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村的四月天里，落下了第一場春雨，絲絲淡雅的霧氣籠罩在一片被洗滌過的墨綠色上。從山上往下看，層疊的梯田，阡陌縱橫，迷蒙的雨中浮現出一座落在山腳下的小木屋。
小木屋里住著一個名叫阿箐的人，如今已有五十多歲了，他時常從木屋里搬出一個凳子，坐在門口，看著旁邊的那條河。
那條河里有著無聲的記憶，有著他的唯一。
幾十年前的一天，依舊是個雨天，淅淅瀝瀝的雨滴靜止在那片山色里，阿箐在雨停后，來到河邊捕魚。他扁起褲腿，雙腿沒入水中，微微涼意從腳底漫上心頭，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你在干什么？”
一個叫阿笙的女孩探著頭問道。
阿箐仍然彎著腰，低著頭專心捕魚。女孩以為阿箐沒有聽見，便走的更近了一點，但還沒等她開口，阿箐便扭過了頭，女孩白皙的皮膚，宛如清潭的雙眸，落入阿箐的眼底。
阿箐見女孩一直在看著他，一片紅色從臉上滲了出來，一直紅到耳朵。
“你在干什么？”阿笙又問道。
阿箐看著女孩一張一閉的小嘴，眼睛落寞下來，他是一個聾啞人。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對著女孩擺了擺手，搖了搖頭。阿笙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皺了皺好看的眉，便不再和他說話，就一直看著他。
這是阿箐第一次和女孩對視，一時間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兩人就這樣看著對方，大眼睛對著小眼睛，默默的，沒有聲音。一場突然來臨的雨，結束了這次對視，阿笙向他擺了擺手，留下一個甜美的微笑，便轉身離去了。
阿箐趟著水走出來，冒著微雨，默默地走在鄉間小路上。腦海里還有著阿笙留下的那抹微笑。他只能用那雙眼睛觸碰這個世界，他的眼睛在看過了各種顏色的臉后逐漸變得暗淡無光。
他多么渴望和其他人一樣，他想聽風，想聽雨，想聽云，想聽月，想聽這世間所有的聲音。他在無數個失眠的夜里想象聲音的感覺，是像水那般涼絲絲的，是像春風那般暖洋洋的，還是像牛奶那般滑滑的。
這個問題，他似乎永遠都找不到答案。
那一晚，阿箐又失眠了，只是這次他想的是阿笙的笑顏。
后來的幾天里，阿箐一直去河邊，他說不清楚是因為什么，總是走著走著就到了河邊。一直到第五天，阿笙又出現在了河邊，她穿著一個淺綠色的外套，柔軟的長發溫柔地搭在肩上，她帶著微笑逆著光走向阿箐。
阿箐看著這副畫面，呼吸在暖陽里走丟了。阿笙走到阿箐跟前，把手里的一個番茄遞給了他，阿箐有些詫異的看著她，似乎不敢相信。
阿笙見他不接，便又晃了晃手，示意他拿走，阿箐伸出手接過了那個番茄，然后把那個番茄緊緊地抓在手里。
他們倆人就坐在暖呼呼的草地上，看看天，看看水。那天的天空一碧萬頃，沒有一片云，不染一絲雜質，阿箐覺得這樣的天空像是阿笙的眼睛，那般清澈，那般純凈。
在這之后，兩人常常坐在一起看景，他們唯一的交流似乎就是微笑，有時候兩人會突然間對視，然后默契地微笑，阿箐的世界慢慢地多了微笑這個他從不敢想象的東西。
春天似乎總是很短暫，還沒等人留下些什么，便悄悄地走了。
山腰間坐落著幾戶人家，時不時地飄出乳白色的炊煙，兩人坐在一起看著那縷炊煙慢慢地隱匿在天空里。那天兩人從下午一直坐到天黑。
那夜，滿月當空，繁星點點，月光悄悄灑在地上，山風微微一吹，灑下的月光便化成了一條河，在山間搖晃。
柔和的月光從山頂一直延伸到阿笙的臉上，溫柔的輪廓映在阿箐眼底。
昆蟲的叫聲，樹葉摩挲的聲響，還有若隱若現的心跳聲，混在一起，婆娑著阿笙的心房。沉重的夜在絲絲低語聲里變得柔和起來。
阿笙回家時，又留下了那個已經深烙在阿箐心底的笑容。阿箐不知道的是那是她給他留下的最后一個微笑了。
那一別，竟是永恒。
過了好幾日阿笙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多次在阿笙家門口前往門里張望，可連阿笙的影子也沒有見著。過了一個月左右，他扒開烏泱泱的人群，看見了她，可她已經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阿笙在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燒壞了腦子，只有一個孩子的心智。阿笙長的很漂亮，長大后被一個兒子身患殘疾的母親看上了，雙方家長也都同意了這門婚事。
雖然阿笙心智低，但她知道一點什么是嫁人，她死活不愿意嫁給那個人。但最后被她母親連哄帶騙送到了劉家，兩人沒有舉行任何儀式。
在新家里，阿笙一直被嫌棄，還常常遭婆婆打罵，阿笙一直想逃跑卻沒有機會。直到那天婆婆打她后，她趁她不注意，瘋狂的逃回了家，可她母親嫌棄的把她推出門去，讓她不要回來，她跌坐在地上，淚水流成了河。
再次發現她時，她已經沉在了水里，岸邊留下了她的一只鞋。
把她撈上來那天，河邊圍了許多人，阿箐扒開人群，看見了全身慘白的阿笙，他的臉擠在一起，張開嘴巴，從嘴里發出凄慘的聲音。他一次次地撲到阿笙旁邊，一次次地被拉開。
無聲的抽泣，干裂的嗓子，撕裂了那片沉睡已久的沉默，裂開的肺部已血流成河。
后來，阿箐在河邊建了一個小木屋。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阿箐看著窗外的雨，那個笑顏又浮在眼前，他裂開嘴，忍不住笑了一下。溫柔的風吹在他略微干燥的臉上，似是要撫平他的皺紋。屋外的雨，輕輕地落下，落在了他的心里。
歲月里的淡痕，化作點點微雨，落入水中，隱匿在水底，于寂靜無聲中裹藏了記憶，他的心里落下了她的笑顏，那無聲的笑聲在他心底輕輕烙下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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