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村言這個名字每周都能在《東方早報·藝術(shù)周刊》上看到幾回,看久了,像是變成了熟人,在圖書館里看到他的兩本書《人間優(yōu)游》和《人間有味》,沒有猶豫地帶回了家。
《人間優(yōu)游》是作者的游記,《人間有味》是作者的美食記。兩本書共用的李陀先生的序言開篇第一句就是“讀顧村言的散文,常常讓我想起汪曾祺”,我覺得這話的后半句被李陀先生吞了回去,因為,從顧村言到汪曾祺,距離還是蠻遠的。汪曾祺是淡而有味,顧村言的淡味在哪里,有時難尋。
可是,這并不妨礙我對顧村言這兩本書的好感。
在這本書的勒口,作者簡介的第一句話是“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蘇北人,現(xiàn)供職于上海東方早報社”,我馬上斷定,這不是一個土生土長的生于1970年代的上海人。凡是那個年代左右出生于上海的人,都對“蘇北人”這個詞有著不能言說的忌諱。
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市民來自全國各地,不過,浙江、蘇南和蘇北是占了大宗。浙江人特別是寧波人一直廣受上海的仰視,因為寧波出了許多成功的商人,蘇南人的待遇也不錯,原因也是因為原籍蘇南的人有那么幾個成功人士讓上海這座城市增光吧。籍貫蘇北的上海人也一定有杰出人才吧?可是,市民中蘇北籍貫人多半是窮苦人出身,他們在家鄉(xiāng)實在待不下去了輾轉(zhuǎn)來到上海后,做著本地人不愿意操持的臟活苦活和累活,還被人瞧不起。蘇北人在上海的待遇雖說到了我出生的那會兒有了改善——其實也說不上改善,彼時,要么工人要么小市民,就算你這個寧波人曾經(jīng)腰纏萬貫,也已經(jīng)成了落架的鳳凰,大家彼此彼此了。可是,民間瞧不起蘇北人的風氣卻一點兒都沒有收斂。
那個時候,上海牌手表分作“全鋼”和“半鋼”兩種,見字就能理解指的是表的成色,這里就不多做解釋了。市民將手表的概念移作了人的稱呼“全江”和“半江”,其中的意味恐怕非得要說道說道今人才能明白。你是“全江”,那就是你的父母都是江北(蘇北)人,說你是“半江”,那就是說你父母一方不是江北人。那時候男女青年找對象,是不是江北人或者是半個江北人,絕對成了選擇的重要權(quán)重。我的一位表姐,自己是“全江”,找對象的時候鄭重其事地對介紹人說,“半江”還可以考慮,“全江”就想也不要想了。她長得漂亮,她希望通過婚姻洗去一些籍貫的憂傷,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那時候蘇北人在上海遭遇到的歧視有多大。
我自己是在蘇北人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鹽城話、高郵話我耳熟能詳,可是,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拒絕講蘇北話,有時候甚至會做作得假裝聽不懂蘇北話,實在是,蘇北話帶給我的方言的恥感,讓我難以忘卻。
顧村言的這一本《人間有味》,抓取了不少蘇北方言:
“母親提起季花,總是忍不住稱道那一身蒜瓣子肉”《巨口新鱗時新嘗》其中的“蒜瓣子肉”。
“人要桂圓棗子,田要河泥草子”《老咸菜》,一句蘇北民謠。
“三文不值二文錢”《河蚌》,有一句蘇北民謠。
長魚,《長魚》——蘇北人管鱔魚叫長魚。
毛豆米子《鵝鵝鵝》,太熟悉的稱呼剝?nèi)ザ骨v后的毛豆的蘇北方言。
……
正是這些蘇北方言,讓我在難尋味道的《人間有味》中找到了屬于我的味道。這些蘇北方言,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和少女時期,是一幅老粗布,粗糲但有地氣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