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墅散文 (2007-02-07 )
一、 窮苦街巷太平的記憶(上)
(一)雨落心窗
我朦朧的記得那是個大雨瓢潑的一天,自己瑟縮著依偎在媽媽
懷里,我們母子倆坐在雙把高翹的凹斗車廂的人力車上。聽著車棚外的雷聲雨聲,從車棚的薕縫向外看去,那車夫很吃力的在雨水中向我家那很遠的地方拉著車,雨水也不斷打透車棚淋濕了我和媽媽的衣裳,媽媽摟著我對我說不要怕馬上就到家了。我其實想的不是害怕車棚外的雷雨,而是在想登上車之前媽媽在那座叫大慈庵里的情景。媽媽在廟里時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燒紙錢,我開始并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而是看媽媽哭得厲害時我才也哭起來,我一哭媽媽便漸而止住了她的哭聲。媽媽便隨著領著我走出了廟門,至于廟里是什么樣子全然回憶不起來了,而只記得媽媽燒紙時用的那個又重大又大的火盆,但是,我從那次才從媽媽那里知道是為死去餓父親燒紙的事情。其實父親到底長的什么樣,我卻一點也不知道。我的童年自此后才逐漸有了記憶!
那車夫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因為是他把我抱上車和抱下車的。我記得那車夫年歲很大似的,頭上戴一頂破草帽,肩上披著一塊黃色里透黑的油布,身著一身黑色衣褲,腳腕處扎有緊系褲腿的帶兒,穿一雙露有洞口的圓口青色便鞋。我看不清草帽檐下的眼神,可是記得滿下巴胡子茬很密的樣子,那車夫說話的語聲很和氣,我清楚地把車夫說話的聲音記在了耳朵里,我和媽媽下車的時候車夫說過的話至今還存錄在耳邊似的,“我沒跟您多要錢,您不容易!這孩子聽好的,很仁義,您多會再去廟里燒紙我來接您”。我當時緊跟著媽媽急忙往家門屋里跑去,所以對那車夫后來的一切就都不知道了。若是回想起來必是總在風雨中憑著賣苦力氣掙錢養(yǎng)家的人。我喜歡那車夫說話的聲音之后,我只要聽見穿著富貴衣服的人高聲大氣的說話就心煩!我想,人還是窮苦點才更可愛呢,我長大了也決不做有錢的所謂富貴的人……
(二)秋天的記憶
雨季過了秋天來了,但是,生活的歲月在我兒時的心中總是漫長的。而且對夏天或秋天并沒有異樣的感覺,什么事情總是要圍著媽媽轉來轉去的,所以感覺媽媽則使自己生活里永遠不變的春天!我越長大些就越是更愛媽媽了,媽媽當然愛我。
我隨著記憶的產生,慢慢知道了更多的事情,首先知道了自己的家住在延慶寺街五號黑大鐵門的群居人多的院子里,而且是住在最靠近大鐵門東北角的夾道破房子里。還知道曾在隔墻東邊的四號院住過,四號院是并不規(guī)范的大四合院形式。據人們說我就出生在四號院的北房里,還有人說我很小的時候躺在土炕上翻來滾去的,誰拿衣被給我往身上蓋都蓋不上,說我用小手把別人蓋上的東西都給揪掉,而后在自己亂拉些身邊的東西往身上裹。后來還聽說父親生前的一些事,不論誰提起我的父親都帶有幾分敬仰的話語。總稱贊父親有本事,但又說父親脾氣大,尤其是管教孩子特別嚴,孩子在外面跟小伙伴們吵了架,回到家里總少不了被父親狠打一頓,打完還要孩子鎖在廁所旁的尿筒上。據說我在上面有兩個哥哥都受過這種處罰。人們說我還有個三哥因病死了,我算是哥四個中最小的一個男孩,至于父親什么時候死的和面容什么樣兒便毫不所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從四號院搬遷到五號大雜院去的相關情況,逐漸越發(fā)清楚的是住進五號院以后的事情。
