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途中,他說去河邊坐坐。當煙抽到第二根,老馬的眼淚就開始止不住地往下淌,河水泛起的白光打在他的身上千瘡百孔。
一
老馬退伍后,用他的全部家當和退伍費,準備開一家麻將館。
和他視頻的時候,胡子喇嚓的他,苦笑著說自己就差上街撿煙屁股抽了。
老馬從來不賭錢。有朋友拉他上牌桌,他總是推脫說自己不會,也不想學。但我始終認為老馬是一個十足的賭徒。
他不賭錢,賭命,或者說和命運對賭。他不敢上牌桌,他怕牌桌上會把他本就不多的運氣全都用光。
三年前,老馬在一個警校類的大學讀大二。
那天傍晚,我倆坐在家鄉小縣城的河畔。老馬一根接一根狠狠咂著劣質的白沙。他的頭發不知道多久沒剪了,打著卷隨意掛在額頭緊鎖的川子上邊。嘴角起著火泡,青春痘快將嘴唇圍了一圈,臉上泛著好幾天沒洗的油脂。
“我要去參軍了。”
“想好了?”
“嗯。”
彼此又沉默起來,我不自覺地續上了一根香煙。
河畔溺了水的細小蜘蛛拼命往岸邊游著,一個小浪花把它剛推上岸邊,緊接著另一個浪花又把它卷了下去,如此反復。掙扎的六條細絨似的腿,拼命在水里撥弄著,岸那么近卻又那么遠。
“退伍費有15萬,只要老頭能挺兩年,我會想辦法把他從醫院接出來。”老馬在煙霧中說這些話的時候眉頭依然緊鎖,不知道是煙熏的還是什么。
二
老馬的父親原來在一家不小的鋼廠工作,母親在老家看管著一片蘋果園,日子不溫不火。父母一年前剛在市里給老馬置辦了一套以后結婚用的住宅。
然而,隨著老馬父親頭頂的那一兜鋼水傾瀉而下,仿佛也澆滅了這個家對未來所有的希望。
老馬父親的半邊身子消失在鋼水里,被送進了重癥監護室已經一個月了,醫院一次次從死神的手里將他搶回來。
鋼廠在出事后初期還能盡可能的墊付醫療費用,但如果長期以往,這個無底洞誰也填不滿,他們建議老馬的母親考慮停止治療,并會給這個家一筆不小的善后費用。
老馬的母親在出事后經常處于神智恍惚的狀態,根本拿不定主意,于是鋼廠的負責人又來做老馬和他舅舅的工作。
老馬仔細詢問了醫院,醫生也沒有肯定答復,只說要能撐到傷口不再繼續潰爛,病人的痛苦就會減少大半。也有了出院的可能,而這個時間可能長達一年。
這期間,老馬的爸爸是否能一直被從死神手里搶過來是個未知數。
老馬不顧舅舅的反對和鋼廠簽訂了一年的救治協議,一年內老馬父親的所有醫療費用鋼廠全部承擔。一年后兩邊互不相欠。
三
老馬去當兵了,入伍那年正好碰到南方發大水,淹了不少地方。老馬在一次營救中不顧性命的表現,為他贏得了一個三等功。他說他的退伍費因此漲了百分之五。
這期間,老馬每個禮拜都和家里保持聯系,母親越來越多的白發在鏡頭前更難掩蓋過去,一年間整個人老了十幾歲。
一年時間,老馬父親還在死神和醫生的手里進行拉鋸戰,潰爛的皮膚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好轉,母親在電話里不敢有絲毫隱瞞,時常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鋼廠的醫療費用停止了,在舅舅的幫襯下母親賣掉了房子,賣掉了那一大片果園,變賣了家里能夠變賣的一切“值錢”物件,親朋好友也借了一遍,但是老馬還是沒能趕在父親離世前退伍回家。
老馬退伍回家那天,是我去車站接的。他的身體壯碩了一圈,沉默寡言了不少。
