊躇，周圍人群“嘩嘩嘩”地又圍攏了來：“快看啊，怪獸發飆了！”“快直播，怪獸欺負姑娘家！”“讓點亮讓點亮！！”
咔、咔、咔擦咔擦……一時間，白光灼眼，怪獸受到了閃光的圍攻。
啊——原來，這就是“獸忌”！！
早聽說，人類世界充斥著這種武器，它操作簡便，威力巨大，每個人都可以掌控它。任何一只怪獸，只要看到、觸到這武器，哪怕是聽到它的聲音，很容易就會被它吸引、俘獲。怪獸們被這種武器折服后，會逐漸失去怪獸的體能，不僅斗志和威脅力很快被消解，連種性都不復存在。
怪不得！人類世界每個人手里拿著的工具，就是這種武器！
正是這種武器，操控了他的妹妹，他的族人，把他們變成了人類，變成了佝僂的、卑微的、面黃肌瘦的、麻木如螻蟻一般的族群！
正是這種武器，讓人類有機會軟化了怪獸們的獸性，令他們為人類服務，被人類奴役而不自知，竟還以為自己的族人是異類！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怪獸放開了已變成人類的妹妹的手，呵、呵干笑了兩聲，忽而震怒，毛發豎起……
他不再退縮，不再畏懼，空手奪白刃，朝著人群手中的一個個武器發起了搶攻。他要奪回那屬于怪獸的尊嚴；他要發出屬于怪獸一族的、最后的吼聲！！
（四）
那天的戰斗，據說，震動了整個人類社會。
要知道，人類都是由獸忌互相聯系，也用獸忌操控機器，獲取物品，進行交換，離了獸忌，他們寸步難行。
所以，雖然怪獸單槍匹馬，但出其不意奪下一些人的獸忌之后，現場立馬就陷入了混亂。
后來，沒人再見到怪獸，也沒人再見到那個被怪獸認作妹妹的少女。他或許是把她吃了，或許是帶她走了。
就連原本負責管理怪獸的人，由于網絡設備在現場混亂中受到了破壞，也沒能及時阻止怪獸。等設備修好時，怪獸已經離開了服務區。
那真是一件奇事。當然，人們談論一陣，隨著獸忌上新游戲的開發和新活動的策劃，漸漸地也都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人類社會收到了一紙檄文，全文如下：
“地球人：
我想，時隔多年，你們的頸椎病已經沒治了。也該是時候，對你們發動總攻了。
你們都以為，獸忌是你們天才的發明。你們更以為，怪獸一族都被你們征服了。
實際上，當年更多失蹤的優等怪獸，是被我們轉移到了奇思星球。
他們中，還有你們的老朋友：最后那只怪獸。
他當初逃出后，我們善待了他，并加以調查。其實，怪獸與人類同宗同源，但本質上，它們是比你們還要優秀的種族。你們自私狹隘，體能弱小、生活無趣、缺情少愛；他們則親近自然、富于幻想、童真未泯、直率可愛。
所以，這次總攻，就由我們和他們聯手，來消滅你們吧。
一切有愛、有幻想的族群都該受到歷史的贊頌，而一切依賴‘獸忌’，種性萎縮的族群終將被歷史唾棄。
這次總攻，注定是史詩級的。
哦對了，你問我是誰？哈哈，我們星球的生活可比你們有趣味多了。我們才不像你們那么作繭自縛。你只需記住，我們星球的名字：
——奇、思、妙、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