五號院是個很深很深的院落,這院里最高大而講究的那套獨門小院是這一帶所有房屋主人王旭齋中醫(yī)家,我小時候為看病去過他家。他家門口外的高墻上掛有好多塊匾,都是遠近就醫(yī)的人們送的,有粉紅的匾,也有墨綠色的金色大匾,還有黑色底金字大匾,上面刻的字差不多都是“妙手回春”之類的頌贊詞句這個獨門獨院是紅門高臺階,而且是有二道屏風門,院中有荷缸花盆假山及果木樹。整個院子四周的房間都是相通的,而且有很寬的走廊,每個房間窗上的玻璃都是五顏六色的十分好看,房間里字畫滿墻,硬木書案以及陳列的各種物件都很古雅。據說王醫(yī)生的墨筆字就特別像古人貼上的字,這一切在我記憶了既清楚又模糊,很難具體作出論道。不過對王旭齋醫(yī)生印象肯定的,別看他家是富貴門弟,王醫(yī)生為人卻百般和善說話慢條條的,既不板著面孔也從不放聲大笑,非常文靜的待人。據說住房的窮苦人家多數給不了他家房租,但也沒見他家跟誰吵鬧過。這為王醫(yī)生中等個兒,身穿藍布大褂,青色便鞋白襪子,長尖下巴的一張黃白臉龐,兩眉平直,眼睛很大,鼻口都很勻稱。他特別令人深感和氣可親,我總叫他王大叔,他總是笑瞇瞇的叫我老四。我自懂事以后就從心底里敬仰這為王醫(yī)生!我默默地學他慢慢平穩(wěn)的走路的樣子,我摹仿他細聲細語的說話氣態(tài),我也盡量保持淺笑的表情待人,仿佛我就要長成王醫(yī)生那樣的人似的。然而,我家沒有王醫(yī)生那么高文化的長輩人,而且自己從小沒有了父親,所以,我也就只能從表面上摹來仿去的生活在那環(huán)境里。
(三)我的天堂
五號院除了房東家之外,多數家庭是做買賣的,有木匠,有鐵匠,有毯匠,有皮匠,有修理桌椅板凳的,有修理自行車的,也有社會上做官家事由的,這五號大院到底有多少戶人家是很難弄清楚的。
從五號院里大鐵門說起。第一家有兩戶住在大門內路西面一個小院里,一口河北語調的木匠孫家住北房,開地毯的業(yè)主劉同家住南房。這里也住兩家,院里的西房和南房住的是一家開毯子鋪的張六爺家,從張六家門向東直下去是很深的一處細長院落,這個院只有北房沒有南房,從最外邊汪家說起連住有四戶人家,有在供電局干事的榮家,有做文事的譚玉璞家,還有開麻繩店的儲家。這個院南墻根從外到內都是高大的洋槐樹,春夏之季開的白花香遍了整個五號大院。這個院南墻的外面也是個大院,這另外大院住的人家更多了,而且這個大院中門有六個角亭特別好看,人們都常到亭子里去玩耍,這亭子也算是窮人們的最好玩的地方了。我童年就在這深宅大院了渡過自己漫長的歲月,天悠悠,日悠悠,真是流年似水,窮境雖窮卻無所憂慮,孩子的心中能有什么過不去的事呢?
秋去冬來,我便很少走出自家小院,每天傍晚總是陪在媽媽身邊。日落西山后,夜幕垂下,我的屋子里不點燈,媽媽把一個燒煤球的火爐弄得很溫暖,而且就借火光照到白紙的屋頂上照亮整個房間。我和媽媽坐在火爐旁邊,我一邊取暖一邊讓媽媽給我說故事,有時媽媽還拿出些黃豆在火爐上烤給我吃,我和媽媽只等兩個哥哥回來,我那時覺得自家這個小屋子就是我生活里的天堂!