回去的途中,他說去河邊坐坐。當煙抽到第二根,老馬的眼淚就開始止不住地往下淌,河水泛起的白光打在他的身上千瘡百孔。
我們倆在河邊一直坐到太陽消失在地平線。我不知道該寬慰他一些什么,他一直是一個很有主見,有擔當的人。
抗洪搶險,不要命的他賭贏了,想要用兩年時間和15萬退伍費救命的他,到底還是賭輸了。
老馬的母親在房子變賣后一直住在舅舅家里,當天晚上見到老馬的她始終面帶安慰的笑容,但眼角還是止不住含著淚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只有老馬在她的懷里哭的像一個丟了玩具的孩子。
母親頭上的黑發如果不仔細找已經很難發現了,原本略有風韻的身材也在兩年間迅速消瘦了下去,手背像是被碘酒泡久了一樣全是暗黃色,不停的撫摸著老馬鉆進胸膛的頭。
客廳里,坐在角落的舅舅兩臂撐在膝蓋上,雙手捧著一根煙有一下沒一下地抽著,他沒有看向這可憐的母子兩人,怔怔的,在那里發呆。
四
一年后,老馬對我說:“當時啊,心有不甘,無可奈何。”
老馬跟我視頻時,正在在裝修他的麻將館,砸進了全部退伍費,那些借給他們錢的親戚都表示暫時不著急讓他們家還,勸老馬找個穩定工作好好照顧一下在家的母親。
老馬說趁現在手里的退伍費還有,他要盡快讓家里的日子紅火起來。讓母親整天在家呆著做飯洗衣還不如給她找個零散活兒,忙起來日子就不那么難過了。
星星點點的白灰黏得頭上身上到處都是,身后光亮的玻璃器材里,他的背影格外清晰,日子看起來有了盼頭。
這之后,我也臨近畢業了,到處碰壁找著對口或不對口的工作,兩人聯系漸少。當我在南方一個二線城市安頓下來已經是半年之后了。整天擠著地鐵,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
有天老馬打電話給我,找我借他兩千塊錢,我也沒多想拼湊出一些給他轉了過去。不料一個禮拜后,老馬打來電話,說他的麻將館還沒開張就要關門歇業了,是被人舉報聚眾組織賭博查封了,現場搜出了兩萬現金和一副籌碼。
到處湊了六千本來是想拿去送禮的,結果被別人瞥了一眼就把他和六千塊一起丟了出來。幸好在一個戰友父親的幫助下,他才沒有吃牢飯。
老馬在電話那頭粗俗的罵著娘,一肚子牢騷和委屈往話筒里灌,我能想象他氣急敗壞的樣子,肯定煩躁的揉搓著退伍后一直保留的板寸,砸著劣質香煙,在電話那頭,對我這唯一的發小吐露著不快。
十幾萬退伍費打了水漂,不心疼是假的,但他更擔心他的母親,萬一知道了兒子以后的生活依仗就這么沒了,母親不知道還能不能承受得住。
之后的老馬去干過一段時間的保安,站崗巡邏,抓過小偷處理過住戶糾紛,被勢利眼罵看門狗,被鬧糾紛的業主抓花臉,他覺得這輩子的運氣可能真的不好。
老馬最后辭掉了保安的工作,在戰友介紹下,去了一家不大的貨運公司當大車司機。好處是工資不低,不好的就是天天長途跑,基本沒時間回家陪母親。他處處小心翼翼,兩年間,沒出過大的麻煩,戰戰兢兢地過日子。
我最近一次見他,是在我所在城市的火車站。他帶著兩年的積蓄和銀行貸款準備在家鄉的縣城里開一個火鍋店,過來考察連鎖店的經營情況。
他說:“我再搏最后一次,要是還是做黃了,這恐怕就是命了”。
我們時常有信息往來,新店在小磕小絆中慢慢有了快開張的曙光,我由衷地祝福他,別再被命運捉弄。
作者浩克,現為證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