(四)母親的教誨是難忘的
初冬的早晨,院里的水缸附近地上的積水已凍結的僵硬了,只能等到太陽出來把它暖化開曬干了。我想這些衣服是媽媽洗的,可是在什么時候洗出來的呢?我想起來了,媽媽說過有很多的事情都是在我睡夢中她把那些事做完的!我相信媽媽就是媽媽而不是神仙,她特別勤快,我渾身上下穿的和在床上蓋的衣服鞋襪都是媽媽一針一錢縫制的,她自己身上的衣服當然是自己做的,誰都知道她的針線活做的特別好。有許多人都夸贊過媽媽,人們也稱贊媽媽的人品,說她從不到各家去串門,但是見到誰也都十分和氣,可是也不多說什么話,只是簡單的問聲好。誰都說媽媽長的富態(tài)、長圓的臉龐像是個活菩薩,是的,我愛聽人們這樣說媽媽。
這天早晨屋子外面很有些涼意,我穿上媽媽給我做的灰色長袍站在院子了,仰面看著天上的寒鴉哇哇地叫著飛過院子的上空,知道這意味著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院子里的土地也硬實起來,門上的鐵把手更是冰涼的不愿伸手去摸。我在院子里玩了好一會后,媽媽叫著我的名字讓我回屋去,我應聲回到屋里立刻聞到早飯的香味,我剛想吃碗中的菜粥,媽媽一把揪住我說:“看你,老是流鼻涕,還往袖口上抹,弄的袖口都成鏡子啦,來這邊擦凈了再吃飯”。于是媽媽用手推著我的后腦海向臉盤靠近去,她又給我洗臉又給我用濕毛巾擦袖口,然后摸著我的后腦海上的小辮說:“長大啦要知道干凈點,知道不知道?”我嘻笑著回媽媽的話說:“知道了!我下次改,不讓媽媽給我擦了”。媽媽高興的夸我說:“四兒真乖!”我吃罷香味濃濃的早飯后又問媽媽:“您干嗎給我做的衣裳和夾鞋都是灰顏色的呀?”媽媽毫不猶豫的對我說:“穿灰顏色的衣裳是為給你爸爸守孝,早著呢!要守三年的孝呢。”后來,我再也不追問這方面的事情了。我和媽媽就是這樣平凡地過著一天一天的日子。我每天睡覺前聽著媽媽講出的一個又一個似乎都沒說完的故事,我總找不到每個故事的結局,所以,我兒時聽來的故事都給留下了許多許多的疑問,我老想著每個故事里的人后來到底是怎么樣了呢?然而,媽媽和所有人誰都沒有給我講透過?媽媽給我講的所有故事,都是她從一本題目叫《廿四孝》的書上看來的,我也翻看過那本書,書上每個故事都有畫,畫的都是穿古裝衣服的人。我聽媽媽說過《哭竹聲筍》、《玉香臥魚》、《鞭打蘆花》、《替父嘗糞》、《代父從軍》等等等等好聽的故事。但是,媽媽從不讓我把書拿去,她說:“這本《廿四孝》的書是父親留下來的,誰也不許把它弄臟弄壞更不拿到外面去弄丟了。”所以,這本書后來到底哪里去了便成了謎。不過書上的故事卻活在我兒時的心中永遠死不掉了,我深愛《廿四孝》這本兒時見過的書!
窮苦街巷太平的記憶(下)
(五)血與雪
有一天還沒起床而睜開眼就能發(fā)現窗戶紙?zhí)貏e白亮,還有一股寒氣透進屋子里來,媽媽說外面天上下雪了,媽媽接著說:“躺在被窩里別起來,外面冷!我起來去掃院子里的血,打掃干凈了你和哥哥們再起來”,我喜歡雪,我不怕冷,我要起床出去跟媽媽一起去掃雪。就這樣我一翻身就從被窩里爬了起來,穿上媽媽給我做的棉鞋從屋中跑了出去,我沒想到剛跑出屋子就撲到在雪地上了,我的鼻子碰出了血,再看那潔白的雪地上一滴一滴的鮮紅血斑,真像在白紙上畫出的紅梅花。我一點也沒害怕自己鼻子出血,用地上的雪往鼻子一揉,結果就不出血了,媽媽見了喊叫著高興的說:“四兒真棒,真有辦法,真靈,快回屋去吧!”
就是那天晚上,媽媽又在睡前講起了故事,她講了一個聰明的文人作者的故事,說那詩寫的特別有意思,開始的前三句詩像是不會作詩的人寫出的大白話,可是最后一句話卻一看令人吃驚,誰也必說是有文才的詩。我這次聽媽媽講故事可沒有聽半截就睡著了,而是把詩句都記牢在心中了!那詩是這樣由媽媽講述出來的:“一片兩片三片,四片五片六七片,八片九片十來片,落入紅梅看不見。”我想,媽媽是在說我流在雪上的鼻血,真的,我流出的血果然第二天早晨就再也看不見了!我的熱血和冷雪就這樣揉在了一起……
(六)天理人情
雪連天的從空而降,我家窗外到處都籠罩在銀色的世界里。媽媽這一天從外面回來,她一邊拍打身上的雪一邊對我說:“四兒,你不是喜歡雪天在外面玩嗎!好,我這回帶你出去玩?zhèn)€夠,我今天已經把馬車雇好了,明天上午接咱來,媽媽帶你去老爺家,你到了老爺家之后可別嚷著又想回咱家來,不然姥姥會生氣的,你答應不答應我說的話?”我聽完媽媽說完這段話高興極了,連說:“我不想家,我到了老爺家聽的話,您什么時候想回咱家時,我再跟您回來。”我和媽媽就這樣商量定了。
次日上午十點鐘左右,我和媽媽走出了自己家門,看那馬車夫抱著鞭子早已等候在門口了,而且還有一大堆鄰居人們也站里,我認識那些鄰居,有老孫家老姑,有徐滿堂的母親徐大嬸,有小纓子姐姐和小蓉子姐姐及她們的弟弟小國堂,還有張六爺家的老伴張大媽,也聞訊跑來的黑胖哥和他的母親孫大嬸一行人等。他們一看我和媽媽走出來便搭話,最先說話的就是孫家老姑,她說一口河北南宮話,開口便對我媽媽說:“哎呀,大嬸真是貴人,平日總見不到你,你老悶在家里也不出來和我們說一說話,這大雪天你倒是出來了,可一出來就要坐馬車去遠處,我猜你們娘兒倆準是去姥姥家,要不決不肯話錢雇馬車,大嬸你那份細勁,會過日子哪!挺好,娘倆一路順順當當的看娘家人去吧,給我們也捎個好去。”孫家老姑能說會道,鄰居們都曉得她是個嘴厲害的人,媽媽并不多說什么客套話,只是向大家道別,這時徐大娘又插嘴問媽媽:“就你們娘倆去姥姥嗎?你四兒的兩個哥哥怎么不跟著你一塊去?你可別偏心眼!”這時媽媽解釋說:“嗨!大嬸這話說哪去了!三個孩子在我心都一樣,只是四兒的兩個哥哥大了,他們不愛跟著我跑來跑去,四兒就是離不開我,再說四兒的大哥性子急,脾氣大,那股暴烈性子跟他死去的爸爸一樣,我就盡量讓他自己在家練一練過日子吧,還有四兒的二哥陪大哥就伴就行了,我回娘家也不敢總呆在那里,我自己這家里活也多的很,我主要是看天氣不好有點不放心老人,這才想帶孩子回去看一看,得了,大嬸大伙兒多多關照我那兩個孩子,我謝謝大伙兒啦。”媽媽說完話便領我上了馬車,那馬車夫揚一揚鞭子就起程了。
我和媽媽坐在馬車里聽著馬蹄踏雪的聲音漸而離開了家,我突然想回過頭去看一看鄰居們,我扭著身子回眸看去,鄰居們并沒有散去,而且還在指手劃腳的說什么似的,我便問媽媽:“媽媽你回頭看一看他們說什么呢!別回頭,你也不怕扭酸了脖子。”媽媽說完這話之后,我只看了一會馬車軋在雪地上的車輪子印兒,而后便張大眼睛環(huán)顧車外的四面八方的景色了。
馬車走著,我邊看車外邊向媽媽問東問西的和她說話,媽媽順口搭著的隨便回答我的問話。我心里特別高興,因為坐過多次人力車了,而坐馬車還是頭一次。我覺得這馬車的樣子就特別好看,它四方高大像個綠色的轎子似的,兩個大輪在車廂之后,兩個小輪在前,從小輪側面兩邊各伸出一個約十幾尺長的車把,其實應該叫車轅子,馬就在車轅子中間套上馬鞍子后,再與車轅子連在一起就能拉著車跑動了,這種車既不透風也不怕下雪,車廂里還很暖和,因為人坐在車里還可以蓋上棉被或毛毯,坐在車里心中那股滋味兒,真是美極了!
我心中有感受母愛和體味安適生活的美意,而目光中的良辰美景也由天賜給我,所以,我雖然處在失去了父親情況下的經濟窘迫生活條件上,窮苦家庭也有窮苦太平生活的樂趣,似乎覺得這比富貴人家的日子過的更有詩意感受,尤其是媽媽總在我耳邊敘述人文歷史上的典故話意內容,它總在日益強化我討厭那種說起話來既粗暴又混亂的人群,我看他們似乎覺得真理是聲嘶力竭喊出來的。然而,我的媽媽從不用大聲說話待我,怎么不更使我無限愛她呢?我雖然對父親沒有記憶,但是由于人們傳說他性情粗暴所致,我便不愿意去幻想他在世時的一切,更是聽說自己的大哥性格很像父親,這使我早已暗自警惕地想盡量回避與大哥的接觸。我心中的這些朦朦朧朧的思緒從自己有了記憶力之后就也都涌上心頭了,但是總不那么清晰的思緒也常常會使自己失陷在大哥的兇神籠罩下!所以媽媽只帶我一個人出離家門乘車踏雪的玩耍,我心中有無限的快味。
媽媽和我乘坐在馬車里,一路上和媽媽說話中也總是繞來繞去都會跑到問大哥為什么是那樣的人這件事上去,媽媽卻對我東拉西扯的會把話題又岔開來,媽媽似乎覺得在登上馬車之前對徐大嬸解釋的那番話有些失口了!因此在馬車里她盡量給我說車窗的風景,媽媽指著窗外的景色對我說:“你看還是老天爺又公道又高明,用雪幫助天下的窮苦人,把所有破爛的東西蓋住了,讓大家都住在這潔白似玉的生活了,四兒,你說老天爺好不好呀?”我連聲回媽媽說:“好,好,好!”老天爺是誰?老天爺就是大自然界,它對天下的人沒薄沒厚。這份天理借助雪表現出來的事實人人都會喜愛!
(七)老爺家的故事
沒有下雪的時候那些東倒西歪的窮苦人家的房屋,經過連天大雪一裝點變得特別好看,就像古山水畫里的景致似的,東倒西歪的房屋配合著自然界尤顯隨意,此時此刻比有錢人家的闊綽房子更好看。大人們小孩子們打掃個自家門前的雪,狗兒們也追著跑在雪地里,偶然有兩三點紅妝綠襖小姑娘的影子在雪地里跳動,這才叫生活的真實樣子呢!沿途屋宇、古塔、城墻和樹冠間隙透過去看到的古城門樣子,還有城外的農野都被收入眼底,這會媽媽可待我大開了眼界啦!我和媽媽乘的馬車一跑到南義門外離老爺姥姥家可就不遠啦,媽媽一指窗外不遠處四株帶雪花的穿天楊大樹對我說:“你看那大樹下就是老爺姥姥家了。”不一會馬車停到了老爺家的門口,老爺家的一大伙人們都出來迎我和媽媽,馬車夫和媽媽算了錢便轉回城里去了。
城外老爺家有燒柴鍋的飯味混合著煙味使我感覺特別的好聞,而且老爺家的屋子里也有那么一股農家氣息的味道給我好感,尤其是老爺家屋門外的大院子四周都是被雪蓋住的菜田。在那雪野里跟表哥們一起玩耍大雪仗、堆,學人等等游戲特別開心,玩累了之后,表哥們便領我去一個更有情趣的地方,那地方就是老爺家的花棟子,人們也有把花棟子稱作暖房或溫室的,其實就是栽著花木的低矮而狹長的向陽半坡的屋子。那里在一進門的地方是很大的一個燒煤的灶臺,把燒旺的灶臺火熱的暖流引入管道向溫室里輸送,而后在很暖的管道上擺滿了花木,專有花把事內行人給花木上肥澆灌培植,所以在花棟子里進入了另一番天地,是一派春意洋洋的天地。那里什么花都有,盆栽的干枝梅、菊花、大理花等等等等各色各樣的鮮花,許多品種名稱都叫不上來,然而,那里還有鮮嫩的黃瓜、茄子、香椿、西紅柿等,都是冬天里難以吃到的價錢極貴的蔬菜,我到那里想吃什么都能辦到,吃什么都不必去跟老爺說,那里管著花木的長輩們都會給我摘洗干凈給我吃,玩累了住一個窄窄的床鋪上一躺,又暖和又舒適,不一會就會在那里睡著了。睡醒了就可以吃飯,因為已是正午了,我記得最愛吃的是用冬天里的鮮香椿沫拌芝麻醬面,那口味特別香。
花香的花農人家、老爺、姥姥媽媽及其余所有家中的人們廿多口人,真多,好大的一戶花農人家,他們都疼愛我,尤其是老爺姥姥和媽媽一會兒不見我都不放心,總讓表哥們跟著,而且再三囑咐我說不要到井邊去玩,井邊上有冰會滑進井里去,直到我一一答應后才肯放我出去和表哥們一起玩。
老爺家的人們都知道,人們告訴我說老爺年輕時參加過義和團,練得通身武功,而且也在皇宮里當過管理花卉的花把事,還在宮里有個畫家朋友,說那畫家朋友叫管念慈,也知道管念慈老爺有個兒子叫管平湖也善畫,而且操得一手美妙動聽的古琴。我聽了這些事就高興的跑到老爺跟前去問,老爺對我說這些事都是真的,你管平湖舅舅也有時來咱們家,他給咱家畫過好多畫,有山水畫,有花鳥畫等等,我拿給你看一看管平湖舅舅的畫。我看了畫后就信大家的話了,那畫上還有一個名字卻不是管平湖舅舅的名兒。從那時起畫畫彈琴的事情便鉆進了我的心靈里去了。所以,我總問老爺姥姥和媽媽他們管平湖舅舅什么時候來。
我的老爺是位干瘦體裁面如紅銅長一下巴白胡子的老頭。他跟我總是笑,他跟別人有時發(fā)火,誰都得怕他,唯有我不怕,我愛老爺,他長得特別好看,紅臉膛,眼總是瞇著笑,最愛和我說話,總是問東問西的,我都記不住和老爺到底說過些什么話了,老爺不跟我說話時自己就倒背著手滿處去走。我也不知道老爺去干什么,反正老爺每次出去回來之后總是急著說別人。老爺最常說的就是牲口棚大白馬的事情,總問我的大表哥喂馬沒喂,說喂過后拉出去溜一溜,讓馬達幾個滾,我聽了老爺說這些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跟著大表哥就往馬棚去看大白馬啦。我看那馬真大,真高,真白,真好看!我卻不敢靠近它,表哥卻不怕它,走進馬棚便把馬拉了出來,我跟在馬后邊很遠的地方向院外走,可是直到回來也沒見表哥讓馬打滾,我便向表哥說你不讓馬打滾?我告訴老爺去!表哥忙對我說別告訴老爺,老爺年歲大糊涂了,你沒看見滿地都是雪嗎?我愣了一下才明白馬不能躺進雪地里去打滾。
花鄉(xiāng)的生活環(huán)境真玩不夠,可是媽媽說明天就要回我們自己家去了。我在即將回自己家之前的這一天心里總不好受,我不愿回自己家,我一想到回到家里和兇暴的大哥碰上面就犯愁,二哥還好,二哥不打我,而且也對大哥的兇氣十足的表現不滿。有議會二哥對我說:“你看咱大哥那樣兒,對著鏡子刷牙刷個沒結沒完,刷一刷噴口水,真臭美。”我可不敢搭話,我知道大哥大人很得要命,有時把棍子皮帶都打斷了,然而不是怕他而是不愿遭打。我其實有好多事兒看大哥做的又可笑又沒道理,就說他戴口罩的事情吧,他跟別人不一樣,他是總戴在口上一個大白口罩,而且獨占一個洗臉盆,還做了一個鐵絲架放在火爐盤上烤洗過的一大堆手絹口罩等物,誰也別碰那些東西,碰了就難免被大哥打上一頓。我覺得這個大哥太不講理!盡管是這樣回想自己家的事兒,可是也終要隨媽媽回去,這一天心里總不快活,直到黃昏的時候,我也沒有再跑出去玩。
花鄉(xiāng)的黃昏后四野靜悄悄的,但總有狗不時的叫幾聲,夜幕垂落下來后更是漆黑一片,家家戶戶只點燃一個帶玻璃罩的煤油燈,老爺家就是這樣的燈,我老早就躺在暖炕上睡下了,但睡不沉!耳邊還能模模糊糊的聽見媽媽和姥姥說悄悄話,但聽著聽著便深沉的進入了夢鄉(xiāng)。
(八)靈魂高過軀體的發(fā)展
第二天也是上午十點多鐘的樣子,我和媽媽要離開老爺家了,這次便不是坐雇來的那種像轎子似的馬車了,而是坐老爺家的兩輪大車,讓老爺家的大白馬送我們,表哥趕車坐在前面,車上鋪了草墊子,而后在墊子上再鋪上褥子,還有被子可以圍在身上。我覺得這樣也很暖和,而且空氣新鮮。我和媽媽坐上大車向老爺全家人招手告別,大馬車從老爺家直向北跑去,不多久就看見南義門了,這里也叫右安門,遠望右安門城樓高大雄偉,但不過顯得太古舊了,綠色琉璃瓦掉了許多根,讓我看來有點搖搖欲倒的那么一股勁,其實是風吹的城門樓上的荒草彎倒的錯覺,城門樓兩邊連著灰色的城墻向東西兩方向上延伸下去。城門洞很深且暗又有冷風,看去就有些陰森感。這座玲瓏的右安門城樓當年初建時該有多么闊氣,我想象不出來,只覺得前輩子的能工巧匠不簡單!我注目凝神正看正想的時候只聽啪一聲響,大白馬失蹄臥倒在進城市處的護城河石橋上了,是被橋面殘雪凍成冰板的路面滑倒于橋上了,表哥忙跳下車去抬大車轅子,我這時也從被子下爬出來跑下了車,啪,又是一跤,我跌倒了,我沒有哭,站起身去幫表哥,但是被表哥一手推開并說:“快躲開,碰著你。”我沒敢再上前,此刻馬也起來了,表哥抱我上車,我卻不愿意再坐上去了!所以喊著:“我不上車,我不上車!”可是表哥已把我硬抱到車上了!表哥邊重趕車邊風趣的指著馬說:“還沒到年呢就給城門老爺拜年啦,你這一拜年弄的我表弟都摔了一跤,你可真可以的。”馬車又重跑了起來,這回我在車上老擔心馬臥倒在地上,一路上連街上的風景都忘記看了。就這樣在表哥護送下,我和媽媽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可是表哥連口水也沒喝,就又忙趕車向回走,不一會馬車就跑遠了,我目送著遠去的大白馬車,暗自學著大人們常掛在嘴邊上叨念的那句話,也叨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總之,我不愿意那大白馬再滑臥在冰雪中。
我從老爺家回到自己家之后,已是農歲臘月底了,天干涼干涼的凍臉又凍手,但是,媽媽卻似不怕冷一樣整天忙個不停。她說要過年了,家里要過的像點樣子,不能讓別人笑話。媽媽這么一說卻讓我想到了好多悶在心里不解的事情,比如說去老爺家時坐那么講究的馬車,顯然母親是要面子,而回來時坐老爺家的沒棚子的馬拉的大車,可見老爺是讓媽媽別忘了農家人的樸素日子等等事情。好多事情便在自己幼小的心中翻來覆去的想了起來,有時想的發(fā)呆媽媽叫我都聽不見了。我就是這樣逐漸在貧苦家境生活中一天比一天的明白事理的長大起來了。